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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母亲的战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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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清明,没有雨,只有刀子似的风卷着黄土,刮得人睁不开眼。张桂枝天不亮就起了,灶膛的火光映着她浮肿的眼皮。她默默煮了一小锅鸡蛋,蒸了几个掺着麸皮的馒头,用洗得发白的蓝布仔细包好,放进竹篮里。余明月和姐姐余明霞穿着素色的旧衣,站在冷清的院子里等。晨风钻进单薄的衣领,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别等了。”桂枝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提起竹篮,沉甸甸的分量把她的肩膀压出一道深深的勒痕,“他昨晚就没回。”
奶奶家的祖坟在向阳坡上,山路崎岖,布满碎石和荆棘。桂枝打头,步子迈得又稳又快,竹篮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下磕碰着腿侧。明霞牵着明月的手,姐妹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风卷起的沙尘扑在脸上,又涩又疼。
“妈,你看!”爬到半山腰一处岔路口,明霞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颤。
余明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下方一条更平缓的小路上,父亲余建国和一个鲜红的身影并肩走着。是李艳红。她那条大红色的连衣裙,在满山灰扑扑的枯草和刚冒头的点点新绿中,像一团燃烧的、不合时宜的火焰。她手里牵着那个男孩,男孩蹦蹦跳跳,不时伸手去够路边星星点点的野花。余建国侧头跟李艳红说着什么,脸上是余明月许久未见的、近乎放松的笑意。他甚至弯腰,替男孩摘下一朵嫩黄的蒲公英。
桂枝的脚步顿住了。她的背影在料峭的风里僵直得像一块历经风霜的碑石。只有竹篮里的鸡蛋,随着她突然加重的呼吸,轻轻碰撞着,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咔哒声。
风卷起黄土,迷了余明月的眼。她揉着眼睛,再睁开时,只看见母亲已经转了个方向,踏上了另一条更陡峭、荆棘丛生的小径。
“走吧。”母亲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像结了冰的河面,“别误了时辰。”
坟地里,日头已经爬得老高,晒得裸露的黄土发烫。几座坟茔前残留着新鲜的香烛痕迹,纸灰被风吹得打着旋儿。桂枝走到爷爷坟前,一言不发地跪下。汗水从她额角渗出,顺着鬓边灰白的发丝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坟前干燥的浮土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迅速被吸干。
“爹,”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声吞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您在地下看着呢。” 她没有哭,只是直挺挺地跪着,像在等待某种无声的审判。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显沉默。转过一个长满酸枣刺的山弯,前面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像平地炸开的惊雷,撕破了山野的寂静。
“余老三!你还是人吗?!” 是母亲的声音,拔得极高,带着一种濒临断裂的颤抖,“带着那个狐狸精来上坟?!你让爹娘在地下怎么合眼?!”
余明月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挣脱姐姐的手,扒开一丛茂密的荆条。
山路上,父亲余建国堵在中间,脸色阴沉得像锅底。李艳红抱着那男孩退后了好几步,脸上惊魂未定,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掩不住的、近乎挑衅的得意。那男孩显然吓坏了,小脸煞白,紧紧抓着李艳红的衣襟。
“你发什么疯!”父亲不耐烦地低吼,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大过节的,非要闹得鸡犬不宁?”
“妈!我怕!”男孩带着哭腔的尖叫格外刺耳。
“鸡犬不宁?”桂枝突然笑了。那笑声干涩、短促,像砂轮磨过生铁,听得人脊背发凉。她目光扫过父亲,又钉在李艳红和她怀里的男孩身上,“行啊,余建国,你们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真好啊!” 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被怒火灼烧过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她猛地转向父亲,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过去:“离——婚——吧!”
父亲脸上的肌肉瞬间僵住了。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辩解,或者怒骂。但桂枝没给他任何机会。话音落地的瞬间,她已决然转身,脊背挺得笔直,脚步异常稳健地踏上下山的路,再没回头看一眼那片混乱。
余明月被明霞拉着,踉跄地跟上。她忍不住回头望去。父亲还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一层颓败的金边。李艳红抱着抽噎的男孩,脸上的得意消失了,只剩下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而母亲张桂枝走在前方的背影,瘦削却如山脊般嶙峋,只有余明月看得真切,她紧紧攥着竹篮提梁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白得像寒冬的枯骨,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那竹篮里空了大半,只有几个冷硬的馒头,随着她急促的步伐,一下、又一下,沉闷地撞击着篮壁。
三天后的傍晚,空气闷热粘稠,一丝风也没有。余明月趴在里屋炕上写作业,劣质灯泡滋滋响着,蚊虫绕着灯罩乱撞。突然,“哐当!”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从院门传来,紧接着是木门破裂的刺耳呻吟!
“李艳红!你给我滚出来!”
母亲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钢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尖啸,狠狠抽打在暮色四合的小院里。余明月手一抖,铅笔芯“啪”地折断,在作业本上划出一道狰狞的墨痕。她连滚带爬扑到窗边,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膛。
院子里,母亲张桂枝像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女神。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鬓边,身上还穿着沾满机油污渍的蓝色工装,领口别着的工牌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冷光。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粗实的擀面杖,棍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直指堂屋洞开的房门。
奶奶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李艳红探出半个身子,脸上竟然还敷着半张惨白的面膜,只露出惊慌失措的眼睛和涂着艳红口脂的嘴唇。
“哟,这是唱哪出——”她故作镇定的尾音还没落下,一道黑影挟着风声呼啸而至!
“嗖——砰!”
擀面杖擦着李艳红的耳畔飞过,狠狠砸在斑驳的木制门框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又“咚”地弹落在地,在冰冷的蓝色瓷砖地上滚出老远,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李艳红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猛地缩回屋里。脸上那半张面膜随之飘落,像块被剥下的、苍白的头皮,“啪嗒”一声掉在瓷砖上。
“张桂枝!你疯了吧?!”二伯余建党从东厢房冲出来,手里还端着吃了一半的白面条碗,汤汁溅了一手。
桂枝根本没看他。她的目光像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堂屋那扇门后。她大步流星冲过去,布鞋底毫不犹豫地踩过地上那片掉落的面膜,留下一个清晰、肮脏的脚印。二伯扔下碗就来拦,油汤面条泼了一地。桂枝反手猛地一搡——
“哗啦!”
二伯一个趔趄,壮硕的身体狠狠撞在横贯院子的晾衣绳上。绳上挂着的刚洗好的床单、被罩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像一片片巨大的、沉重的白色裹尸布,瞬间将他兜头罩住!
这场景本该荒诞可笑,可当二伯挣扎着扯开蒙头的湿冷被单,露出那张因暴怒和羞耻而涨成猪肝色的脸时,余明月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几乎无法呼吸。她看见二伯那双遗传自爷爷的、凶狠的眼睛里,燃起了和父亲在晒谷场上一模一样的、狂暴的杀意。
“操你妈的!”二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几步冲到墙角,一把抄起立在那里的铁锹!冰冷的铁锹刃在暮色中反射着最后一点天光,那寒芒让余明月想起了父亲“杀人的眼睛”,想起了袖口干涸的褐色血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堂屋那扇紧闭的窗户,窗帘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张脸在玻璃后一闪而过——是父亲余建国!他躲在后面!
“住手!”爷爷余满仓沙哑的怒吼从后院传来。他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走来,鞋底还沾着新鲜的鸡粪。“老三!”他冲着堂屋的方向厉声喝道,“管管你媳妇!无法无天了!”
堂屋的门终于开了。余建国走了出来,衬衫扣子系错了一颗,领口歪斜,头发乱糟糟地竖着几撮。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看到母亲像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般站在那里,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左边脸颊——那里有一道淡淡的、月牙形的旧疤,是去年一次争吵时,被母亲绝望的指甲抓破留下的。
“桂枝…”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干涩和试图安抚的腔调。
“余建国。”母亲张桂枝直接打断了他,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她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手臂一扬,纸张在闷热的空气里发出脆响。“去年给你爹上坟,你说等过了清明就离。现在清明过了。”她往前踏了一步,把那张纸直直地伸到父亲面前,手指捏着纸张边缘,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协议书我写好了,你签——字。”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连聒噪的蝉鸣都仿佛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掐断了。只有被单上滴落的水珠砸在瓷砖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嗒…嗒…”声。
李艳红抱着男孩,再次从门缝里挤了出来。男孩吓得把脸埋在她怀里,只露出一只惊恐的眼睛。李艳红的目光在余建国、张桂枝和地上那根擀面杖之间飞快地游移,最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一种故作轻松、甚至带着点荒诞的语调打破了死寂:
“要我说…”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们复婚算了。”
这句话像一个诡异的休止符,瞬间冻结了空气。二伯余建党举着铁锹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暴怒的红色褪去,只剩下错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爷爷余满仓的拐杖“咚”地一声重重杵进脚下的泥土里,浑浊的老眼眯了起来。余明月看见父亲余建国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那表情,竟像是要忍不住笑出来。
张桂枝也笑了。那是一种极其短促、极其冰冷的笑声,像冰锥划过玻璃。她弯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捡起了地上那根沾着泥土的擀面杖。她在掌心掂了掂,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剔骨刀,直直刺向李艳红:
“李艳红,你听好。”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彻骨的清醒,“余建国的工资条,我看了整整十年,他一个月挣多少,我比他自己都清楚。”她顿了顿,擀面杖的棍头猛地抬起,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指向僵立当场的余建国,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
“那三万块钱,是你偷了明月的奶粉钱吧?”
这句话,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又像一记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余建国脸上!他猛地抬头,双眼瞬间充血,暴怒的凶光喷薄欲出,比晒谷场上、比工具箱旁任何一次都要骇人!那是真正被戳穿最不堪秘密的、野兽般的眼神!
但张桂枝没有给他任何爆发的机会。说完这句话,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脊背依旧挺直,却不再看任何人。她攥着那根擀面杖,也攥着那张无人接过的离婚协议书,一步一步,踏过满地的狼藉——湿漉漉的床单、泼洒的面条汤、被踩扁的面膜碎片——朝着洞开的大门走去。脚步声在冰冷的蓝色瓷砖上敲出笃定的回响,只有余明月看得真切,她捏着协议书边缘的手指,在跨出门槛的瞬间,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