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叫哥》白不子

1、初遇

　　相遇的日子，似乎总是在下雨。

　　连绵不绝的阴云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周末，积攒如山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惩罚每一个五点后出门不带伞的人。

　　彼时洛景繁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手里空空，这场雨来得太急太大，不等他走出医院大门，雨水便将他的头发和外套尽数打湿。
　　洛景繁无奈跑回门诊大楼取伞，前脚迈进大门，后脚救护车尖锐的叫声骤然响起，在这如同瀑布般的雨幕中，混杂于一众刹车声与叫喊声里，穿透傍晚的天空。

　　又有救护车开进了医院。

　　五分钟后，手机闪烁急诊室值班医生发来的消息，洛景繁认命一般放下手中雨伞，换了身干净的白大褂，赶回急诊加班。

　　“都是这场雨闹的。”裴夜面带愁容：“城西那边更邪乎，那雨都下冒烟了。追尾，撞了好几个。”
　　洛景繁换上干净的手套，指了指自己还没干的头发，无奈摊摊手：“是啊。”
　　“诶不对啊，怎么我刚给你发完消息你就来了呢。”裴夜不放心看了一眼排班表，确定今天值班的是自己，不解道：“你又要睡值班室？”
　　他忍不住叹气：“有你这么个冤大头，你们组其他几个连值班费都省了。”

　　洛景繁倒没什么波澜，他泰然自若地处理送进来的伤患，丝毫看不出疲惫与慌乱，他像是一个铁人，从大学时代开始，裴夜从未见这人喊过累，没听过一声抱怨，没请过一次假。
　　他那头被雨打湿的头发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风干，窗外的雨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甚至还刮起了不小的风，一直忙到八点多钟，处理完手头上的病患后，洛景繁得了个空子吃点东西。

　　他不喜欢做饭，一日三餐除了食堂就是楼下小吃街，尽管他胃口很挑剔，但好歹有在按时吃饭。

　　这也是为了完成裴夜交给他的任务，裴夜上星期按着他去做胃镜，威胁他说再不好好养着自己就周周都带他去消化科找李主任报道，叫他不得不仔细看了自己的检查单子，从裴夜那领了一大袋药回去。
　　甜食可以快速恢复体力，洛景繁从裴夜的抽屉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拆掉包装整个塞进嘴里，静静等待口腔里化开带着苦涩的甜意。

　　“雨小点了。”洛景繁抱着双臂站在窗边，看着外面被狂风吹得来回摇摆的柳树，有些失神，“看样子应该没事了。”
　　“是啊。”休息室被各种外卖和泡面的味道充斥着，裴夜抱着泡面桶正吸溜：“你真不来吃一口？这会儿没什么患者了，你坐着好好吃。”

　　洛景繁摇头，他心慌得厉害，胃口差极了，巧克力都是勉强咽进去。
　　“我说景繁啊，你真就一直这么单着，不想找个家了？”裴夜说话的语气像是不经意：“你总吃不上饭不行啊，有个家，家里有个人，有口热饭，那家就是暖和的，再大的雨天只要有这么个窝等着你，你都不会只想在医院的值班室睡觉。”

　　裴夜实在是心疼自己这个便宜师弟，真为他着想，眼看着这人奔三了还漂泊不定，得空就劝。洛景繁眸子冷冰冰的，双手抱在胸前，眼神在裴夜手里那桶面上一扫而过。

　　裴夜，大他五岁的同门师兄，洛景繁研究生时代就跟着他，直到后来读博，实习，工作，他下意识地找有熟人在的地方，一步一步跟着裴夜走下来，落在了现在的医院里。
　　没想到他小狗找窝一般的幼稚行为被裴夜误会了，不光对他萌生好感，还在他刚工作那年跟他表白。

　　这事倒是让洛景繁认清了自己的取向，从前许多女生和他表白，他认真看过情书，但他从没心动过。那年裴夜对他袒露心声，他承认，他有考虑过他们的未来。

　　但他还是放弃了，他的拒绝一向很绝情，却是让裴夜看清了自己的心，踌躇一年后，和一个追了自己五年的学弟结了婚。
　　二人在国外领证，办了一场盛大又浪漫的婚礼，洛景繁也不知道平时看起来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人怎么有那么好的姻缘，俩人结婚三年，过得还像是在热恋。

　　“师兄有家，怎么还在这吃泡面。”洛景繁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裴夜被他噎得哑口无言，一口汤没咽下去，差点呛到自己。
　　“这话你可别被我家小锦听到，他要知道我在医院偷吃泡面回去得打死我。”

　　救护车的叫声就是这时再次响起。

　　暴风雨刮断了大院里的电线，路灯安静地熄着，救护车头顶那盏红蓝相间的闪灯成了大院里唯一的光源。
　　一闪一闪映进洛景繁瞳孔中，晃得他心慌。

　　如果洛景繁知道那辆车子里承载的就是他以后的家，或许他会跑的再快些，从车上接人下来时候的手更稳些，缝针的时候他会尽可能地缝出好看的针脚，省得以后每每那人窝在他怀里时，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腹肌中的疤痕上，和他撒着娇说丑。

　　但是此刻的他不知，他只觉得今晚的气压格外低，压得他胸中闷痛快要喘不上气来。三层楼高的大树在夜幕中恶魔般挥舞着他们细长的爪子，闪电时不时划过紫黑色的天空，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那个海岛。

　　裴夜叫他过来帮忙时他正站在急诊大厅中央愣神，送进来的伤者血糊糊的，鲜血迅速染红原本白皙整洁的病床，长期驻扎在急诊，比这更惨烈的场面洛景繁也见过不少，但是今天他竟说不出原因的有点心慌。

　　半小时前，城西一辆SUV刹车失灵，迎面撞上正骑车过马路的行人，车主当即报警并拨打120，但由于路况不理想，路上耽搁不少时间，送过来时人已经意识不清，他看上去二十多岁，大学生的模样，医护人员找遍他身上的口袋也没找到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刚送进急诊又开始大口呕血，裴夜不敢耽搁，立刻差人着手准备手术室。

　　洛景繁作为裴夜的副手一起上了手术台，起初他只是觉得伤患眼熟，手术做到一半时这张脸忽然和记忆库里的某个人重合，算不上一模一样，更像是被放大，稀释数倍后的神似。他曾无数次在脑海里幻想过那个人长大后的样子，竟是和眼前这人别无二致。
　　洛景繁后背发凉，握着手术刀的手抖了一下，冷汗瞬间布满全身。

　　裴夜眉头一紧：“头晕了？不行下去，换小林来。”
　　洛景繁看着年轻，实则已从业多年，他的人生里没有天才出世的戏码，他和寻常人一样求学，在学医这条路上没日没夜地走，只不过他比别人更拼命，大学期间包揽学年所有奖学金和各种奖项，提前获得实习机会，这些年攒下的经验比同期学生多出好几倍。
　　他是科室里劳模一样的存在，上台手术心稳手稳，不论是副手还是主刀，他都从未出过差错。
　　所以裴夜一眼便看出他今天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裴夜语气少有的严肃，洛景繁能在他脸上读出不满，别看这人平时跟他嬉皮笑脸，但专业的事情上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含糊。洛景繁摇头示意自己没问题，屏住呼吸试图平稳胸腔中狂跳的心脏。
　　“我没事裴主任，继续吧。”

　　这场手术做得可谓十分艰难，患者内脏多处受损，刚止住血又不明原因心脏骤停，今晚伤患太多血库告急，洛景繁恨不得叫护士抽自己的血。一场手术做了六七个小时，最后的关腹缝合他几乎是咬着牙撑下来，一出手术室便差点因为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裴夜叫他赶快回家休息，洛景繁不肯，他回办公室嚼了两块糖，换掉被汗湿的里衣，在隔间的小床上睡了不到半小时，起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日出，此刻雨过天晴，他打开窗子，空气中隐约泛着淡淡的雨腥味，在急诊室的血腥气和消毒水气味之间敏捷地刺入洛景繁的鼻腔。

　　像是海水的味道。

　　六点不到，洛景繁去ICU交班。

　　原本今天不是他的班，他特意找裴夜给自己调了几天，那个人还没脱离观察期，他总是不放心，索性自己来盯着。就这样守了两天两夜，洛景繁肉眼可见的憔悴，胡茬老长顾不上剪，第三天的晚上，洛景繁查完房回到ICU，开始记录新的监测数据。

　　那人平静地睡着，洛景繁忍不住端详。他长着一双和记忆里那小饕餮极其相似的眉眼，眉峰，鼻骨，乃至清晰锋利的下颌线都有那小孩的影子，但是这张脸更加开阔，有力，健康的小麦肤色使他带着成熟男性的自然野蛮。

　　在右颊那块渗着血色的纱布加持下，这张脸显得那样无辜，似有着未涉世事的干净，会叫人一看就同情心泛滥，叫人忍不住想保护他。

　　“小屿。”他攥着口袋里夹着祝屿照片的记事本，在心中默念：“告诉哥，是你回来了吗？”

　　或许这世间真的有神灵，又或许他的小屿听见了他的祈求，几分钟后，面前的仪器发出尖锐的响声。

　　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