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难托》笔下春风化雨

22、东阁暖，冰湖裂

　　沈青黛在东暖阁的日子，如同踩在薄冰之上。她将自己缩得更小，存在感降得更低。除了必要的起居，她几乎从不踏出暖阁一步。看书，发呆，看窗外松柏的剪影在日光下缓慢移动。周嬷嬷送来的汤药补品，她沉默地喝下；送来的华美新衣，她只拣最素净的换上；丫鬟们小心翼翼的伺候，她只以最简洁的言语回应。

　　她刻意回避着与萧凛碰面的任何可能。隔壁主殿的动静，她能清晰地听到——墨影低沉规律的汇报声，府医谨慎的请脉声，偶尔还有萧凛那低沉沙哑、带着伤后虚弱却已恢复威仪的简短指令。每次听到他的声音，她的指尖都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心跳也会漏掉半拍，随即便是更深的沉默和将自己缩进角落的冲动。

　　手腕上那圈浅淡的青黄淤痕，成了她心绪不宁时唯一的慰藉。指尖抚过那微凸的印记，那夜冰冷滑腻的触感和巨大的力量感便清晰浮现，提醒着她曾经历过的惊心动魄，也提醒着她与那个男人之间，那层冰冷契约之下，已然纠缠不清的生死牵绊。这印记，是她心湖冰面上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缓慢滑过。萧凛的伤势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恢复得比预想中更快。虽然左臂依旧需要固定，行动不便，脸色也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倦意，但他身上那股属于摄政王的、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已不可阻挡地重新凝聚。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沈青黛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庭院里那几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翠竹上，有些出神。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驱散了冬日最后一丝寒意。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没有通传，只有沉稳而略显缓慢的脚步声。

　　沈青黛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书卷险些滑落。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独特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已经无声地弥漫开来。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放下书卷，准备起身行礼。

　　“坐着吧。” 萧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伤后的虚弱感，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容置疑。他已走到软榻旁几步远的地方，周嬷嬷早已无声地搬来了那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圈椅。

　　萧凛慢慢地坐了下来，动作间依旧带着伤者的谨慎。他今日只穿着一身素青色的常服，外面未披大氅，身形比之前清瘦了不少，但肩背依旧挺直如松。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略显苍白的侧脸，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正落在沈青黛身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审视。

　　沈青黛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上、微微蜷缩的手指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微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在府中，不必处处拘束。” 萧凛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沈青黛耳中，“若觉得闷了，府中各处，皆可去走走。”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听不出刻意施恩的意味，仿佛只是给予一个本就该有的自由。

　　沈青黛的心却因这句话而微微震动了一下。府中各处……皆可去走走？这无异于解除了她身上一道无形的枷锁。栖梧院时期的禁足感，似乎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了。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萧凛。

　　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将他眼底的倦意照得清晰可见，但那双黑眸深处，却不再是冻结一切的寒冰，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平静。他也在看着她，目光相接的瞬间，沈青黛心头猛地一跳，慌忙又垂下了眼睫。

　　“谢……谢王爷。” 她低声应道，声音有些干涩。这句简单的许可，分量却极重。它意味着某种程度的信任？还是仅仅是对她救命的回报？她不敢深想。

　　萧凛没有再说话。他似乎只是过来坐坐，看看。他的目光在沈青黛身上停留了片刻，掠过她身上那件素净的月白色袄裙，最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她搁在膝上、右手手腕的位置。那里，一圈浅淡的青黄色印记在阳光下依稀可辨。

　　沈青黛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将手藏进袖中。

　　萧凛却已经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他沉默地望着窗外那片在阳光下生机勃勃的翠竹，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柔和了几分。重伤初愈的倦意似乎在此刻温暖的阳光里悄然释放，他微微阖上了眼，靠在椅背上，周身那股迫人的威压也收敛了许多，显露出一种难得的、属于伤者的脆弱和……平静。

　　暖阁内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阳光暖融融的，熏香袅袅，窗外竹影摇曳。没有言语，没有试探，只有两个人各自的心事在无声流淌。

　　沈青黛偷偷抬眼，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男人。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长长的睫毛阴影。卸下了平日冷硬的面具，此刻的他，只是一个重伤未愈、需要休养的普通人。那夜旧园他浴血搏杀的惨烈，凌霄阁里他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还有他死死攥住她手腕的力量……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在此刻温暖的静谧中，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柔光，变得不那么尖锐刺目。

　　心口那片冰封已久的湖面，在那句“府中各处皆可去走走”的暖流冲击下，在那道落在手腕淤痕上的平静目光抚触下，在那片温暖阳光的照耀下……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却清晰可闻的碎裂声响。

　　冰层之下，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却坚定地……涌动了起来。

　　她重新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手腕上那圈淡去的印记。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痛楚，而是一种微妙的、带着暖意的麻痒，丝丝缕缕，悄然蔓延至心间。

　　窗外的翠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新绿的嫩芽在阳光映照下，闪烁着充满生机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