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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献青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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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青云
一九二四年,秋。
在长江以南,气候湿润多雨,上海的秋天除了潮湿一些,冷是不应该的。当陈平生提着行李从码头的浮桥处走下来时,本来晴朗的天空刚好扯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似乎在欢迎陈平生归途返航一般,不过一会儿,倾盆的大雨就从那道巨大的口子中顺势而下。
雨水来势汹汹,周围的旅客或者船夫皆都从行囊里掏出西洋伞、油纸伞或者是一件破损的斗笠,嬉笑怒骂着都跑到外滩沿线的店铺屋檐下,借着避雨的功夫,交谈着生活中的各种繁人琐事。
陈平生深一脚浅一脚地徘徊在外滩外围的马路上,看着电车顺着电缆从自己的身旁略过,激起不少的雨水随力而上,溅到了自己的裤脚上,冰冷的潮湿感却让陈平生出了不少汗水。
十二年前,也就是民国一年——一九一二年,受到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影响,光华大学成立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研究学会,陈平生请缨入会。研究半年后,会员一致认为马克主义思想需要留洋实践,从而来适应中国更好的发展。于是陈平生跟随着研究学会的不少学生前往了法国,亲自考察当地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进化。然而,却无法逃过战乱的脚步,硝烟的侵蚀,又趁乱跟随着经历战乱的难民前往遥远的地球另一面——美利坚。
时至今日,陈平生漂泊十二年,从二十岁到三十二岁,才得以再次回到故土。一年前,受到光华大学的邀请,要求明年回到母校当文学院政治社会系的教师。在乱世之中当教师可是无数知识分子追其一生都无法渴求的荣耀,而陈平生就这么“顺风顺水”地拿到了,三个月的航程,承载着对于故土的思念,终于再次回到阔别十二年的上海。
“你好。”陈平生抓住一位车夫,询问道,“去光华大学,劳烦搭一程?”
“呸!”车夫吐出一口痰,浑浊的痰就这么毫无素质地扔在地上,被不间断的雨水冲刷殆尽,车夫挣脱开陈平生的束缚,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下雨了噻,送个屁。”
正要离开,陈平生又道:“可以加钱的!”
车夫犹豫了片刻,脚步回撤,拉着车把又退了回来,问道:“加多少?”
陈平生用指尖在雨中,对着车夫像金鱼般圆滚滚又闪着光亮的双眼,信誓旦旦地道:“车费的二倍。”
“孩子,太年轻了。”车夫握住陈平生的右手,有用自己布满茧子的乌黑手指立住陈平生本垂下头的指头,“上海滩纸醉金迷,黄金地段五倍路费。”
听到这里,陈平生压制住内心想要骂这个黑心车夫的怒火。又看天色愈来愈暗淡,想必是暴雨将至的征兆,于是只好无奈地叹口气,从皮夹中掏出一沓钱,塞到车夫的口袋中。接着,陈平生抬脚踏上车里,车夫握住车把,发动车子,开往光华大学。
“你是学生还是教师嘞?”车夫开着车还不带消停的。
陈平生收起手中的书本,慢慢地道:“教师。”
车夫:“留洋的那种?”
陈平生:“嗯。”
车夫:“教什么的?”
陈平生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文学院政治社会系。”
“哦。”车夫砸吧了一下嘴儿,眼睛从上到下绕着眼眶转了一圈又一圈,而后背过身,看着陈平生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道,“有家室了吗?还是孤身一人吗?啧,看你戴着个黑框眼镜,看起来彬彬有礼、博学多才的样子,应该有不少人追求你吧?”
“说笑了。”陈平生闻言将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摘下来,用眼镜布擦了擦被雨水打花了的镜片,收进自己的上衣口袋中。他嘴角微微抿起,耳根生红,略带羞涩和愧疚地道,“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学术,而且也经历过战乱,根本没时间和闲暇人士谈情说爱。”
车夫不服气地撇撇嘴,为自己的话语,也为陈平生的回答辩解道:“谁说谈情说爱的只有闲暇人士......都什么年代了的旧理论了!现在社会上的新风俗倡导的可是『自由婚姻』,不少和你年纪差不多的知识分子都很崇拜那种西洋婚礼......男士穿西装,女士穿婚纱那种。西方传来的一个洋文叫什么来着?”
“Romantic.”陈平生回答道。
“Romantic,罗曼蒂克。”车夫重复了一下,而又继续道,“就是说,这西洋婚礼可是十分得『罗曼蒂克』呢!”
和车夫聊了一路,转眼间就来到了光华大学的校门口。
这么多年过去了,光华大学倒是没有什么大变化,拱门型的大门没有变动,毕竟那可是由教会和圣约翰大学的“叛逃者”自立门第,成立的光华大学。“光华”二字寓“光我中华”之意,取自《尚书大传·虞夏传》里的《卿云歌》:『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以日月卿云为校旗,红白为校色,『知行合一』为校训......这些象征着学校光辉的东西一点没变,只是十二年一过,经历了席卷全国的思想潮流——五四运动,倒是多了一点所谓“见证历史”的光荣痕迹。
在国外的那些日子里,只能凭借着报纸,用分散不一的信息和模糊曝光的图像,像拼图一样去拼凑当时中国所发生的那些事情,并且还要尽力地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去还原那些宏大的场面。可幸的是,陈平生做到了;可悲的是,陈平生并没有亲眼见证。
从车上下来,看到光华大学的大门口依然为自己敞开着,便抬起脚步,越过宽沟却布满坎坷的马路,不顾飞溅起来的水滴,狂奔到大门处,朝门卫交出学校为自己开放的邮件,十分顺利地进入了光华大学的内部。
在办公室和校长张寿镛会面后,陈平生是有些紧张的。乌黑的头发上沾了不少雨水,原本服服帖帖的西装也因为路途跌宕,而变得蹂躏邋遢起来,在校长办公室门外伫立良久,对着镜子整理了自己的行装,别鼓起勇气敲响了办公室厚重的木门。
“请进。”
陈平生亦步亦趋地走进偌大的办公室,看到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成熟男士正坐在桌子前,用手书写着一份又一份报告。
桌子上有一盏台灯,灯泡正孤独地闪烁着,把偌大的办公室点亮。而挂在四周白墙上的毛笔字,有写着『誓死力争,还我青岛』的慷慨激昂的楷书,有写着『废除二十一条』的视死如归的行书,也有写着『外争主权,内惩国贼』的拒绝一切不平等的国际形势和国内政治的草书。一个个染着鲜血和心汗的文字,用乌黑的墨水,筑成了一座座坚硬的城墙,是列强用坚船利炮也无法攻陷得了的。
十二年无法见证的五四运动的历史,终于在陈平生踏进校长办公室的这一天,得以重见天日。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听到昔日学生和工人用响亮的声音大声呼喊:“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废除二十一条!”“外争主权,内惩国贼!”
“张校长,抱歉打扰了。”陈平生对张寿镛毕恭毕敬、诚心诚意地鞠了一躬,得到张寿镛点头允许后,这才坐到了张寿镛对面的皮质椅子上。
张寿镛搁下钢笔,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坐在自己面前,比自己年龄小太多的年轻人,而后对陈平生弯起嘴角,眼角的皱纹随着这个举动显现,那是人生的阅历在皮肤上,随岁月的流逝所留下的痕迹。
“无妨。”张寿镛偏头问道,“如何称呼您?”
“我姓陈,陈平生。”
“陈教师?”
“张校长高看我了。”
张寿镛听罢,而后又接着陈平生的话往下说:“陈教师这不叫『高看』。我看过你在一九一九年时,在美国为中国五四运动所写的文章。”
听到这里,陈平生立刻挺直脊背,不停地吞咽着口水,显露出更为紧张的样子,目光炯炯地看向张寿镛,等待着结果的宣判。
“那篇文章写得很好,比光华大学里的很多学生写的都好。”张寿镛对陈平生竖起一个大拇指,陈平生在此时此刻,便长舒一口气,对张校长回以微笑,“显示深度剖析历史,分析了在十七世纪欧洲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的兴盛,与之比较中国十七世纪康雍乾盛世背后的危机,再以俄国的十月革命比较了欧洲曾有过的『法国革命』『光荣革命』等等,最终又加以《共产党宣言》里的字句论证了自己对于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种种观点——环环相扣,自然而然,读起来流畅易懂,却颇具深意。”
“谢谢张校长。”陈平生从皮质椅子上站起身,双手交叉放于腿前,再一次真挚虔诚地对张寿镛鞠了一躬,表达自己对于张学镛评论自己文章的感谢。
张学镛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有些可惜的是一年前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你没有参加,如果你参加的话,你文章中的这些观点要是掏心窝子全腹说出,那可是能成为新一点支撑中国共产党的新兴思想。”
“不。我和□□先生、李大钊先生对于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见解还有很多的差距,若是将这篇文章摆上去,恐怕只能遭到长久无尽的沉默。”陈平生愧疚地抓了抓头发,又说,“而且一年前,我在美利坚找不到知音,只能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着『复兴中华』的文章。”
“倒是继承了光华大学的优秀精神。”张寿镛不禁对陈平生的表现,在心中鼓起了掌,良久后,他将话锋一转,又道,“都说人如其名,我却不认为。虽称『平生』可从知识、德才来看,一点都不『平生』。陈教师,你很厉害。”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天空再次放晴,瓢泼大雨已经成为了时间的旧物。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味道,沿着校园的石板路继续走,路的两侧都是梧桐树。现在已经是秋季,梧桐树长得更为丰满。
陈平生看着阔别十二年却依旧无变的校园景物,思绪在此时此刻千回百转。太阳还未落山,他有的是时间。三十二岁的年华再次走在这条梧桐道上,更多的是对世间美玉良才随历史波涛渐渐流逝的感慨,而那二十岁的意气风发、风华正茂也渐渐飘零。
“何青!”
一个声音倒是让陈平生从久远的思绪中惊醒。他环顾四周,从自己身后出现一位正在奔跑的年轻的女生。
藏蓝色的裙摆随着步调落下又扬起,扬起又落下,干净利落的短发也随着动作束紧又飘散,飘散又束紧。那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脸庞,沾染着不同于年纪的孩子般的天真无邪,又因为书香的缘故,多了几份成熟。她的笑容和雨后清新的空气融为一体,受到阳光的折射,散发着独特的光亮,不暗也不明,是一个温柔的光束,却足以让陈平生不禁微微眯起双眼。
“别管那些水坑了!”名叫何青的女生在距离陈平生的不远处奋力挑起,挥起手臂,又大声喊道,“走了,陪我去借书,不然等一会儿图书馆要关门了!”
说完,名叫何青的女生转过身,扬起自己的身段,如一只飞鸟一样,不经意地降落在陈平生的眼前,也不经意地离开陈平生的视线。
身后还跟着一个女生,擦过自己的臂膀,也奔向梧桐道的尽头。
还好太阳还没落山,陈平生居然从何青身上,看到了十二年前二十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