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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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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自尊心还是要小命?生存还是死亡?
这对有风骨的读书人来讲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不过这些跟他没关系,因为他谢行之不是一个有风骨的读书人。
当然是要小命了,不就是勾引萧晏吗。萧晏又不知道他是谢行之,他现在叫谢衍,和谢行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谢衍勾引帝王,关他谢行之什么事?
谢行之只用了十息时间就做好了决定,迅速扯出一个笑容,借口衣服上沾染了脏污,入到换衣的内厅——
把方才没扯到最紧的腰带又紧了紧,十分心机把内衣袖子往上撸了半截,确保自己只要一抬手外袍滑落就能露出半截纤细洁白的手腕。
又对着铜镜摆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谄媚笑容。
这是他对着先帝练出来的佞臣专属笑容,他当初就是靠着这一手柔和媚上的本事才能在短短五年内就从七品小官升职成正二品的朝廷大员。
不就是哄完了老子再接着哄儿子嘛,一回生二回熟,他能行。
王内监抬手一推谢行之,叮嘱:“万一你惹怒了陛下,记得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啊。”
谢行之扯出一个笑容:“请内监放心。”
真出了事,我第一个就把你供出来。
不仅是你,我活了以后见过的所有人我都会供出来,最好能让萧晏把谢家九族全杀了给我陪葬。
萧晏正低头批阅奏疏,鼻尖忽闻到一股香气,这股香气并不刺鼻,反而很温和。
有些像他年少时曾喜欢过的木香。
手段实在低劣,竟连一日都等不了。
萧晏依然八风不动,低垂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冷意。
紫檀木茶托上放着一盏茶,青花瓷的茶盏内热气升腾,茶香弥漫。
茶托被放在一侧,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捧着茶盏将其放在了桌案右侧,动作之间露出几寸洁白纤细的手腕。
来人刻意压低了呼吸声,只有瓷质的茶盏底与桌面触碰时极为轻微发出一点响声。
放下茶盏之后来人转身就走,丝毫没有留恋。仿佛进来一趟单纯只为送一杯茶水。
萧晏抬起了头,淡淡道:“你是今日新来的侍中?”
“臣谢行之,拜见陛下。”谢行之听到身后的呼唤声脚步一顿转身恭恭敬敬跪下行礼。
依然没有抬头。
比前几个要聪明一点,这个还懂欲擒故纵,欲拒还迎。
萧晏漫不经心道:“抬起头来。”
那也快点走完流程丢到兽园去养猪吧,世家送上来的人,他看着闹心。
谢行之微微抬起头,露出一个他曾经用过千百遍的笑容。
三分仰慕崇拜,三分畏惧尊崇,三分亲近向往,还有一分情感过度区域。
总之,很复杂的两个扇形图眼神。
加上他今天下午临时抱佛脚,背熟了萧晏这几年政绩。
谢行之有把握只要萧晏一开口他就能口若悬河地夸萧晏两个时辰。
也没人说勾引帝王一定要勾引到床上,会拍马屁的佞臣才是他的老本行。
殿内却半响都没有声音,安静的能听到守在殿外的太监粗重的呼吸声。
“不准笑。”
谢行之听到一声十分低沉的命令声。
他十分识趣把嘴角又垂了下去,换成了一个更无辜可怜的表情。
谁让萧晏是皇帝呢,得罪了萧晏,他真的能杀人不眨眼,还不犯法。
萧晏的声音骤然消失,谢行之能够感受到一道让他十分有危机感的视线正在他的脸上巡视。
一寸一寸,像是野兽在看猎物。
危险。
谢行之头皮发麻,第六感疯狂作响,努力压制住想要抬腿就跑的冲动。
过了不知多久,那道让他不安的眼神忽然移开了,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弹一曲《潮生曲》。”
谢行之乖乖应了声:“臣遵旨。”
片刻后,便有宫人搬来一把长琴,放在御案右下侧。
《潮生曲》是前朝末期一位琴曲大家所作,那位琴曲大家坐在江畔观江潮起落,有感而发,故作下此曲。此曲弹奏难度极高,非在琴道上有一定造诣之人不敢弹此曲。
不过谢行之猜测他“应该”会弹这首琴曲,毕竟好歹也算是谢家专门培养出来送到宫中讨帝王欢心的美人,总不能连帝王喜欢什么都不会。
“咦。”谢行之细看摆在面前的琴,忍不住上手先摸了摸。
琴有七弦,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跦漆修补,右侧琴尾处有雷劈一样的烧焦痕迹,看着像是名琴长霄焦尾。
再加上这琴所处的地方,能出现在帝王宫殿,必定是真品。
谢行之借着调试琴音偷偷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坐在御案后的帝王。
可惜了,这么好的琴落在了萧晏手里。
萧晏天天忙于政务,他弹的明白这琴吗!
琴声悠扬响起,如江风拂过江面,江水微荡,形成一波波浪潮轻轻冲刷江岸。
虽说心里吐槽弹幕已经刷屏,可谢行知身体很诚实,业务也很扎实,琴声如行云流水一般从他指尖流出。
一曲终,谢行之垂手站在琴桌边,轻声道:“陛下,臣弹完了。”
萧晏指尖轻点着桌面,心情似乎很好:“谢卿琴艺高超,不错,再弹一曲。”
谢行之带着一点都看不出来勉强的笑容,又弹了足足三遍,每一遍都十分真情实感,仿佛乐在其中一样,而后萧晏才终于松了龙口放人。
谢行知从内殿退了出来,和吴诚实擦肩而过。
抱着要和帝王身边人打好关系的心思,谢行之对吴诚实露出一个十分和善的微笑,轻轻颔首点头示好。
吴诚实满头雾水。
难道谢行之知道那两头白野猪水土不服死了,所以自己打算让他去养羊了?因为养羊比养猪好听,所以还冲自己笑笑?
吴诚实已经知道了王内监把谢行之带到乾坤殿给帝王奉茶之事,他心里乐见其成。
该死的王二狗子,敢觊觎他的首领内监职位,平日就和那几个世家权贵眉来眼去,现在更是胆敢收钱给陛下搭桥送美人了。
哼哼,钱哪是那么好收的。要是给陛下献美这事能成,还轮得到他王二狗子收这个贿赂吗?
吴诚实一想,心中更有底气,腰板一弯就转身进了内殿,手上还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龙井茶。
哼,陛下从不喝旁人送上来的茶,谁知道那些茶水里都掺了什么,那些世家大族送进来的人可个个都馋陛下的身子呢。
进到殿内,吴诚实一抬眼,便看到萧晏正托着一个天青茶盏抿茶。
不知为何,吴诚实忽然觉得手中捧着的茶盏有些烫手。
“吴诚实。”萧晏心情颇好唤了一声。
“老奴在。”
萧晏指着摆放在御案右下侧琴桌上的长霄焦尾琴。
“你可知长霄焦尾的典故?”
吴诚实弯着腰更低了:“老奴驽钝。”
萧晏唇角勾出来一个颇为明显的弧度:“长霄焦尾初名为长霄琴,是虞朝音律大家陈寻亲手所制,这把琴的名声响彻天下之后,便有贼子盯上了这把长霄琴,盗走了它。”
“陈寻找寻了十年未寻得长霄琴,含恨而终。其子陈玉依然不懈寻找此琴,忽有一日他寻到了一把琴,这把琴有一半已经被烧毁,认不出原本模样,琴主人给它起名为焦尾琴。”
萧晏抬眼询问吴诚实:“这把琴是长霄琴吗?”
吴诚实很诚实摇头:“老奴不知。”
“陈玉抚琴,闻琴声后垂泪涕泣,曰‘声为长霄之音,此琴确乃长霄’。长霄琴的乐声天下无双,所以陈玉一听琴音便能认出它是长霄琴。”
吴诚实:“……”
他听不懂。
他当太监不当状元郎难道是他不喜欢吗。
吴诚实最后又挣扎了一下:“陛下,老奴过两日便找个借口打发谢郎中去喂羊?”
萧晏没说话,只是平静盯着吴诚实。
吴诚实顿时懂了。
他虽然听不懂长霄焦尾的典故,但是在这一刻,吴诚实忽然理解了陈玉为何一听到琴声就知道那是他家的琴。
他伺候陛下久了,陛下一个眼神他也能知道陛下什么意思……得了,那几只羊是等不着新羊倌了。
谢行之离开乾坤殿之后便又回了乾坤阁,乾坤殿和乾坤阁虽说只有一字之差,可一个属于内宫,一个属于前朝,郎中平日也要呆在乾坤阁内,不能在内宫多停留。
乾坤阁虽名为“阁”,实则却是一处占地数亩的大院,因着中间那座左右二相办公所在的二层小楼而得名乾坤阁。
只是谢行之的职位还不配在乾坤阁办公,他入了院便转身一拐,拐至院内西南侧一处厅堂内。
厅内二人在谢行之进来后双双抬起了头,谢行之坐下,李知远顿时像一只蠕动的胖海豹一样鬼鬼祟祟凑了过来。
“谢兄。”李知远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八卦,“谢兄心情似乎不错?”
谢行之挑眉,抬起手吹了吹微红的指尖:“爱琴者得见长霄焦尾这等名琴,自然幸甚至哉。”
“长霄焦尾?”
“陛下竟让你碰长霄焦尾?”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道来自李知远,另一道则来自一直竖着耳朵偷听但是从未开口的那个人。
“这位是?”谢行之故作惊讶看向那人。
“孙簿尧。”孙簿尧年纪亦不大,颇有一番傲气,谢行之下午进来时候他已经坐在堂内了,只是不搭理谢行之。
“不知孙兄和兵部孙尚书是?”
“正是家祖。”孙簿尧面上倨傲之色更浓,微微抬头,并不正视谢行之二人。
一侧李知远斜眼努嘴,用胳膊肘碰碰谢行之,耸肩。
谢行之读懂了李知远的肢体意思:这家伙一直这么装。
“失敬,原来是孙公之后。”谢行之一挑眉,恰到好处表现出了对孙簿尧的奉承,“江南孙家,源远流长,声名赫赫,实乃天下之望族,在下心生敬仰。”
孙家起家江南府,有江南孙家之称,夏朝立国七十年,江南孙家立家却已有三百年,前朝甚至有“孙沈半朝”之说,就是孙家沈家权势之大到了满朝官员半数姓孙、沈的地步。
到了本朝,随着跟随帝王开国的那一批新权贵起来,加上科举并行,孙沈二家势力远不如前朝,但依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六部之中,兵部尚书姓孙,工部尚书姓沈,世家大族势力依旧不可小觑。
孙簿尧被奉承舒服了,这才施舍一般冲着谢行之点点下巴:“谢兄谬赞,谢家亦是钟鸣鼎食之家。”
三人之间僵硬的气氛这才消弭,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天。
谢行之也迅速打听清楚了他这个小组同事的情况。
他,被谢家送上来的美人,根据李知远和孙簿尧所说已经是今年上任的第四个——貌美如花但是有概率干不到一个月的侍中。
鉴于前三个都没干到一个月就不知所踪,所以目前这个有概率消失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
孙簿尧,兵部尚书的孙子,准确来说是兵部尚书三十八个孙子里的其中之一,也是走后门才当上的侍中。
李知远,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科举考上来的侍中,去年参加科举位列一甲。谢行之觉得他应该是三个侍中里唯一一个正经干活的倒霉蛋。
“失敬失敬,李兄竟然是状元郎,文曲星下凡啊。”谢行之感慨一声。
李知远露出来幽怨的神色:“在下不是状元。”
“那是……探花?”谢行之语气有点试探。
一侧孙簿尧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
李知远眼神更加幽怨了。
“我瞧着不像是探花吗?”李知远痛心疾首。
谢行之干巴巴:“李兄为人方正……”
的确很方正,谢行之从看到李知远的第一刻起便知道他绝对不是其他权贵送入宫中的美人。
李知远长了一张方正到决计做不了美人的脸,方方正正,没有下巴,正宗国字脸。
而探花有个虽不成文但的确众所周知的默认惯例——看脸。
李知远摸摸自己九十度角的下颌线和几乎摸不出来的下巴,幽怨道:“我是建启九年的榜眼。”
“我已经习惯被忽视了,实在太不公平了,他们叫状元状元郎、叫探花探花郎,叫我凑数的那个榜眼!”李知远悲愤欲绝。
谢行之安慰他:“榜眼郎也不好听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榜眼穷。扬名何必年少呢。”
李知远吸吸鼻子,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了,主动伸手拉住谢行之,泪眼汪汪:“谢兄人真好。”
谢行之拍拍李知远的肩膀,怜悯道:“乖。”
虽说大部分人扬名的机会真的一辈子或许只有一次。
聊了许久时间,已经有宫人入内点上了宫灯,谢行之深头往外一看,绯红的夕阳有半边已经隐没在了远处宫殿屋脊后。
谢行之扭捏了一下,轻咳:“我头日来就职,许多事情都还不清楚,敢问二位同僚,咱们何时下值呢?”
“不下值啊。”李知远顺口道,“陛下勤于政务,夙兴夜寐,我等身为侍中,自然要陪同陛下理政。”
居然因为陛下不爱他们陪着所以他们也就只是在乾坤殿偏殿干熬夜吧。
谢行之嘴角笑容僵硬。
“不下值?”
六品侍中俸禄才几十两银子啊也配他十二个时辰待命!
谢行之沉默许久,依旧不甘心:“我等外男,夜宿皇城容易冲撞女眷吧。”
“啊,陛下后宫没有女眷。”李知远看着谢行之表情逐渐惊恐连忙补充,“也没有男眷,陛下洁身自好,一心扑在政务上,无心男女和男男之事。”
李知远已经做好了谢行之追问他的准备。毕竟能合法拥有三千后宫的成年帝王居然后宫空无一人什么的,实在有些奇怪。
他甚至还想劝谢行之安稳点不要试图去勾引咳咳、总之在侍中位置上多待一阵,毕竟他还挺喜欢这个新同僚来着。
没曾想谢行之只是了然哦了一声,就再也没往下问。
到让李知远抓耳挠腮,一下午时不时就往谢行之那边看一眼。
这么大的八卦你都不好奇,不找我打听打听吗?
我憋着难受啊。
翌日一早,乾坤殿内。
“……谢郎中便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榜眼穷’,李郎中闻之大动,将谢郎中引以为知己。”
一名其貌不扬的宫人绘声绘色描述着昨日乾坤阁侧院内的所见所闻。
萧晏轻哼一声。
先前谢行之和他可不是这么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皇子穷,原来只是一句对谁都能轻易说出口的套话。
真是心狠,七年不入他梦中,见了面不讨好他反倒去巴巴讨好别人。
他要罚一罚这个狠心的家伙。
“吴诚实。”
萧晏眯眯眼,慢条斯理道:“朕记得昨日午膳有一道翡翠白玉汤。”
“奴才可要吩咐御膳房今日再备一道?”吴诚实弓着腰。
萧晏微微一笑:“是要备一道,告诉御膳房,那白玉丸子便不必放了,多放些‘翡翠’,午膳时辰端给谢郎中,便说是朕的赏赐。”
吴诚实迅速偷看了萧晏一眼:“奴才遵旨。”
那翡翠白玉汤就是萝卜丸子汤,没了白玉丸子不就剩下一碟子煮熟的萝卜片了嘛。
这也太磕碜……慎言慎言,陛下的赏赐怎会磕碜,分明是表达了陛下对谢郎中的,嗯,看重?
一个半时辰之后,吴诚实带着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走进了偏殿,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宫人。
“谢郎中,陛下念及尔等尽职尽责,特赐下御膳一道。”
吴诚实命令宫人把菜一放,故意装作看不见谢行之试图和他寒暄,脚步十分利落迅速闪出了偏殿。
留下一头雾水的谢行之迷茫盯着殿门。
他记得吴诚实前几年还挺八卦嘴碎来着,现在……倒是看出来了他想套话所以干脆话都不和他说一句了?
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吴诚实为何对他避之如虎,谢行之干脆就不想了,视线转向搁在桌子上的饭盒,食欲大动。
能给帝王做饭的厨子绝对是全天下最好的那一批厨子,虽说宫中也管侍中的饭,可食堂饭和专供最高领导的私房菜水平天差地别。
谢行之舔舔嘴唇,走到桌案前一把掀开了盖在汤碗上的瓷盖。
此时谢行之脑中已经想起了他上辈子当权臣时候在皇宫大摇大摆蹭吃蹭喝的时候,他记得宫里有一个姓王的厨子十分擅长炖玉竹鸽子汤??,鸽肉细腻爽口,汤色清澈微黄,再配上两块清淡的红薯蒸饼,喝起来也不腻。
汤盖掀开,一团蒸腾的白色雾气散尽,谢行之定睛一看,汤碗里赫然躺着几块晶莹剔透的——萝卜。
只有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