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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传烽 ...

  •   殷浮筠恍然,轻轻颔首,“原来如此。不知卞夫人如今身在何处?”
      穆七笑道:“老九在地下寂寞得紧。我就做个好事,送他夫妻团圆。”
      殷浮筠闻言不置可否,道:“何子安虽然年幼,口供却至关重要。穆公可将他看管好了?”穆七点点头,本待囫囵过去,见他一双秀目盈盈望来,清光澄澈,情知难以隐瞒,只得坦言,“不敢瞒大人,奴婢在宫外认了个干儿子,颇有几分本事,如今何子安被押在城西娘子巷 ,万万不会有所差池。”殷浮筠又问了数句,见他并无隐瞒,微微笑道:“穆公立下这等大功,可喜可贺。陛下虽命我追查卞九下落,但此事耗费公公诺大心力,我又如何能贪功?不若穆公随我进宫觐见陛下,当面禀奏如何?”
      穆七碍于情势不得与殷浮筠合作以为进身之阶,到底并不甘愿,听他竟愿为自己搭桥引线,大喜过望,拱手谢道:“多谢尚书大人,如此有劳了。”这回道谢却是实心实意,半点不假。两人又寒暄片刻,殷浮筠带了两名童子便回房更衣。穆七在后侧隐约听到他向身边那高个童子问道:“可清楚了?”童子轻声称是,穆七不知何事,也不以为意,独个在后花园之中等候。

      穆七心心念念令主之位多年,一朝有望,兴奋之情难以抑制,负手在苗圃中来来回回,一时想殷大人这般知情识趣,难怪为皇帝所喜,从此之后自家务要努力同他交好才是;又想这回虽说立下大功,到底将两府都重重得罪,不免有点忧心,又庆幸有殷尚书在前,自己身处宫中,便是受些波及亦不妨事。
      他脑中无数念头翻来覆去,只觉时间过得极慢,一眼瞥见那聋子花匠手起锄落,土壤被成片成片刨开,有时遇到石块,便是一锄头砸下去,直砸得火星四溅。穆七初时不过随意看看,却渐渐被他吸引视线,这花匠虽然矮矮胖胖动作甚为滑稽,锄头也挥舞得不紧不慢,然而一板一眼,当中并无半点停歇。他观看半晌,心中微惊:这花匠膂力着实不小,待目光落上地上石块不由讶异更甚,原来这些被砸出的碎石无论大小还是形状几乎一模一样,这却是极难之事,非要力道技巧都拿捏得极准不可。穆七自忖无法做到,也不知殷浮筠从哪里招来此人,又不禁多向看他看了两眼,忽然莫名有丝熟悉之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正在皱眉思索之际,忽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却是殷浮筠已换过绯色官服,他欢喜之下正要迎上去,却被殷浮筠伸手止住,“且慢。”又上上下下向他打量俄顷,颔首展颜,自语道:“果然很像。”
      穆七赔笑,奇道:“殷大人莫非我说像谁?”
      殷浮筠点头,“不错。请看。”说着拍拍手。竹林后应声转出一人。此人年近花甲,容貌清雅光洁,青衫乌纱,可不是活脱脱穆七本人!
      穆七一呆,身体登时僵怔,就在此时,脑后骤然厉风大作。他大惊转头,脖子刚刚扭过,一柄寒森森的铁锄已当头拍下。

      噗嗤——噗嗤——
      花圃之中血肉拍击之音一下接一下,连绵不绝,如同之前刨土敲石那般,节律不变不乱。

      殷浮筠掸掸衣袖上的浮灰,向身边的“穆七”道:“记得我怎么吩咐的?”
      “穆七”应了一声,“我知道,不要走得太急!”他看似年老,却是一把脆声,分明是个少年。
      殷浮筠哂道:“却也不可大摇大摆,穆公公可不是张扬之人。”
      “穆七”咯咯笑起,道:“公子放心,您瞧我的!”说着攥拳掩在嘴上咳嗽两声,沉下脸朝前方走去,步子方方正正,果然多出几分沉稳气度,乍然望去,当真与那穆七全无二致。
      殷浮筠含笑点头,目送他转出竹林,回头看向那片花圃。

      此刻这矮胖花匠面前已砸出一大摊烂软血肉,中间夹杂衣裳冠发和无数碎骨。聋花匠犹嫌不够稀烂,专挑那支棱向上的骨茬一锄头敲下去,看到其碎裂与血肉混成一团,方心满意足。
      殷浮筠凝望片刻,笑道:“江叔今年花肥可是不缺了。”
      江花匠抬头冲他呵呵一笑,手中不停,锄头上下翻飞,大滩猩红血肉很快与湿润黑泥混在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

      姜府丢了何子安,刑斌心急如焚,一面报官一面派出人手四下寻找;李一自知闯下弥天大祸,也全力发动一干在赌场青楼交下的狐朋狗友到处打听,然而人海茫茫,又哪有半点消息?
      正在两人团团乱转不知是好之时,何子安居然被人送了回来,这下当真是喜从天降,李一抱住小孩不撒手,唯恐又被人拐跑。
      虽只隔了一天一夜,何子安已是模样大变,小脸本来就胖,这下又青又肿,把眼睛只挤得剩下条细缝,被李一揽在怀里哇哇大哭,一会儿胳膊疼一会儿屁股疼。刑斌心中发慌,急忙忙请了郎中来看。好在那恶汉虽然下手不轻,到底尚有分寸,何子安不过是皮肉受伤,筋骨完好无损。饶是如此,看到本来活蹦乱跳的小孩子浑身青紫,更多出许多擦伤,仍旧把刑斌心疼得够呛。李一在旁破口大骂,只把拐子的上八十代祖宗都骂得体无完肤。

      何子安又困又痛,大哭一场后直睡到次日晌午。刑斌这才有机会问其经历。他牢牢记得老师嘱咐,便是对刑李二人也隐去那汉子逼迫之事,只把其他事详详细细说了。李一当即就要包了银子去谢那救人老者。刑斌却皱起眉头。
      自他跟随姜思齐以来,这避人耳目之事可着实做了不少,深知自己这位主人神通广大,更似身藏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何子安失而复得虽是大幸,然而这失得蹊跷,复得奇怪,偏他年纪小,很多事情也说不明白,更是令人忧心。
      他思虑到诸般凶险,不顾李一哭丧着脸苦求,在给姜思齐的信中将此事经过原原本本道来,连何子安半通不通的转述也一一誊于纸上,未有半点隐瞒。
      半月后,姜思齐在烽火中展开这封来书,读罢亦觉此事奇诡,是凶非吉,不由眉头锁紧,手掌慢慢按上剑柄。

      在出使中都郡之前,他已料到此行必然危机重重,然而形势之坏依旧远远超过他的预想。
      天道教覆灭之后,中都大批富商因与此教牵连甚深,被抄家灭族者不计其数。纵然中都为天下粮仓,朝廷赋税之所,也是元气大伤百业凋敝,直到这两三年方缓过来几分,然而天道教流毒甚广,虽根基已毁,因此衍生而出的教派帮会几不下百数,专以敛财为要务,蛊惑民众聚众嚣躁之事做了无数。官府纵有治理之心,但当地百姓虽恨帮会,对令其家破人亡的官府更为仇恨,便是士绅商贾亦与朝廷关系颇为冷淡,人心尽失,难以收拾。
      而今年百年不遇的大旱又至,大片良田在烈日下暴晒干枯,而蝗虫遮天蔽日汹汹将来,眼瞅着颗粒无收。偏偏池凤翎于此时出使,颁布的圣旨依旧是加赋一成不变。这消息几乎是旦夕间传遍中都,人人都道朝廷这是要人敲髓洒膏,再无活路,一时间群情汹汹,便是星火也即将燎原。

      姜思齐深知平常民众固守本分,如此境况定有人在后推波助澜,但他初来乍到,官职不显,纵有通天本领亦是难以施展;几番明察暗访下来,得知郡守任人唯亲,吏治腐败至极,更觉棘手;然而吏治若不清则蝗灾难治赈济难酬,到时中都必将天翻地覆,是以与池凤翎几番商议下来,决心敲山震虎,一面全力备蝗,一面彻查贪腐最甚的官营铁矿。
      姜思齐本意不过是借皇权敲打一干官吏,务使其老老实实与己合作,共抗蝗灾安稳局面而已,只是以他之治才也未曾料到中都官员竟有这般胆量,池凤翎这边刚刚派出数名官员,那边便传来数处铁矿坍塌,数千矿工被活埋地下的消息。
      池世子不想以此郡之富庶,其势竟比庆嘉二府还坏,初时惊怒交加,旋即冷静,每日里与登门告罪的诸官虚与委蛇,谈笑风生,又急令姜思齐率领上千御林军并当地守军前往官矿救人。
      姜思齐临危受命,星夜驰援。他之前曾在湛京那场刺杀力挽狂澜,又喝令金鳞军,已在军中颇有名声,御林军又非金鳞军那般鱼腩,在他指挥之下一千御林军驱使八千中都守军轻而易举,竟果真从塌方数日的铁矿中抢出数百生还者,一时姜主事名声大噪。
      说起来此事他也着实占了原身出身三省书院的便宜。这里许多官员都曾是姜书生的同窗,虽然因为他年纪轻轻已身居要职,大多从未谋面,却也对他斟酌观望,居然不曾下什么绊子。若非如此他这趟差使原也不能如此顺利。

      可惜好景不长,在他一次又一次谢绝邀宴,开始详查矿难起因之后,这点香火情即告烟消云散,反倒是那些陈年旧事桩桩件件都被翻了出来。一会传他欺世盗名,实则腹中空空是个草包,能中进士全靠雌伏人下,当年在书院之中便靠美色勾引学子师长,终究丑事爆发,被革除学籍,却又想法设法勾上了世子这才平步青云;一会又传他每餐必召八个美少年相陪,更有不传之秘,夜夜金/枪不倒,就连小王爷也难逃魔掌。
      历来这等艳/事传播最快。不出十几日姜思齐这艳若桃李堪比妲己,更身怀奇物,将钦差世子池凤翎迷得神魂颠倒的名声已传遍中都。人人谈起都是眉飞色舞,口耳相传道:“你可见过那姜思齐?我可见到啦。啧啧,当真男生女相美貌绝伦,赛过那貂蝉西施,便是进宫当娘娘也使得,更厉害的是那些个狐媚手段,也难怪小王爷被他勾引得三天三夜下不了床。”讲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闻者倒吸凉气,不住点头惊叹,一时浑忘了蝗灾将至。
      这消息在军中倒是传播不广,毕竟众军卒日日看得到姜主事的黑脸虎步。说他貌美如花,直让人大牙都笑掉,不过这事委实传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若让人半点不起疑却也难。
      何况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池世子仪容不俗丰神俊秀,又对姜主事这般厚爱,难道两人就真没半分瓜葛?各人虽嘴上不说,三三两两的好友聚时都偷偷道:“我可亲眼看到啦。小王爷送别姜大人之时,那个叫依依不舍啊,眼睛红红的就差哭鼻子,也难怪,姜大人虽然长得……哈哈,哈哈……但是架不住人有本事啊,对不对?那文武双全独当一面,再隔个些年头,年纪上去了,那不就是现成的姜枢密?你也知道小王爷眼下这情形……哈哈,哈哈……就是用点美人计又怎么啦?就是真个被折腾得三天三夜下不了床又怎么啦?你得知道这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御林军不愧是皇帝驾前第一精锐,高瞻远瞩不类凡俗。寻常百姓还在津津乐道姜思齐如何闭月羞花,诸位将士已在感叹世子卧薪尝胆,姜主事艳福不浅。

      姜思齐于此事虽不尽知,倒也略有耳闻,只是他公务繁忙,半点不曾放在心上。不想此事愈传愈烈,直到某日有个癞头汉子酒后居然硬闯他暂时所居的宅邸,被捉拿后口中尚在大喊大叫非要见见天下第一美人之后,他才隐隐觉得不妙,再看左右,人人眼中带笑,与他目光相接均迅速将头调转,神色暧昧异常。
      他眉头蹙起,心底咯噔一声,以他见识当然不会以为这谣言全为自己。自家不过是副车,池凤翎才是正主。浅了说是这是贪恋男色有辱斯文;深了说则是容人之不容,居心叵测必有所图。这幕后之人目的为何,不言而喻,然而这种事不同其他,愈解释辩驳愈会喧嚣尘上,何况如此情势,中都随时将有崩溃之势,他不过领一只孤军,又哪来的余力操心这等闲事?

      他想得倒好,将这无稽谣言置之不理,时日一久自也无人提起;然而流言却是一波接一波,每次刚有点消下去的势头,更离奇的香/艳故事便又生了出来。令他不胜其烦。
      待某日卫队又捉了几个妄图一探美人的无赖汉之后,姜思齐的耐心终于到了头,便要使出雷霆手段将那始作俑者拿下,然而这令还未曾发下,蝗灾突然全面爆发;祸不单行,偏在同一日,中都南部柳叶南亭两县农民再也无法忍受横征暴敛,由县丞领率杀掉县令揭竿而起;待消息传开,西面北面县府亦纷纷接应,一时中都郡处处烽烟。
      便在这四起的硝烟中,姜思齐接到刑斌来信。
      他手挽缰绳,仰望一碧如洗的长空,仿佛看到天罗地网即将迎头兜下;而御林军随在他身后,铁蹄声嗒嗒,声声促他去碾碎那些不甘命运蹂/躏的城池。

      ——难道我腰间刚刀,竟要向华夏子民砍下?
      ——或放任这暴烈洪流席卷州县,中都陷入一片血海,而我火中取栗得报大仇?

      何去何从。
      纵是大锦军神杨季昭,立于这不仅关乎他,亦关乎他故旧袍泽,千万生灵的路口上,亦深深陷入迷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传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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