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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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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昭十八年·谷雨时节·江南
杏花巷尽头的茶楼前,孙景珩第三次路过这处临时医摊。
前日他只是远远望见那戴素纱的少女蹲在河边给漕工喂药,昨日又见她踮脚为农妇贴膏药。今日他索性驻足,修长的手指轻敲折扇,目光落在檐下那块墨迹淋漓的“施药处”麻布上。
“当归三钱,白芍五分…”布帘后传来女声,“阿槿,新煎的药给门口的老伯送去。”话音未落又补了句:“把青布包袱里的艾绒分一半给隔壁产妇,记得说是常老爷家送的。”
见那包袱角露出的云纹笺,孙景珩眉头微动。
“公子可是要看诊?”布帘突然被掀起,女子脸上蒙着素纱,右手握着半截新鲜的黄连——这是治疗时疫最紧缺的药材。角落里的老仆突然绷直了腰,手按上腰间烟袋锅子。
孙景珩的视线落在她虎口的朱砂痣上,在晨光中衬得她愈发苍白。
“我……”他刚开口,后方突然传来重物倒地声。女子猛地推开他冲出去。
茶楼东角,口吐白沫的老妇正抽搐着。女子跪在污水里掰开老人牙关,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腕塞进去,稳稳地将三寸银针扎入老人合谷穴。
“按住百会穴。” 她突然抬头看他,“公子既跟了我三日,总该学了些皮毛。”
……
暴雨骤至时,孙景珩在檐下找到正在包扎伤口的她,那圈渗血的牙印周围已泛青紫。
“为何不用帕子?”
“病急从权。”她将黄连碎渣敷在伤口上,“就像公子明明带着侍卫,却要在药材被盗一案上事事亲自追查。”
孙景珩瞳孔微缩。漕帮垄断药材的密报今晨才到,而眼前的姑娘已经用野黄连替代了被囤积的川连。他忽然明白为何明昭近半年总以体弱为由讨要御药库的批条。
“叶小姐好眼力。” 他看向她发间将坠的银簪,“丞相府的金丝蜜枣,可养不出这般医术。”
雨幕中叶清霜的睫毛颤了颤,“民女不明白…”
“你明白。”他将伞倾向她那边,“就像明白为何要扮作医女——太师府的眼线,可盯不住江南的时疫。”
她终于抬眼看他,目光直刺过去,冷静、锐利、不带温度。
孙景珩没有躲闪。
他迎着她的目光,眼底沉着深潭般的静。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试探他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这样直白的审视——仿佛他只是个需要把脉的病人。她的睫毛上还挂着雨珠,可眼神已经干燥得像烈阳下的药草。
雨幕如织,像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叶清霜低头看向对面人的腰间,羊脂白玉上莲叶托珠的纹样间,一点朱砂艳如凝血。赤心莲佩——南疆贡品,其上的莲心朱砂遇水不褪。
“太子殿下。”叶清霜倒吸了口气,微微屈身。
“不必。” 孙景珩将伞彻底倾向她那边,任凭雨水浸透自己右肩的织金云纹。带着武将让甲般的敬意,“有姑娘在,江南百姓之幸。”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檐角滴落的水珠都似乎滞了一瞬。不是对贵女的客套,而是对医者的认可;不是对臣女的褒奖,而是志士对同道的致敬。
叶清霜内心微动,轻轻颔首:“殿下言重。家母常言,见民生疾苦而能援手,方不负诗书教诲。”
孙景珩点头,看向旁边药箱,那里露出半截枯萎的青蒿。“姑娘可否教我认些草药?”
看着她疑惑的神色,孙景珩开口道:“毕竟,能救人的从来不是身份。”
茶楼外,第一枝春杏正斜斜探过灰墙。
……
接下来的半月,江南的雨势渐缓。
太子孙景珩以钦差身份坐镇江南,雷厉风行,铁腕肃贪。他先是查封漕帮囤货的十三处暗仓,又调拨太医院三十万石药材。其手段之雷霆,令宵小闻风丧胆,百姓拍手称快。
在施粥布药的章程上,这位素以果决著称的太子殿下,却也展现出令人意外的细致入微,竟亲自过问每一处粥棚的火候,连米粒的软硬都要细细查验。随行的医倌私下感叹:“殿下这粥熬得,倒像是照着药膳方子来的。”
日光透过营帐素纱,投下斑驳的光影。孙景珩端坐案前,目光专注地望着五步外的身影,仿佛朝堂上听太傅讲经时的姿态。
“病患需按症分区,不可混杂。” 叶清霜立在药案前,案上铺着布局图,“重症者居东,轻症者居西,中间留三丈空地。”
帐外传来侍卫的脚步声,在帘外三尺处停止,孙景珩抬手示意稍候。
“黄连苦寒,”她抬眸,隔着轻纱与他视线相接。
“需佐以陈皮理气。”他接道。
“妇人稚子,当另设暖帐……”
待叶清霜说完最后一句“染疫者的衣物需沸煮两个时辰”,孙景珩微微颔首:“按叶姑娘说的办。”
日复一日,光影在营帐内循环往复地描画。案上的药方渐渐从“急症”变成了“调养”,砚台里的朱墨从每日研磨三次变成了三日一次,恰似这些日子营帐外渐渐稀疏的咳嗽声。
“报——”侍卫在帘外跪倒,“今日新增病患仅十二人,比昨日又少三成!”
孙景珩执笔的手顿了顿,他抬眼望向正在整理医箱的叶清霜,二人相视一笑。
疫病平息那日,城东搭了戏台,百姓们捧着自家腌的咸菜、新摘的果子,想谢谢太子殿下和那位素纱医者。可医棚早已空空荡荡,只余几包分装好的避瘟散,整整齐齐码在案上。
金銮殿上,孙景珩跪呈赈灾奏章。
“此次江南时疫,仰赖父皇洪福,已悉数平息。”他略作停顿,“然民间有位医女,研制避瘟方,活人无数。儿臣斗胆,请以朝廷名义表彰其功。”
皇帝抚须:“朕已有耳闻。明昭没少跟朕夸这位姑娘。既是功臣,可曾留下姓名?”
孙景珩眸光微动,眼前浮现昨夜情景——
叶清霜声音清泠如玉:“若殿下真要赏赐,请准三事:减免今岁蚕农丝税,重修葑门堰,准女子入惠民局学医。”
她始终低垂着眼睫:“疫病再起时,未必有贵人路过。”
思绪回转,孙景珩端正身形:“回父皇,那医女临别时只道——‘悬壶济世者,不慕荣利,只愿世间人无病。’”
皇帝闻言动容,当即朱笔一挥:“准太子所奏,着即重修葑门堰,减免江南三府赋税。另…”笔锋微顿,“特许惠民局收女子学徒,以彰仁术。”
殿外天色渐晴,最后一片阴云正缓缓散去,露出澄澈的蓝。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过太液池,在水面点出细碎的涟漪。
……
转眼春深,绿意染了济春堂的檐角。
这日,叶清霜正在调试新制的药琴——琴身中空,内置药材,拨弦时药香随音韵散出。她纤指在七弦间游走,腕间玉镯与桐木琴身相击,发出清泠的响。
曲毕,孙明昭趴在案几上好奇道:“这真的能治病?”叶清霜笑笑,这位圣眷正浓的长公主,去年才当众拒了太师府的求亲。
“宫商角徵羽,对应五脏……”她刚开口,余光忽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殿下。”叶清霜指尖在弦上轻轻一压,起身右手虚按左腕行了个浅礼——济春堂内,只有大夫与求医者。
孙景珩绕过屏风刚要开口。
“皇兄你果然来了。”孙明昭起身道。
自从江南归来,孙景珩便成了城南济春堂的常客。他总挑着逢五、逢十的日子去,这是叶清霜每月唯二能出府看诊的日子。有时遇不上,他便坐在外堂翻看医书,偶尔帮老医师誊抄药方,字迹让老医师啧啧称奇:“公子这手字,倒像练过奏折似的。”
孙景珩目光在孙明昭袖口停留片刻,“无相寺的晨钟还未响尽,你倒来得快。”他不紧不慢道:“玄尘法师近日闭门译经,想必清静得很。”
孙明昭耳尖微红,“我不过是去求个平安符……”她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忽然笑吟吟地说:“皇兄来问诊吗?”
孙景珩摇了摇头,向叶清霜走近。他从袖中取出个锦囊,“上月听你说‘冰弦’易断,这是蜀地新贡的……”
“晚啦,叶姐姐刚刚收下我的呢。”孙明昭托腮看好戏。
孙景珩一顿,看了孙明昭一眼,“还有这个。”他从怀中取出卷竹简,“太医院藏的《琴疗古方》,我想着……”忽然听见妹妹促狭的笑,轻咳一声:“明昭,你该回宫了。”
孙明昭撇嘴起身,却在经过叶清霜时悄悄低语:“皇兄这几日熬到三更,就为抄这卷……啊!”话未说完就被拎着领子拖出了门去。
叶清霜捧着竹简的手指微微一颤。
她抬眸,撞进他含笑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