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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忏悔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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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大白,寸头弟如约砸破了画框,他们从画中解放出来,有了实体,坐在黑极鸟背上潇洒离去。深黑的夜里,小镇的天空里闪着满天星光,林间的萤火虫也一闪一闪的,如梦如幻,让人沉醉。他们落在山中深处一座莹白的莲台,这便是忏悔台了吧。他们站到台上复述了一遍真相,毫无反应。
林漓怯生生地说:“忏悔,会不会是我们做过的亏心事?”
“很有可能。”
他们有些尴尬地对视,没有勇气在陌生人面前说出来,朴枝提议逐个忏悔,给大家留出私密的空间。静谧的夜,任何声音都能被清晰地捕捉到,需要走出很远。比起暴露自己的阴暗面,林漓更加害怕一个人,央求他们陪着。梨谷也不避讳她们,两个人你说一件我说一件地攀谈起来。朴枝在一旁迟迟没有开口,只是坐着。
小到偷爸妈藏在柜子里的钱,大到控分打假赛,他们说了十几件,忏悔台没有应答变化。朴枝被他们架着哄着让说几句,她推辞道“都被你们说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啦。同龄人的经历都差不多。”他们有些失望,一起经历过生死,原来这点信任都没有,她甚至不愿意敷衍一下随便说点。
“不可能,你一定有我们没经历过的事。林漓,我们走远点,给她些空间。”梨谷说着示意林漓和他一起离开,在十米开外停下了。朴枝轻喊道:“再走三步。”他们无奈地又退了三步,半隐在林间,空地上只剩朴枝一人,风里带上了湿冷的寒意。朴枝又喊道:“我有些害怕,你们可以唱歌陪着我吗?”一会儿,林间便响起了梨谷五音不全的歌声,逗得两个女生都笑了,朴枝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我讨厌的女生,她长得不好看,还经常流黄的青的鼻涕,可是她完全看不出来我讨厌她,总是缠着我说话。于是,我故意在全班人面前说她长得丑,眼睛小,肚子胖,黑得跟煤球一样,天天挂着两条鼻涕,一靠近就让人恶心想吐。她的脸红极了,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出来,我看得又得意又嫌弃。从那以后,她再没黏我,也没人再愿意和她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霸凌和孤立。我明明有更好的拒绝方式,却选择了最不体面的一种。”
莲台没有任何反应,黑夜中的白光神秘而圣明,好似笃定她还有更需忏悔的憾事恶行。
“小时候电视上播成亲入洞房,我觉得很好玩,过家家时模仿人家亲嘴、男孩扑到在女孩身上。自己玩还不够,带着其他小朋友玩,在我的指挥下模仿电视上的姿势。长大后我意识到那等同于性骚扰,而我当时作为比较大的孩子,话语权较大,也许有人不想玩但是胆小不敢拒绝,无意中给其他小孩子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和伤害,甚至可能种下犯罪的苗头。幸好电视上只演到穿着衣服睡在床上,不然我无法想象少时的无知会让我们模仿到什么程度。当时真的很小,长大后自然淡忘了。直到很多次刷到性骚扰的话题,有一次想起来这回事,才发觉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忏悔台依旧静静的没有任何反应,“这还不够吗?真的没有比这更恶劣更需要忏悔的了。长大以后,我自认为是个合格的大人了。”这么多年,这两件事一直藏在她心里,内疚自责都是她该受的。其他的,基本被林漓他们说的覆盖,再说无益。朴枝擦了擦眼泪,喊他俩回来。
他们半个身子躺在忏悔台上,放空思绪看夜空中的星星。梨谷轻叹,“如果不是熬大夜看比赛视频,现在我应该躺在我的两米大床上睡觉。”
忏悔台以极慢的频率开始闪动,似在鼓励他继续说,她们见状接过话头,“你熬了多久?为什么要熬夜?”
梨谷吐出一口气,吹起额前的刘海,“三天没怎么睡过整觉。我们赛训组都是关系户,带队员不上心。为了备战下周五的决胜场,队员们每天早起晚睡地训练,我总想着为他们多做一点。”
朴枝应和道:“好辛苦,那管理层就放任其他人混日子吗?”
梨谷瞥了她一眼,“关系户,你知道什么叫做关系户吧。我们能走到现在全靠队员的手法撑着,我只能尽可能地给他们多分析一些数据、应对阵容和运营布局。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发出去。”
林漓是个养生专家,看不得有人这样透支身体,着急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不顾身体啊。连干三天,机器人都受不了要烧坏呢。”
朴枝点头赞同,“团队的游戏,你把自己熬干了也没用啊。”
梨谷淡淡道:“有用的。”
林漓有点生气,“有用到值得你搭上自己的性命吗?”
朴枝在他耳边鼓掌反讽道:“好了,现在你挂了,你的队员们彻底没依靠了。”
梨谷一时语塞。莲台也停止闪动,好像不满他的固执。
他们慢慢懂了,需要他忏悔的是何事导致了他的死亡。梨谷久久地沉默着,他手指轻抚着莲台,玉石温润的触感使人心灵安宁,“我想我不该高估自己的身体素质,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而我妄图以一人之力追平一个团队的工作。“忏悔台再次闪动,频率较上次还要快一些,她们转头希冀地看着梨谷,附和道:“你不该不珍惜身体。”
梨谷跟着复述忏悔道:“我不该不珍惜身体。”
林漓气鼓鼓地说:“你不该不尊重生命。”
梨谷:“我不该不尊重生命。”
朴枝:“你不该纵容关系户摆烂,沉默吃亏熬夜苦干。”
梨谷:“我不该纵容关系户摆烂,沉默吃亏熬夜苦干。”说完这句话他便从忏悔台上消失了,她们知道他回去了,他已经有能力打破过去的生活好好活着。
林漓深吸一口气,她有意克制自己不去想,紧密惊险的连串考验也让她没有时间去想。这一刻努力隐藏的回忆在脑海里翻腾,去看电影的路上,她和老公发生了争执。闺蜜给她发了一张老公挽着其他女人走出酒店的照片 ,她气极了,根本听不进去老公的解释,一心想要下车,争执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她飞了出去……
她在胸前双手合十,“我不该冲动地去抢方向盘。我不该生气上头不听解释。我不该不遵守交通规则,把自己和他人置于险境之中。”
只剩朴枝了,她是个怂蛋,梨谷是因为热爱和不忍,林漓是愤怒和冲动,她却是怯懦和不懂拒绝。展会里自己负责的部份早就完成了,其他的同事请求帮忙,或借口忙不完把看不上的琐事扔给她,一来二去,她反而变成了最忙的,被自己的软弱憋闷得严重失眠。开展前几天都没睡好,才有了早高峰挤地铁晕死那一幕。
她在广阔寂静的林中喊道:“我不该做个软弱的烂好人,我要拒绝不合理的请求,我不该由着别人欺压。”她喊出来后,莲台剧烈的闪动,发出明亮的白光。
醒来时,朴枝身边围绕着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和急救人员,八脸焦急地察看她的身体状况,她睁着眼睛愣了一会才确认这次是真的回到现实了,高兴地呜呜哭了起来,下意识地重复着“谢谢你们”。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扶起来,看她没事才离开。朴枝看表,才过去10分钟,挤上下一班地铁刚好准时到达展会地点。完成布展工作后,她写着和访客介绍展品的草稿,同事说自己有重要的展品落在公司没带过来,抽不开身想让她帮忙跑一趟。她心里犹豫嘴上却本能地想回答好,赶紧捂上了嘴。她想了想,语气温和地拒绝道:“我想你可以叫个跑腿,很方便的。”
同事:“叫跑腿好贵,而且我那个展品磕碰到就完了。”
朴枝:“这么容易坏啊,那我不敢拿哎,磕碰到赔不起。”好家伙,看来这是想让她自费打车来回啊。
同事抱着她的手臂撒娇道:“你做事,我放心。求求你啦。”
朴枝再次推辞,“这样吧,我帮你看着展位,你回去拿。马上要开展了,快点去吧。”
同事有点急了,“可是我这些展品你都不熟。”
朴枝忍不住白眼:“我还不熟,忘了你的展品讲解还是你忙不过来我帮做的吗?再说,我的展品你就熟悉了?”
同事软下语气,“哎呀,你这些简单,别人一看就知道了,不需要讲。帮我去拿一下吧,最爱你了。”
朴枝明白了,这人压根没打算给她顾着展位,既不舍得出钱又不愿意出力,只巴巴地扮可怜绑架她同意。她坚决地说:“我走不开,谁失误谁解决。刚开展,如果你现在回去拿的话,还能在10点前赶回来,晚点人流更多我不能保证照顾到你的展位。”
同事哭丧着脸:“好吧,那我去了,你帮我看好展位哦。”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朴枝畅快地吐出一口气。虽然拐了好几个弯才拒绝成功,好歹是迈出了一小步。道阻且长,积步成跬,总不枉她闯过那些关卡再活一回。
几年后,朴枝坐在明亮的独立办公室内,吃着豆浆油条,刷到中国生物学家物种研究取得重大突破的话题,点进去竟是丛林中那位老者和蔼的面容,他向镜头展示一本陈旧的笔记,上面满满地记录着他发现的新物种,笑得很满足。老先生也回来了。
朴枝看向窗外阔别已久的晴天,欣赏起轮廓分明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