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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受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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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没有窗户,终日点着阴恻恻的灯。江日和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每过一段时间,会有人送来发馊的饭,看服制应当是狱卒。
每当有人来,日和就拼命扑过去追问,从未有人理她,即便只问时辰也没人回应。有几个狱卒用下流的眼神看向她,却不肯和她说一句话。
日和吃不下也睡不着,她努力回想父亲究竟与何人结仇。
江执为官二十年,任首辅之位有七八年,至少在她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深得皇上信任,年年赏赐不断,母亲和她也常参加宫宴。日和听说过父亲偶尔政见主张与同僚不和,但她毕竟不在朝中,不知其中深浅。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皇上突然要对江家下赶尽杀绝的死手?
不知过了几日,东厂的蓝衣人突然来提审她。
日和被铐上手脚,带到一处刑房。她头上被罩了黑布,却穿着一身极为扎眼的喜服,去刑房的路上她几乎确信自己听到木槿的声音叫了一声“小姐”,想要回头,却被人立刻拖走了。
头上黑布罩被一把扯下,她看清这间刑房内的布置。阴湿的房间里挂满各式可怖的刑具,木头刑架血迹斑斑,地上还有辨认不出的液体,让她忍不住干呕。
石振坐在刑架前,身边立着八九名蓝衣人。
石振冷声对她道:“把所有首饰取下来,头发散开,衣服脱掉,只留中衣。”
日和脑中嗡了一下。
“不想自己脱?让这些人动手就是脱光。这里没人怜香惜玉。”
日和手抖得要命,取下所有钗环,可当众褪衣这种事,她实在做不出。
东厂的人没有耐心等她,石振一挥手,过来两人一把抽走她的腰封,抓着外衣领子往下扯,喜服式样繁琐,两下就撕开了,全身只剩白色中衣,勉强遮住里面的主腰和亵裤。
日和脑中一片空白,被固定在刑架上。
石振道:“咱家看你身娇体弱,恐怕捱不过几道刑,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少受些皮肉之苦。”
日和盯着他的脸不说话。原来人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真的会全身僵直、脑中空白,丧失一切反应。
石振见多了被吓出神的犯人,提高嗓音问道:“除去你祖家、外祖家,你父亲还与什么外省人有过往来?”
日和下意识摇了摇头。
石振给手下递个眼色,手下提起一根蘸了水的牛皮鞭,朝日和上身抽了一鞭子。
她身子太小,这一鞭从肩膀一直抽到大腿,她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凄厉的惨叫,泪水汗水一下子都流了出来。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动过她一指头,过去十五年她感受过最大的疼痛不过是磕了碰了,痛苦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她尖叫:“没有……我不知道!”
那人又抽了一鞭子,这一鞭力道更大,抽破了中衣,鞭梢击在主腰遮不住的雪白肩头,疼痛顺着胸口烧到小腹。
“我真的不知道!父亲……父亲从前在翰林院,或许有他的学生去外省任职,父亲给他们写过信,他们也说不准来家里拜访过……我记不清了,我太小了……你们去翻卷宗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父亲平日与什么人交好,休沐时爱去何处,还有你母亲,想到什么都不要隐瞒,详细说来!”
鞭子没停,毫无规律地落在她手臂、前胸、腹部和大腿上,她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她感觉自己对身体失去了控制,每一寸骨肉都抖得厉害,牙齿咬破了嘴唇一股铁锈味。
她不记得自己胡乱说了些什么。在她的印象中,父亲与同僚关系一向不错,却与谁都不深交,关系淡淡的。
她快要在疼痛中疯掉了,却还保留着一丝理智,知道自己如果这时候胡乱咬上谁,必定给无辜者带来灭顶之灾。她不能做这样的事。
“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疼得口齿不清,“父亲是被冤枉的,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石振示意手下停下鞭子,道:“冤枉的?受冤不为自己辩白,却一言不发畏罪自尽?”
日和眼前看不清东西,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说……你说什么?”
“江执触柱自戕,你母亲薛氏也吞金自尽,你说,让咱家怎么相信他们是冤枉的?”
日和感到无边的疲惫涌入身体,晕了过去。手下想要泼水弄醒她,石振阻道:“先抬回去吧,圣上没说现在要她的性命。”
东厂后来又提审她两次,她一次又晕过去了,一次没晕。后来有人来给她上药,她似乎发了高热,有人捏着她的下巴往她嘴里灌汤药。
日和一直恍恍惚惚的,直到宫里的太监来狱中读了对她的宣判。
江府上下男子处斩,女子发卖。江执与其妻尸首拖去乱葬岗,不准人收尸。其女江日和为罪臣之后,本应处死,念其年幼无知,贬为贱籍,终身不得恢复原籍。
她仍旧穿着那件破烂染血的中衣,被麻绳捆着手脚,押上了一辆马车。押她的狱卒看到一朝贬为贱籍的貌美女子哪肯放过,两人拖着她往牢房墙角去,口中说着叫马车等一炷香的工夫。
太监哂道:“她可是已经卖了,你们若在这里要了她的身子,小心老鸨来找你们讨钱。”
狱卒啐了一口,泄愤似地在她胸口狠狠揉两把。
马车帘子拉开,来了几个穿布衫的青壮男子,用一大张红布把日和从头到尾盖住,抬着上了楼。
红布被人拿掉,日和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富丽堂皇的房间,粉色的窗纱,紫红的床幔,朱红的被单,桌上白瓷花瓶插一枝新摘的荷花,像是大户人家的闺房。
她被人丢在刻了花纹的松木地板上,面前床上坐着一个穿着华贵的美艳女子,约莫三四十岁,见她一身血污嫌弃地掩鼻皱眉,对身边两个丫鬟道:“你们两个先去给她洗个澡,别把房间弄脏了,小心点别让客人看到。对了,给她解了脚上的绑,手上的别解。”
“这是哪里?”日和抬头问她,不知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又刚经历一场高热,她说话都没有力气。
那女子已经款款离开,丢给她三个字:“希音阁。”
浴房浴桶都是极精致的,水上还撒了一层花瓣,日和坐在浴桶中,任丫鬟仔细清洗她的长发,又用手帕蘸了水为她擦身。
身上鞭伤未愈,被温热的水刺激十分刺痛,丫鬟手上动作小心,生怕再次弄伤她。
两个丫鬟长得很秀气,年纪不大,看起来不过十岁,看向她的眼神犹犹豫豫,不敢和她说话。若在之前日和定会想办法多问她们几句,此刻只觉得无比疲累。
洗完丫鬟扶她起身擦干,给她穿上一身纱衣。日和的双手被捆着,衣服穿得格外艰难。
她看向身上的衣服,红色绸缎亵衣比寻常短了许多,主腰根本遮不住腰腹,在下肋收束,没有中衣,外面罩一件薄如蝉翼的银朱色外衫。头发仿古式,挽了一个半松不松的堕马髻,只用一根银簪插着,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开。
搁在从前,她一定觉得穿一身风尘是奇耻大辱,如今却麻木许多。这一身血肉她早都想舍弃,衣物反而没那么要紧了。
两个丫鬟引日和回房。浴房与正房在同一间,仅用屏风隔开。
刚刚使唤丫鬟的美艳女子又回来了,坐在椅子上等她,身旁还立着另一个中年妇人。
女子见日和过来,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一遍,对身旁妇人道:“长得是不错。”
妇人附和道:“还是妈妈有眼光,之前说让江姑娘做青鸾,旁人还觉着不够格。”
被称作妈妈的女子转过头来对日和道:“在床上坐吧,我有话对你说。”
日和捆着手在床上坐下,女子问她:“伤可好些了?”
日和不应她的话。女子颦眉,看向站在一旁的丫鬟。小丫鬟用稚嫩的声音回话:“回妈妈的话,姑娘的伤已经不流血了,还需要五六日将养。”
“你们两个每日两次给她涂祛疤的膏药,不要留下疤痕。”女子吩咐。
两个丫鬟应了是。女子又对日和说道:“我姓李,叫李红芍,你从前在深闺大概没听过我,整个希音阁都是归我管。你可随她们一道,叫我一声妈妈。”
日和依旧沉默,李红芍也没指望她有什么回应,接着说:“我知道你之前是首辅家千金,千尊万贵的身份,沦落到这里也是可怜人。这是上面的意思,我也救不了你。我也知道,你现在恨不得一死了之,可上面吩咐了,要你终生为妓以警世人,尤其不许你自戕。如果你自尽了,连累我们都要倒楣。”
“我劝你一句,早点忘了从前的事,就当自己是生在这里的,免得吃更大的苦头。誓死不从的姑娘我见过多少了,最后还不都是一样,想通只是早晚的事。你跟着我,凭你的才貌,今后吃穿住用不比富家小姐差。”
日和看都没看她,仍然一言不发。
李红芍不想在她这里耽误时间,“绿萼说你的伤还要养五六天,我便给你七天时间。我的钱也不是东风刮来的,没法养一张嘴白吃饭,七天之后就是你的梳拢礼。金蕊,过来把她捆手的绳子解开,免得到时候手腕淤青难消。只是我信不过你们两个,便让吴妈妈来一起看着她,左右江姑娘以后也是归她管。”
被称作吴妈妈的应当是希音阁另一名鸨母,穿戴比李红芍差一些,也是满身绫罗绸缎,只是年华不再,看起来四十来岁,背厚腰粗。
她应了一声,道:“江姑娘还不知道梳拢礼吧?”
“不必与她讲。后日是木樨梳拢礼,她看了就知道了。”李红芍说着,转身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