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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浪漫和虚无之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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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7
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关门声中,我甚至来不及穿鞋就跑到窗边。
几近盛夏。日光更早一些穿透云层,将漫天黑幕拉上去。窗户被支开一半,光迅速滑进来,驱散整夜积攒的水汽。窗台边的蚊香还没有燃尽,剩一小块像个逗号。
为什么是现在?究竟是多要紧的事情才需要在刚破晓的时候找褚屿?
穿高跟鞋的是谁?
我趴在窗户上,掩盖不住的好奇心让我时刻保持警惕,对细微的声响都极度敏|感起来,然而对面屋子里却始终保持沉默,又或者他们在小声说话。
为什么会有女人在这个时候找褚屿?
私会??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我果断掐灭——为什么要将我家选为私会地点?故意做给我看?可这又是为什么……
瞬间,我感到呼吸一滞,仿佛脖子被人紧紧掐住。昨夜大胆的猜想似乎已经被证实,背德的事实真实到就像已经被当众处决。
他做这一切是提醒,也是警告。
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反应,褚屿和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已经走了出来。我明白绝对不是我的错觉,更不是我的臆想——褚屿确实在开门出来的时候扫了我一眼。
像刚被拍上岸的鱼,任凭窒息感包裹自己。一阵腿软,我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捂住张大的嘴巴,转身滑坐在地上。
“你需要好好考虑。”女人的声音充满蛊惑力。虽然我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单光凭略低的声线就能想象到,这一定是位美艳性感的人。
褚屿的声音冷冰冰地传过来:“能这么做的也只有你母亲。”
“也是你的母亲。”女人纠正道。
“我不想让这一切变成一个协议那么简单。这太……太现实主义。你知道我的意思。而且对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褚屿的声音显然有些为难和抗拒。
“Con……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协议呀,在很早之前我们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不是吗?”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利落。女人继续劝说:“只是一张纸而已,你和我的行为并不会因此受到约束,我不在乎你的……”
突然响起一声咳嗽,似乎是褚屿可以打断了她。
“我考虑一下。”褚屿简单地了结对话。
然而片刻后,女人的声音再一次传过来。我极力闭上双眼,害怕褚屿突然站在窗前,将我抓个现行。
“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放弃过爱你。”
纵然多么性感的声线,在说出这句表白的时候却是那么温柔。
我坐在地上,左腿曲起,胳膊搭在上面。头后仰紧贴着墙壁,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右手盖上额头。
“Ray……”
“放弃演戏吧!你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早就知道你不爱我了。”女人咯吱咯吱地笑起来,“你这伎俩还真是百发百中。”
褚屿回以无奈的一声轻笑:“这个成语不是这样用的。”
“Okay! You got me. 你知道我的中文很差劲。”女人收起音量:“我说你干嘛要拉小提琴,明明适合在好莱坞闯荡一圈……算了!不说这些。我告诉你我还爱你这件事,并不是谈判筹码,也不是对你的束缚和限制。”
“你只是想告诉我而已,我知道。你从来不是一个言语吝啬的人。”
“嗯……算你还了解我,一点点。”女人又笑起来,然而笑声戛然而止,声音陡然压低成耳语般。
“没关系,他醒了。”褚屿的声音瞬间离我很近,仿佛在头顶响起,“我去敲门。”
下一秒房间的门就被敲响。
我紧张地摩擦腕处的表带,做了几个深呼吸,起身开门。
褚屿还穿着昨天那件衬衣,胸前的纽扣松开,微微露出光滑白皙的皮肤。难道他是混血?怎么像吸血鬼一样白。
“你好呀,我是阮音。”
这声音将我的视线强迫拉到阮音身上。确实美,摄人心魄的美,除了这具有攻击性的美之外,还有无限自信的气场,被得体大方的优雅润色,呈现出独特的魅力。
“柏山落。你好。”
“其实你也不用叫我阮音。叫我表嫂也可以。”说着,阮音挑起一抹玩味的笑看向褚屿。
目光又落到他身上。
褚屿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两眼,随后他转过身,并不是很想聊这个话题,又或许在回避什么。
“你们没有结婚,为什么要叫你表嫂。”我固执地盯着褚屿的背影,不客气地反驳道。
他的背影在晨光中一瞬间变得单薄许多,仿若透明的蝉翼。我捏紧双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哈哈哈!”阮音笑了几声,伸手将褚屿拉到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我们看起来难道不是天造地设吗?其他人都这么说。”
“他们在恭维你。”
“夸赞?”
阮音认真地问。我却越来越烦躁。
“不用理他,他比较认生。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送你。”褚屿接过话头,试图避免我再对这位表嫂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
“我当然不着急走,不过前提是这位小主人愿意在这件漂亮的大房子里招待我。”阮音仍挽着褚屿。
褚屿终于肯看我一眼,褐色眸子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如果我说不愿意呢?”后面几个字从牙齿间蹦出来,说得很慢。
我几乎是压迫性地瞧着褚屿,想逼他做出什么表示。但我具体想要他怎样,却说不上来,只感觉心脏重重的,要沉到海底去。
阮音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褚屿和我错开眼神,转而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他刚经历了很难受的事情,见谅。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阮音才想起来似的,皱眉歪头靠着他的肩膀,向我说了句“节哀”。
两个人的背影越远越变成一张复古电影海报。或许褚屿真该去好莱坞。
下午我在父亲的书房找到一个唱片机,上面蒙了层薄灰,简单清理之后散发出独特犹如复古油画的光泽。
我跑回卧室,拿出前年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张李斯特改编集的老唱片。
我对音乐的感知力为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送我唱片。从八岁生日起,每天都会收到父亲寄来的礼物,全是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摆件、书籍、艺术品等等。
但只有手表是我最喜欢的。
将唱针放在唱片内圈,辉煌狂放的音符无限挤占安静的空间。躺倒在地板上,音符瞬间融合进每一条神经里。
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而他几乎成了我评判自我的标准。不论是看艰涩的哲学书也好,还是听古典乐,又或者是和他在一起时无时无刻的察言观色,全非出于喜欢,但又似乎都是自愿为之。
妈妈总是说我像他。我不是很明白。
前天妈妈打来电话要我回家,她怕我一个人呆在这座大宅子无聊。我告诉她褚屿也在,她沉默了几秒才答应,但期限是下周。
我也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沉默。
她是最爱我的人,给予我生命和关怀,是一个坚强又风趣的母亲。她和父亲结婚两年后离婚,然而仍给了父亲很高的评价——冥顽不灵的虚无主义。
坚硬的地板抵着骨骼,血液跳动出浪漫主义的旋律,十九世纪的音乐疯子指尖的光划开时间,刺在二十一世纪的迷茫者心中。
柏山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柏山落?
“柏山落?”
我猛地坐起来,褚屿站在门口。
“我们得聊聊。”说完这句,他便转身离开。
拿起唱针,收好唱片,光脚踩着木地板跟着他。
褚屿在凉亭等我。端着小艾姐备好的水果,我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一言不发。
在我坐下的时候他睄了我一眼,然后放下手中的书,神情凝重地开口:“你需要向她道歉。”
自知理亏,我乖乖点头。
“你还要告诉我,你最近怎么了?”
我抬头,觉得有些好笑:“什么怎么了?”
“你的所有怪异举动。从明知自己酒精过敏还要喝酒,到今天早上偷听我们讲话。”
“怪异?偷听?”我夸张地反问。
褚屿大概看我不会讲实话,索性不问了,继续看书。
夏天的傍晚空气很闷,水池边更显得郁热难耐。我抱着西瓜,思考褚屿为什么选择不再问下去,明明他的样子就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显然他今天也能称得上怪异。
“褚屿。”
“之前和你说过,还是叫表哥好一点。”他低头看书,随便回了一句。
“我不想这么叫。”
他抬头,问我为什么。我吃下一口西瓜,感受甜腻的汁液顺着喉管滑下去,没打算回答他。
“为什么?”他合上书,少见的固执重复道。
又吃了一勺西瓜,嘴巴被塞得满满当当。
褚屿起身,站在我面前,伸手轻捏着我的双颊,西瓜汁被迫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的动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边不可置信地瞪他,一边迅速将西瓜吞下去。
“柏山落。你才十七岁,你知道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
说话时他嘴角噙着淡笑,手指摩擦着我湿润的嘴唇。
口腔里什么也不剩,身体不断传来危险的信号,我狠狠盯着他。突然嘴唇轻启,我咬住他的手指,下一秒舌头便缠上去。
褚屿明显怔住,笑容僵在脸上。
我尝到甜头就立马松口:“嘴上有西瓜汁,会粘手指。”
褚屿略显慌乱地收回手。
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我努力压住想上扬的嘴唇:“我十八了,不是十七岁。你总是少记一年。”
“嗯?啊……抱歉。”顿了一下,褚屿又说:“过两天阮音会再来一次,她很喜欢你。不过如果你不喜欢她来这里,我们可以出去吃饭。”
“现在这里属于我。”我将西瓜中间挖空,“我有权决定让谁来,让谁留下,让谁离开……”
褚屿只是挑眉,并没有生气,反倒带着点宠溺的意味笑着看我:“我不理解为什么你那么讨厌她。”
“你最好是不知道。”
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你难道真的笨到这种地步?
心底某一处已经竖起倒数的沙漏,多流一点,那处地方就空一点。沙漏的沙变成一股股冲动直往我的大脑冲撞,我简直想把那些话当面问出来,但抬头却看到褚屿已经移开目光。
他为什么不敢看我?刚才他的行为又代表什么意思?
这一想法让我逐渐大胆起来,倒数的警报不断响起,在耳蜗形成尖锐的阵阵嘶鸣。我再次看着他的膝盖,以及他修长又饱有肌肉的大腿。一个危险的信号让我的呼吸加速——我想就着这个姿势,坐在他腿上,这样他避无可避,只能迎上我的目光。
交睫之距,我相信我有能力识破他的谎言。
然而在我差点将这个想法实施的时候,另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如一记木棍敲在头上,让我不得不清醒过来。
不是敢不敢,而是不在意。也因为无所谓,他才会一边警告我,一边引|诱我。
像泄了气的玩具球,我耷拉着两条胳膊在他身旁坐下:“她可以来。”
褚屿露出意料之内的表情,轻轻点头。
我感到喉间发干,甜腻的西瓜汁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苦涩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伸手捏住褚屿的下巴,将他转过来看着我。我问他渴不渴。他的眼神暗哑却闪着危险的光,回我说不渴。
几分钟前的光景重现,只是身份已经互换。
褚屿就这么任由我捏着下巴,头慢慢微扬,睨着眼睛看我。我希望他能在此刻生气,甚至是暴怒也更好,然后掐着我的手腕一把将我甩开。但他没有,最终只是问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参加他的婚礼。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原因我也说不清。
指腹捏在尚能感受到青茬的下巴上,就像捏在我的心脏上。
“你希望我去吗?”我忐忑地问他,松开手。
他的下巴处留下一个微微泛红的拇指印,才惊觉自己刚才的力度有多大。
褚屿微眯起眼睛,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他将目光定在我的脸上足足十几秒。
“不希望。”他最终说。
“为什么?”我不免失笑。
“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搞破坏。”
“所以你也觉得你不告而别很可恶?不然为什么害怕我会在你的婚礼大闹一场。”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小艾姐正好端来一些刚做好的点心,结束了这段对话。
此刻风大了些,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我闻见池底被风搅动上来的腐烂气味,却熟悉得好像黑暗中惬意的温床。
胳膊的皮肤被褚屿随风吹起来的袖子蹭得很痒。我这才意识到我离他很近。
风将两人的头发吹得更乱了,我腾出一只手将衣角按在腰上,但没完全压住,风还是能把它吹起来,露出一小节腰。从夏天开始就没剪的头发长了,随着风在脸上乱扫,我发痒得皱了皱鼻子,另一手捏着糕点。
“你怎么了?”褚屿察觉到我的小动作,转头看我,旋即替我将头发随意往后一抹。
他宽厚的手掌擦过我的额头时,我再一次认清自己这种快要冲出来的喜悦欣赏之情,以及自己那毫无来由、甚至来势汹汹的情感有多么荒唐可悲。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相信你都懂。”我反击道,倒真希望这几个字能让他稍微对我心软。
褚屿无奈地笑了几声,“你不知道的事情比你知道的要多。”
又是这样暧昧不清的话。我失去了和他聊天的心情,现在只想回去躺在我的床上。我正准备站起身,他却很罕见地想开口留住我:“你喜欢兰波,这我知道。”
我又收起想回去的念头,倒不是因为我想和他谈兰波,而是因为他。
“我喜欢的东西很多,又宽泛。而且我喜新厌旧,对一件事情的热情往往在一段时间后就会消失的烟消云散。我也有很多缺点,我喜欢兰波可能只是因为他恰好是我唯一了解的一位诗人。如果我明天看了《白痴》我也会说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你知道的,只有在自己对一个领域处于初步了解的阶段,才能选出‘最’。”我一股脑说完,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输出了些什么。
“但每个人都有例外。”褚屿又带着他那与生俱来的长辈语气关怀道。
“但每个人都有例外。”
我重复着他的话,真希望他能明白他就是我的例外。
“我也有长情的东西,而且我有非常强烈的预感我能在以后一直持续这种热情。”我想让他问我,能让我长情的东西是什么,但他没有。
他没有。他总是对无关紧要的问题格外关心,但只要一涉及我的真实情感他就会退缩,就好像我的感情比火焰还要灼人。
“在我看来,你很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褚屿说道,“而且你敢说出你的想法。这很勇敢。”
勇敢?我仿佛听到对我最大侮辱。正是这个词,是我最欠缺也最需要的,是他不让我勇敢,用尽各种手段,见招拆招,只为了防止我过于勇敢,从而带来的将我们的关系定性为或美好、或难以启齿的可能性。
“收起你的客套话吧。”我本想生气,但还是悻悻然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像撒娇。
褚屿无辜地将双手举起来,然后把他看的书放在我的大腿上,说:“这本书很适合你。”然后他拨了拨我额前随风晃荡的头发,说:“你该去剪头发了,夏天还长。”
对我而言,夏天就剩下几秒,就剩下一个呼吸。就剩下这虚无又实实在在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的天堑。
我摇头,不在意地说就这样也好。其实只有我知道这句话完整来说应该是——就这样可悲的喜欢一个人也好!
褚屿被我的样子逗笑了,说自己剪头发的手艺还算不错。我在脑海里突然浮现起褚屿一手拿剪刀,一手持梳子的形象,当即感兴趣起来,问他愿不愿意给我剪头发。他非常自信地点头。
他笑起来会露出淡淡的梨涡,眉眼舒展俊朗。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无法形容的优雅自在,我明白那是一种成熟的标志,让人找不出一丝缺点。
“今晚可以吗?”
在问出这句话之后,我大致明白了,我想要的或许简单得可怕。就好比现在褚屿微笑点头的时候我只想亲他凸起的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