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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囚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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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盛三十六年,先皇重病,三皇子沈知蔚及其母族傅氏起兵造反,弑帝弑太子,意欲篡位,后被世子沈知悲斩于宣政殿以儆效尤。
长公主遗孤沈知悲登基为皇,改年号为承德。
隆冬。
沈知舟倚靠在榻边病歪歪地道:“你们都出去吧。”
他余光看见走在最后的奴仆把殿门带上后,转过身拿手在床边上摸索着什么东西般。
沈知舟弯着腰并不好受,咳嗽了好几声后才摸出一块碎瓷片。
他看着碎瓷片轻笑起来,右手在这天气里被冻得发青,拿着瓷片的左手却异常稳。
沈知舟也不闭眼,就这样看准了右手血管处狠狠划下去。
喷涌出鲜血的右手止不住的禁脔,沈知舟皱着眉。
他想许是碎瓷片放的太久并不如何锋利了,他再一次对准那道口子划上了好几道。
见那股红止不住地往外淌着,沈知舟这才心满意足地丢开碎瓷片。
仅存的力气让他往靠近窗边的床头挪了挪。
他抬眼看去,雪还在下着,只是他面色白胜雪,腕上血似梅。
流淌的,粘稠的,温热的。
他伸出手想去碰窗外的天,那是承德三年的天。
元和太子早已经入土,现在死的是在这世间无名姓的他。
沈知舟目光渐渐散了,他笑得好看,并不像赴死。
……
再次看见沈知悲那张脸时他已经醒了半月了。
见沈知悲乘雪进来,他低头敛着眸,只垂眼看向自己被包住的右手腕,心下恶极,并不言语。
沈知悲也不恼,看他醒了已经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抬手便唤侍女将药端上去。
金箸玉盏,再抬眼去敲一旁被绒布裹起的桌椅。
沈知舟想沈知悲应该是怕极了他死。他抬头看没看着那些旧面孔。
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一个个却都是被沈知悲灌了哑药。
沈知舟收回眼神,拿言语刺他:“真是滴水不漏啊,沈知悲。”
他眼眸微弯,却是讽意。
当年人人称颂“君子却尘”的太子殿下早“死”在三年前那场宫闱祸乱里,成了说书人口中的慧极必伤头号代表人物,前朝老臣每每提及无不扼腕叹息,那般风采绰约也落得泥销骨碎的结局。
纵是沈知悲胆大妄为在宫里囚了他近三年已久,却也没人能料到已然死去的元和太子如今做了承德帝的笼中雀。
沈知舟并不甘屈服,他如何不想逃,只是这三年日日夜夜他早已堕了心智,不甘就这么见不得光得活着。
沈知悲抽他筋骨吮他血肉,他誓死也要不让沈知悲如意。
沈知舟憎恨着,他沈知悲是这天底下再再好不过的戏子,他以人心作筹,以情意作引,哄的沈知舟入了局迷了心窍,哄的他成了“死人”,哄的这皇朝都被颠覆。
但再醒来的时候沈知舟没能遂愿,他睁眼瞧见的还是沈知悲那张让他意欲作呕的脸皮。
沈知悲只作未闻,将那汤药往前推了推,又堆了笑凑去沈知舟面前讨好:“阿舟,放了蜜饯的。”
沈知舟这几年已是见惯了他拿出这番装聋作哑的脸面来作弄人,这次没能如意想来沈知悲定会防范得更加严格,他只能木着脸喝下那碗药。
沈知悲瞧着他用了药,眉眼愈发欢,伸手拉他:“阿舟,不闹了好不好?”
他手轻摩挲着沈知舟的脸,一寸寸细细抚过。
沈知舟脸上泛起大片红,他盯着沈知悲,见他如此疯魔,唇一开一合,力求字字诛心:“疯子。”
沈知悲是个疯子,囚他三年已久,他被逼的自刎,沈知悲却还厚着脸求他爱他。
“阿舟,今日是冬至啊,要祭祀的,我早早地便来了,别再同上次一样了好不好?”
“沈知悲,你既是祭祀,拜的是哪路神佛,祭的又是哪门先祖?”
沈知悲忽得泄了力,再不装傻,只是不敢对上沈知舟嘲弄的眼神,着玄青色龙袍的少年固执地抱着他,他翻来覆去地只唤“阿舟阿舟”,像咿呀学语的孩童,颠来倒去似是只会这两个字。
无人知承德帝竟是这般病态魔怔。
沈知舟任他抱着,既推拒无用,他便只冷眼看着他如今疯魔成何等模样。
“好一个清君侧斩奸逆的沈知悲,好一个不喜后宫不耽情色的承德帝。”
沈知舟咬着牙,力求字字句句株他沈知悲的心:“习的是君子六艺诗书礼仪,杀的是父母兄弟亲臣眷属。”他启唇,张张合合,言语刻薄异常。
“我真后悔十三岁那年捡了你回来。”
沈知舟悔啊,悔他好心泛滥捡了他回来,更悔而后的几年,被他刻意渲出的爱意汹涌了情意。
沈知悲是这世间再好不过的演员,管他私下如何暗谋涌动,眼角眉梢却都浸出爱意,只你来我往间夺了皇权,毁了他的少年意气。
少时缱绻难言的爱意如今酿成了鸠毒,由心蔓延开,沁得他五脏六腑都灼的厉害。
也就是十三岁那年冬至日,沈知舟第一回留意到了沈知悲。
那年初雪落的极早,小他不过两岁的沈知悲却堪堪到他的肩膀处,那般瘦瘦小小地蜷在地上,衣裾污上雪水,看上去恍不似个皇子的模样。
三皇子沈知蔚不过大他一岁却已然高了他好几分,金枝玉叶般地立在旁,随侍为讨他欢心更是抽出平日里驯马用的马鞭,抬手就欲用力挥扬过去。
沈知舟撞见后匆匆厉声斥呵道:“我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奴仆也能挥鞭打主子了!”
一旁仆侍全然跪倒了大片,连着三皇子也缩起身,样似怯怯,诺诺唤了句“皇兄。”
彼时他才十三岁,一向胡作非为的沈知蔚见他如此怒极也慌了神。
更莫论被收养于宫中的沈知悲。
沈知舟瞧见已然昏死过去的沈知悲,想起这是已逝姑母的遗腹子。
他的姑母重华公主和亲漠北不过两年,然漠北国灭,她产下沈知悲后便撒手人寰。
承盛帝念着重华公主为国和亲之义举,将沈知悲接进宫中教养。可到底是亡国子又非我族类,沈知悲境遇并不好过。
沈知舟抱起沈知悲,盯着沈知蔚看了半天。
有人锦衣玉食不知悲为何物,有人自生来便受门第桎梏。
他虽贵为大皇子,但读圣贤书已久,他并不过分骄纵,正因着这个他也看不太惯一帮世家子的做派,但彼时他才十三岁,虽欲改革到底少不更事,不懂其中艰难之处。
“阿蔚,好自为之。”沈知舟丢下这句话后便匆匆带着烧的神志不清的沈知悲离开了。
彼时他虽不过一少儿郎但虽也是自小习武但不比沈知悲大上许多,但仍是如此轻轻松松就抱起那般瘦弱的沈知悲。
而今再抬眼看去,沈知悲早早地就越过了他去,未觉间就已高出他几许。
只这三年平素里沈知悲同他说话惯是弓着腰的。
是什么时候变了样,你来我往间早忘了具体明细,早记不清了。
尤记得宫乱那日他安置下正怀着孕的阿姊,将阿姊交给了沈知悲,嘱咐他切记顾好阿姊及他腹中胎儿后就赶忙带兵匆匆忙忙赶赴宫城。
本以为是场他早已被料到的谋反,原想着请君入瓮,却未曾料到那是一个设好的局,一环扣一环,生生等着他跳进去。
大批的叛军涌进,公主驸马死于乱箭,父皇的龙袍污上鲜血。
他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沈知悲,却没等来一早筹谋好的援兵。
他愣怔在原地,手抖得厉害,还未如何反应他手中剑便被沈知悲击落在地,而后手骨被人生生打断,沈知舟两眼泛红,狼狈地被人押解在地上,他昂着头想看清眼前局面。
分明是他同父皇算好了的局,分明该是三皇子与贼子共伏诛入狱的局,可眼前所见却非如此。
请君入瓮,原请的是他。
父皇想来也没有算及这点,不然也不会落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衣裳都未曾换过的沈知悲,从叛军手中接过国玺的沈知悲,说着“太子与贼子玉石俱焚,三皇子已诛”的沈知悲。
小腹上的伤口仍淌着血,手骨被折碎的疼仍未减轻。
沈知舟疼的厉害,胸口处没有伤口,却好似被人从里面生生剜了一刀,直搅得他鲜血淋漓。
这一刀名为叛,不伤人分毫,却叫他沈知舟至此往后日日夜夜都受它折磨。
沈知舟想及此更是痛极恨极,只反复刺沈知悲的心:“我真是后悔,后悔捡了你。”
沈知悲无知无觉,只抬脸吻却了沈知舟脸上的泪痕,他小心翼翼,唇舌辗转,吻他眉眼肩颈,却未敢近唇齿半步。
几近虔诚。同佛下信徒般,可叹佛名沈知舟,此愿不得所应未有所偿。
已然当了那么多年的禁脔,沈知舟面色麻木,除了刻进骨子的恨意再生不出其他情绪来。
当年驸马死于宫乱,连同阿姊也在那日难产而死,只留下三岁的小世子。
他何曾不想逃,但沈知悲这般晓他,草草封了小世子为太子接进宫中教养,为的就是绝了他的后路。
沈知悲也曾亲手抱过哄过的小世子,如今却被他拿来做逼他妥协的筹码。
“皇兄……你看看我……看看我……”沈知悲吻着便哽咽起来。
沈知舟能感觉到颈窝处温热的湿意。
沈知悲哭的像个孩子,一如几年前,但他却无一丝动容,再不会像从前那般哄着他玩。
任沈知悲将他衣裳剥落,沈知舟照旧麻木不仁。
大抵是他于这瑶雀宫中被关了太久未见光,连同身上的皮肤都泛着病态的青白,鬼气森森。
沈知舟时常想着,饶是自己死了也该化作厉鬼让那沈知悲同他一般夜夜不得好眠,日日不得安心。
沈知悲的动作再温柔不过,沈知舟却从心下泛着恶心。
也就是这样的温柔,骗得他满心欢喜,哄得他弃了伦理弃了纲常,让他甘心雌伏。
胃里泛着酸,他只觉欲呕。
沈知悲开了口,带着怯怯的讨好:“阿舟……不疼……不疼……”
呢喃声低不可闻,刻在骨子里的爱意将他们折磨了个够。
恨意也翻腾起来,沉寂的爱欲被勾起。
沈知悲脑子里只有不疼这句话,他已然像是发了疯病,只想着让他的阿舟不疼。
他执拗地一遍遍开口。
“阿舟阿舟……”
终不得应。
可分明最让他疼的就是他沈知悲。
爱意恨意一同渲染,欢愉的底下覆着名为“不伦”的桎梏。
沈知舟紧抿着唇,从未溢出口一句疼。
能有多疼,疼不过那年手骨生生折碎,抵不上三年禁脔时光。
是刻在骨子里的痛楚,像是灵魂从深处撕裂开来,根根骨髓被刻上不伦的烙印,浑身上下都在拼命叫嚣着说“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