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宋惟坐在医院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两张化验单。
他生病了,胃癌中期。
医生建议他和家里人说一声,然后尽快进医院化疗,这病不能拖。医生嘱咐了他二十分钟,他也面无表情地听了二十分钟,他淡定地好像生病了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一个和这件事毫无关系的旁观者。
从医生的门诊室出来后,他就一直坐在这张椅子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一个。他的灵魂好像脱离了他的身体,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中,看着这充斥着哀叹、哭泣的人间炼狱。
他将手中的化验单折了折,又摊开,这样循环往复几回,原本崭新的化验单上便充满了痕迹。
最后,他将折成了掌心大小的化验单塞进口袋,按亮手机屏幕,点进绿色软件的置顶聊天框,打出了一句话,这句话又删删减减了几遍,迟迟没有发出去。
等到屏幕自动熄屏了,他也没有点上那个发送键。
宋惟的清俊的脸映在黑色的屏幕上,他隔着这方冰冷的黑色与另一个自己对望。
良久,他重新按亮手机,一字一字将聊天框中打出的字删除,然后返回主界面,离开了这充斥着低沉气息的空间。
……
秋风送爽,城市的苏醒与清晨的阳光洒满这个城市的时间不相上下。人满为患的地铁,川流不息的车辆,红绿灯前且走且停的人流,不会有谁为了谁驻足,哪怕是一分钟。
宋惟依旧如往常一样穿着得体,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根。他在一家业内有名的游戏公司里担任绘画制作。大学毕业四年来,他一直在这家任职,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成就,也没有犯什么错误,总体来说,就是无功无过。
他坐上自己的工位,机械完成了一些日常工作后,就再无事可做了。
他的这份工作闲的时候是真的闲,忙的时候也是真的忙,有项目的时候加班都是家常便饭,甚至有的时候忙到饭都没时间吃,这或许就是他得胃癌的原因。
现在上一个项目刚完成,下一个项目还没开始,办公室里的大多数人也都没什么事情做。
“小惟哥,经理那边说今天晚上请大家伙去吃饭,你想吃什么?”办公室里的一名女生划着转椅到宋惟面前问道,她手里还拿着手机敲敲打打。
“经理来了吗?”
“来了啊,刚来。”小姑娘头也没抬回答。
宋惟起身,一路穿过闲聊的同事,推开经理办公室的门,说出了他深思熟虑一晚上的话——“经理,我想辞职。”
宋惟辞职没费什么功夫,经理也挽留了一句,但看他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一周后,宋惟交接好了工作上的事情后,就离职了,他回了老家,南城。
高中毕业离开这里后,他就很少回来了,除了过年会在南城留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北城工作。
宋惟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钟,宋父还没有下班,请的阿姨走了有一会儿了,屋里整洁且冷清。
晚饭阿姨已经做好了,温在锅里。菜很简单,有荤有素。
宋惟问了一句宋鸿飞什么时候到家,得到确定的时间后,宋惟撸起袖子,打算在这段时间里做几道菜。
小学的时候他妈妈就去世了,一直到现在都是他和宋鸿飞一起生活。以前他爸公司还没做这么大的时候,宋鸿飞就是自己做饭吃,宋鸿飞的手艺一言难尽,可他本人却是极有信心。直到有一次,宋惟吃完饭后上吐下泻一晚上,他爸才放弃了开拓这项技能以及他在这方面上的自信心。
这件事后,他们要么下馆子去吃饭,要么就是点外卖。后来,公司越来越大,宋惟也不再是一个小学生,两人也越来越忙,连凑在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变少了。
再后来,他高中寄宿,大学离开这座城市,工作后很少回来,因为很多原因,两人相聚的时间渐渐减少了。即使是在信息网络发达的现在,即使父子两人的聊天记录也有来有回,可见面就是不可避免的减少。
宋惟打开冰箱,冰箱塞得满满当当,宋惟翻找了一下,拿出了几颗番茄土豆和牛腩,准备做菜。
奶白色的煮锅里番茄土豆炖牛腩逐渐收汁,上方蒸腾出一股股热气。宋惟看着这一锅番茄土豆炖牛腩不禁轻笑出声。这道菜也不算复杂,怎么就被他爸搞成了生化武器。
门外叮当一阵响,应该是宋鸿飞回来了,时间也刚好差不多。
进门的果然是宋鸿飞,今早收到宋惟突然要回来的消息时他十分惊讶,却是止不住的开心。上一次宋惟回家是过年,现在已经是10月份了,宋惟大半年没回过这个家了。
“爸,回来了?来吃饭吧。”宋惟从厨房中出来,手上端着菜。
厨房中的油烟机还在呜呜作响,宋惟应该是刚做了菜。意识到这个,宋鸿飞很意外,从小他儿子就是一身少爷脾气,这嫌苦那嫌累,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就扑在画画上。
宋鸿飞缓缓走近,唯恐打破这来之不易的温馨。他自然地放下公文包,挂好外套,佯装随意地问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辞职了。”宋惟垂眸,手中动作不停,“等下再说,先吃饭吧。”
“好好好。”两人相处的氛围太好,宋鸿飞也就没有追问。之前他也不着痕迹地问过宋惟来家里公司上班的想法,可惜被宋惟挡了回来,这回宋惟辞职他求之不得。
这顿晚饭可以说是十年来两人吃得最和谐的一顿饭,宋鸿飞还讲起了宋惟小时候的趣事,一一分享最近生活中发生的小事,宋惟也默默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两句。
他们聊了很久,久到宋鸿飞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宋惟终于放下了,终于释怀了,终于不会再因为那件事和他疏远了,终于会按照他预期的方式走下去了。
夜色深深,泛着光的月亮隐入云层,稀稀疏疏地透出一点点光。
宋惟收拾好桌子,将碗放进洗碗机里,转身回到客厅。
客厅中宋鸿飞正在打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宋鸿飞的一个老朋友。那个朋友这两天刚好要来南城出差几天,说着要和宋鸿飞聚一聚,宋鸿飞心情不错满口应好。
两人唠嗑了一会儿,宋鸿飞笑着挂断了电话。他看着手机屏幕,手指笨拙地点击退出界面,十分随意地和宋惟说道:“你康叔叔还记得吗?小时候他还抱过你,有个女孩,和你差不多大。过两天他们来南城,你也和我一起去接他们好不好?”
宋惟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知道宋鸿飞是什么意思。
他28岁了,他的同龄人很多都已经结婚了,再不济也有男女朋友。
康叔叔的女儿,宋惟也有印象,是个很优秀的女孩。
“对不起,爸,我不想去……”
宋鸿飞一僵,摆手道:“回来累了是吧?不想去那就好好在家歇着,下次还有机会。”
宋惟沉默地从背包中取出几张纸轻轻放在宋鸿飞面前:“爸,我想出国去找他。”
宋鸿飞起初没意识到那几张纸是什么,直到看见了诊断结论。宋鸿飞捏着眼镜腿调整了眼镜的位置,蹙着眉将这几张纸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
宋鸿飞眼神迷茫地抬起头:“儿子,你是不是还恨爸爸?”
年过半百的人已然红了眼眶。
听到这话,宋惟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连连摇头,泪水淌了满脸:“没有没有没有,我,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只怪我自己……我只怪我自己没用,我没用。我做不到当你想要的儿子的样子,我做不到。你叫我管理公司我管不了,我只喜欢画画。
你叫我和闻庭分手那天,我就坐在这里哭,爸你还记得吗?你和我说长痛不如短痛,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疼?”
宋鸿飞在宋惟的发顶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双唇颤动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爸,我忍了十年了,快要忍不住了……”宋惟靠在宋鸿飞的膝头,口中念念有词,凑近一听,原来是“对不起”三个字,宋惟来来回回地说着,只是不知道是在向谁道歉,是宋鸿飞?又或者是那个闻庭?或者两者都有罢。
宋鸿飞温暖的手掌停留在宋惟的发顶上,他缓缓闭上双眼,说出了两个字:“去吧。”这两个字一吐出,宋鸿飞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刚才眉飞色舞地和老友通电话的人没了活力。
闻庭,宋惟的高中同桌,要说更深一层的关系,那就是他是宋惟高中的男朋友,他们俩没人提过分手这两个字,但这十年来从未见过一次面,从未说过一句话。
高三那年两人的关系被发现,在双方父母的合计下,迅速将闻庭送出了国,他们连道别都没说一句。
……
宋惟背着一只黑色的背包,戴着黑色的口罩和黑色的帽子,浑身都隐匿在黑色里。他在停机场中随着人流走走停停,手指在置顶的聊天框中敲敲打打,却始终没有发出去一条信息。
最后,他按灭了手机屏幕,从书包里抽出一封发黄的信封,将卷起的角一点一点压平。手心因为过度紧张沁出了汗将信封洇成透明,吓得宋惟连忙在裤子上擦了好几下,直到手掌重新变得干燥才重新拿起那封信。
宋惟来了e国,刚下飞机,他航班买的急,时间不算好,转了两次机到e国这边时碰巧遇上日出,他紧赶慢赶在美国时间早上九点时到了闻庭任职的大学。
这会儿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学生,宋惟茫然地站在门口,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老天似乎也看出了宋惟的迷茫,正当宋惟打算随便找个人问问时,一道多年未见的身影出现在了宋惟视野中。
十年过去了,岁月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e国气候湿润,十月里气温依旧十分舒服。他身穿一件驼色的长款风衣,和宋惟隔着一条河流往同一个方向走。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风带起他的衣角,在空中飘起又落下。
他的目光全部落在了手中几张装订在一起的a4纸上,纸页被他翻得哗哗作响。他没分一点注意力在路面上,或许是这条走过上千回的路不需要他多关注,同样地,他也没看见河对岸和他一样快步行走的宋惟。
在两人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座连接两岸的小桥,只要跨过这座桥,宋惟就能和闻庭面对面,宋惟可以站在他面前问,好久不见,这些年你过的好吗?……还有,我很想你。
这时,宋惟倏地在桥头停住了脚步,宋惟有些近乡情怯,之前藏在心底的犹豫在这个桥头前全都冒出来了。
可惜,时间没有给予宋惟犹豫的机会,宋惟不去河对岸,河对岸那人也迈步过来了。
在两人几步之遥的地方,宋惟僵硬提起嘴角,扬起手想向闻庭打个招呼。
“闻……”
“闻庭!”
“闻庭,原来你在这儿,找你半天……”来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同闻庭宋惟差不多大,或许是闻庭的同事。
“找我什么事情?”闻庭似乎对青年的一惊一乍习以为常,他转身询问青年,礼貌中带着一点疏离。
“教授那边找你有急事,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打电话也没接,你快点去吧。”青年两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喘着气。
闻言,闻庭将手中的几张a4纸收好,摸出裤兜里的手机,果然在通话记录上看到一片红。闻庭说:“抱歉,手机设置了静音,这就去。”
青年大喘了几口气后,缓了过来:“你怎么都不问我教授找你干嘛?”
闻庭晃晃手中的几张纸说:“我应该知道了,是前几天交的论文项目数据有一点问题。”
青年瞪大了双眼,没想到他能猜到,不,或者说没想到闻庭和教授一样发现了问题。
牛啊,青年叹气摇头,不过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青年很快又恢复了活力。
青年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说:“不止这件事我还听说教授想让你带一个大项目,提前恭喜你了。还有上次你不是帮Lisa论文改了一个问题吗?她说今晚请你吃饭,你可不要推啊……哎呦!对不起对不起。”
没想到他撞到了那个人倒是先和他道了歉,那人的声音糊在了口罩中,没等他说第二句话,那人就转身跑了,好似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