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又五载》夕禾里

4、江野

　　温雪岁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只通体雪白的雪獒默默卧在床边。佣人敲了敲门，雪獒抬了抬头，睥睨的眼神淡淡地落在了推门而入的佣人身上，女佣小心翼翼地把点心放在窗边的茶几上，恭敬地说：“小姐，裴少爷送来了荣记的点心。”

　　温雪岁淡淡地应了声，“嗯。”

　　女佣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雪獒鼻子嗅了嗅，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踱着步子走到茶几前，叼起精致的盒子，送到温雪岁手边，还用毛茸茸的大脑袋撒娇似的蹭了蹭温雪岁的手。笨拙地想要讨她开心，像温顺的狮子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只为讨一只云雀的欢心。

　　温雪岁摸了摸它茸茸的脑袋，接过它嘴里叼着的盒子。拆开后，里面果然都是她最爱吃的点心。她拿起一块素铃卷，喂给雪獒，雪獒一边吃一边发出了愉快的哼哼声。就这样，一人一犬，默默地分食着一盒点心。

　　雪獒觉得她还是不开心，于是像小的时候一样，慢慢地俯下身子，在地毯上笨拙地打了个滚，抬头望向温雪岁，看到她嘴边淡淡的笑，于是又一连打了几个滚。

　　温雪岁下床走到雪獒旁边，默默地抱住了它的身子，纵使她已经长大了，可是在体型巨大的雪獒面前，还是显得有些娇小。温雪岁把头贴在雪獒毛茸茸的脖子上，轻轻地蹭了蹭。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温雪岁正坐在餐桌前吃晚饭，听到门口传来动静，佣人小声叫了声“先生”，纷纷默默地退到了一旁，温雪岁草草吃了两口，然后站起来头也不抬地就离开了餐桌，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刚在餐桌落座的季向嵘。

　　季向嵘对此也视而不见，接过佣人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

　　他刚吃没多久，管家匆匆跑了过来：“先生，小姐出门了。”

　　季向嵘重重地把筷子一撂，低呵了声：“胡闹！”

　　管家小声请示：“要不要让人把小姐追回来？”

　　季向嵘沉思了片刻，又拿起筷子，摆了摆手，让管家不用管了。

　　他跟温雪岁并不是很亲近，有身为长辈的威严，却少了很多父亲的亲切与慈爱。

　　小时候的温雪岁努力地想要变得更优秀，以为这样父亲就会多爱自己一点，但是无论她有多么优秀、多么耀眼，父亲也只是淡淡地一瞥，毫无感情地夸奖一句，就进了书房。她隔天会收到秘书送来的礼物，是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的娃娃，但是温雪岁不喜欢，她从来都不喜欢这些幼稚的东西，所以外公送了她一只威风凛凛的雪獒，但是父亲从来不想了解她，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但是她还是把父亲送的娃娃珍重地放在书架最上面那一层，执着地把那些娃娃当做父亲爱她的证据。

　　直到她看到那个女人，虽然面带病容，却也仍然是个美人，跪在母亲面前哀哀诉说父亲的情义，对她的……还有对她女儿的，温雪岁第一次听到别人口中的父亲，对着他见不得光的女儿，像众多普通的父亲一样，细心挑选她最爱吃的蛋糕，送她钢笔，裙子，还有一只可爱的猫……那么用心。

　　在那个女人的描述中，温雪岁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的父亲，那么陌生，又那么温柔。以至于她还在愣愣地出神，就听到佣人的一声惨叫，她的世界仿佛变成了灰白色的默片：母亲从高高的楼梯上滚了下去，刚进门的哥哥疯了似的冲向那个女人，她身上被哥哥打出了血，脸上却还带着有些变形的笑意，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意，温雪岁只是觉得怀中的母亲无声无息，没有一点生气。

　　曲卿炜匆匆赶来，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小心翼翼地抱起母亲向门外走去，温雪岁呆呆地跟了出去。她看到父亲脚步慌乱地跑过来，看都没看重伤的母亲一眼，就急急地跑进别墅，奔向那个女人，身后跟着的保镖也跟着鱼贯而入。

　　温雪岁静静地坐在急诊室外的沙发上，短短的几个小时，她的世界天翻地覆，上一刻还在跟她谈笑风生的母亲如今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而她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里此时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能够让父亲牵肠挂肚的女人。曲叔叔的下属刚才来递了消息，哥哥温暮商被暴怒的父亲送进了警察局，那个女人被就近送去了医院，父亲一直陪在她身边。

　　温雪岁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二十多年的人生仿佛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她和母亲在这个骗局中全心全意地付出，试图抓住那个虚无的幸福。

　　曲卿炜拍了拍她的肩，仿佛要给她一丝安慰，但又哽着嗓子说不出话来，沉默地立在一旁。
　　后来，母亲出了急诊室，进入了高护病房，身上连接着精密的仪器，头上带着维持生命的呼吸机。

　　温雪岁时常恍惚地觉得，她的母亲不应该是这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的，她温柔又活泼，应该只是在与大家开玩笑，或者是生气了，固执地不愿意醒来，说不定在下一秒，就会带着一贯的笑意起身，说：“哈！吓到你们了吧，我逗你们玩呢。”

　　赛车在黑夜中疾驰，过快的车速使得赛车前轮都微微离地，偶尔失重的恐怖感觉让温雪岁感到放松，几辆赛车在复杂的赛道中不断较量着，彼此超越，澎湃的气浪声激发着人们最原始的欲望。

　　即使是夜晚，赛场边的人群依然热血沸腾地呐喊着，赛车宝贝身形热辣，利落地挥舞着手中的旗帜，赛道中不断传来赛车轮胎在转弯处紧急抓地的刺耳摩擦声。

　　只剩下最后一圈了，温雪岁仍然紧紧咬在第一名的身后，无论是弯道还是陡坡，第一辆车都无法甩开身后的红色赛车，就这样，温雪岁在鼎沸的呐喊声中，与第一辆赛车同时冲过了终点。

　　随后，几辆赛车依次冲过终点，第一辆车的赛车手下车，赛场周围顿时传来了一阵更加热烈的欢呼和呐喊声，他的脸显然是比车技更加惹眼的存在。

　　没有理会其他几个赛车手的吹捧，他径直走到红色赛车旁边，敲了敲墨色的玻璃。

　　温雪岁本来放空的思绪陡然被打断，随即打开车门。

　　“这位兄……”赛车手看着车上下来的女孩子，身形高挑纤细，长得漂亮极了，他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你的车技不错。”温雪岁由衷夸赞道。

　　旁边的赛车手也都有些错位的荒谬感，他们平时都是一等一的赛车手，如今却输给了一个女孩子……

　　赛车手也有些忘词，抓了抓脑袋，“兰博基尼新款GT3，顶配，我之前见过，在皇冠的车库，是少数几个顶级会员才能开的。”

　　“是我哥的会员，我借来玩玩，性能真的很不错。”

　　其他几个赛车手此刻已经有些嫉妒到变形了，皇冠的顶配车型，多少人一辈子都摸不到，这个女孩子不仅开了，还只是评价了一句“不错”？

　　温雪岁离开赛道，往皇冠的休息室走去，赛车手跟着他走过来，“之前没有见过你，你之前是在哪里玩的？”

　　“南山。”温雪岁淡淡说道。

　　南山的车道依据山形而建，更加复杂多变，只有追求极致刺激的有钱人才会去那边。每年报废在南山的豪车不计其数，上个月法拉利刚出的Daytona SP3，全球限量发售599台，就有一台在南山阵亡。即使如此危险，那片地方还是犹如兴奋剂一样，吸引着无数人跃跃欲试，大家都想要挑战刷新最高纪录。

　　赛车手对她很感兴趣，于是邀请道：“可以赏个脸吗？和我们几个一起去聚个餐？”

　　温雪岁不想回家，也害怕回到医院，一时还真想不出去哪，她此时还有些回味刚才的比赛，大脑完全放松的状态，于是答应了他们的邀请。

　　这几个小孩子都是蓝马俱乐部的成员，是俱乐部重金培养的顶级赛车手，平时很少有机会出来玩，此时一个个都叫嚣着要去撸串。

　　赛车手平日里的饮食都是由专门的营养师搭配，营养是跟上了，但是年轻人有谁不爱吃点重油重辣的呢，所以难得有机会出来的时候，几人不是去吃火锅，就是去挤大排档吃烧烤。

　　几人看起来年纪小，温雪岁下意识地想要照顾他们，她刚要起身就被江野拦住了，“让他们自己去拿吧，都是些人来疯的性子，不用惯着他们。”

　　温雪岁见眼前的小男孩也没有多大，却老神在在地说了这么一番话，也不由得有些想笑。
　　她调侃道：“你成年了吗？”

　　“笑话！我今年十九啦！早都成年了！”江野恨不得把身份证拍到她面前。

　　果然，涉及到此类问题，男孩子总是免不得露出些恰合年龄的稚嫩与倔强。

　　江野说：“你呢？已经上大学了吗？”

　　温雪岁拿起旁边刚摆上来的冰啤酒，只见瓶口倾斜着与桌沿一碰，砰的一声就打开了盖子，动作透着说不出的潇洒利落。

　　“我都读博啦。”温雪岁带着狡黠的笑意，如愿以偿地看着男孩有些呆滞的脸。

　　“你才多大，怎么都读博了？我舅舅家的哥哥也是博士生，比我大了整整十岁，就知道整日板着脸教训我。”

　　“我小的时候跳过级。”温雪岁言简意赅，江野却仿佛受到了学霸的降维打击，平日里神气活现的脸上有些呆滞。

　　“江哥，串已经烤上了，你和美女姐姐聊啥呢？”几个小孩子点完了菜，闹哄哄地走了过来，满登登地围了一桌子。

　　温雪岁许久不曾和这个年龄的孩子待在一起了，满是青春洋溢的气息，她喝了口冰啤，感觉到了久违的烟火气。

　　几个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绕着今天的赛车展开了讨论，赞叹着温雪岁的车和车技，尤其是提到了大牛GT3的时候，两眼放光，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等到烤串上来的时候，几人如饿了好几天的狼一般，眼里都冒着绿光，本来上了很多烤串，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就都被抢没了。

　　温雪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饶是江野刚才已经提醒她了一会烤串上来的时候动作要快，她也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江野看着她呆呆的样子，趴在桌子上哼哧哼哧地笑，笑完了，才把手里多抢到的那些分了些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