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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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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22日,周日,天气阴。
薄暮时分,将夜未夜。
枫独坐在湖边的石板上,赤足在水中曳动,时有阵阵晚风拂过,秋波泛起涟漪。她面若冰霜,眼神里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怔怔地望向远方。
“大晚上在塘边待着不回家,是哪根筋搭错了?不帮着做饭,也不看着你弟弟,是想死了吧!”枫身后传来轰然谩骂声。
“呵,我是挺想死的。”她嘴里嘟囔着,边起身,湿脚踩进那双甫洗未干的旧皱帆布鞋里。
枫在前,她的奶奶在后,头发已白了泰半的老妪口中还在不停地数落着,两人朝离湖不远处的一所红墙瓦房走去。
还未进门,里屋那孩童的嚎啕哭声先传至耳边。
枫的奶奶怒火更添,“你怎么就一点小事都不能帮着做呢?天天只想着吃现成的,让你照看一下你弟弟都要偷懒跑出去,跟你那没出息的娘老子一个样!”
枫将目光投向一旁坐着的爷爷,然对方也只是低着头沉默,似是在逃避她的眼神。
自打她记事起,爷爷是待她最好、最疼她的人。枫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她8岁那年暑期,爷爷带她坐长途火车去重庆找她父母,爷孙两一路上有说有笑。身上并无多少积蓄、一向节俭的爷爷在火车上给她买了一条镶塑料钻的手链和一个蓝色的闪光陀螺。虽价廉,但在她心中却是连城之珍。
枫苦笑,但并不怪他。爷爷孱弱多病,家中的经济收入多靠奶奶四处帮人干农活,做零工获取。没有财权也自然就没有话语权。且爷爷性格向来温和,而奶奶则是这一带有名的火爆脾气。枫表示理解。
她不响,径直进了房间。只见她那还在读幼儿园大班的堂弟坐在地上哭得面红耳赤。她一把将他拎到床上。
“又怎么啦?”枫觑着他,一脸无奈。
“我怕黑,姐姐坏,都不陪我。”童稚的声音带着哭腔。
枫未搭理他,只默默地起身将灯捻开。随即枫侧坐在床上读那本书页已泛黄的《红楼梦》,小男孩于是也止了哭声,在他那小书桌前不知涂涂画画些什么。
“还不快出来端菜吃饭,天天吃饭都要人叫!”枫的奶奶在庖屋里喊。
夜色已酿八分熟,枫穿过后院,蹑手蹑脚地踏过通往庖屋的那家禽排泄物遍布的地面。
庖屋由土墙茅草顶搭建而成,里内灯泡老化严重,光线昏暗。枫的奶奶正筹算着,等暑期时,小儿子回来后,跟他商量建一个新庖屋。毕竟小儿子吃苦能干,收入也逐年稳步见涨,而大儿子则是永远都指望不上的。
枫盛饭,拿筷勺,爷爷则两手端菜至那头堂厅。
四人围坐一张方桌,各占一面。桌上摆着一荤一素一汤,与平日无异。
枫拿起筷正准备夹菜,一只手从侧面伸来,将她面前的那盘鸡腿拿起放到了小男孩面前。
“我们子俊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肉补充营养,放在你这边他夹不到。”老妪义正辞严。
语毕,气温仿佛骤降,人与人之间的温情霎时结冰。当然,原本也并无几分热度。
枫无言无感,早已习惯。
“姐姐,这个最大的鸡腿给你。”余人还未反应过来,小男孩已站上靠背椅,用筷子夹着大鸡腿摇摇晃晃地递到枫面前。
枫莞尔,即刻接下。
这时枫的爷爷也见状插话,“我前天去老马小卖铺买纸巾的时候,老马送了我两瓶可乐,嘿嘿,说是商家搞活动。”说着便起身去了他的屋里。
“哟,还有这好事,真是天上掉馅饼。”枫的奶奶半信半疑。
枫的爷爷将其中一瓶放在了枫面前,另外一瓶分在了三个玻璃杯里。
“呵,就你会做人。”枫的奶奶没好气。
“今天是我们小枫的生日,爷爷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有什么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多笑一笑,爷爷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笑了,逢谁都是笑吟吟的,也不知怎么的……唉……来,咱们爷孙两喝一个,祝我们小枫生日快乐。”枫的爷爷举着可乐,布满皱纹的松弛脸庞上挂着笑容。
“祝姐姐生日快乐!”一旁天真的子俊也喜笑颜开。
“正经事不做,净会整些矫情活,我活到60岁也没见谁给我过几回生日。”另一侧是冷嘲热讽声。
气氛再度尴尬。
枫低着头,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依然面无表情,实则她的内心先因爷爷的一番话而有所触动,忽又被奶奶浇了一盆冰水,兴味散尽。她深邃的眼眸里藏着情绪万千,五味杂陈。
顿了一会,枫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间,她随手将门带上,闷闷的。
“呵,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小姐脾气,讲几句就甩脸!”紧闭的门也隔不住这骂声。
“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你就不能少讲两句!”
“你别在这里充老好人了,她那臭脾气都是被你给惯的!”
“啪嗒”一声,枫的爷爷将筷子摔在了桌上,也起身回了房间。他罕见地发了脾气,脸憋的通红。
“反了,反了,老的小的都合起伙来欺负我。我每天起早摸黑在田间干活挣些辛苦钱,也没见你们心疼我。”枫的奶奶怒目圆睁,口水四溅,大声诉说着种种委屈与不满。
枫坐在布满划痕的斑驳木书桌前,面前是层层垒垒的课本与资料,摆放地整齐有序。一旁哆啦A梦造型的台灯发出昏暗的橙黄灯光,她抽出一本英语练习册,试图专注,但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就像团团蚂蚁啃噬她的注意力,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放下笔,怔怔的地望向窗外。夜空黯然,星光飘渺,她的思绪随之飞远。
今天是她14岁生日,然而没有蛋糕,没有蜡烛,除了爷爷,没有人由衷为她祈祷,为她祝福。当然,她并非一出生就这般不幸。至少在她8岁之前,她还是快乐的、天真的,被爱包围着的。
六年前,枫生日那天。她的父母白天在镇上的服装厂里上班,晚上两人一齐回到家给枫庆祝生日。
枫早早地在门口守望着,当看到母亲提着蛋糕出现的身影,她欣喜若狂,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双手环抱住了她的母亲。但不知怎的,她的父母对此均无回应。
枫后踱一步,抬头看到父亲表情冷峻,嘴唇紧闭着,似是在压抑着什么。而母亲则低着头,脸色苍白,眼中似乎还含有泪水。
枫不解。
“小枫,先进屋吧。”枫的母亲声音沙哑。
一家人围坐,枫不安地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枫的奶奶开启了每日例常的诘问环节,“你们工资发了没?”
一片沉默。枫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的父母。
“还没呢。老板说这个月月底一起发。”枫的母亲轻言轻语地回复。
“你们这个厂怎么回事啊,拖欠两个月工资了,你们不知道去找领导闹吗?人要学会变通,老实人只有受欺负的份!你们这个女儿挑食的很,一般的菜还不吃,没钱,屁都别想吃。”
乌云似乎在众人头顶笼罩。
见枫的父母不响,“前屋陈大娘,比我大不了几岁,人家儿子前几年买了车,今年又付首付买了房。再看看你,一年到头,钱看不到一分,我也不指望你孝敬我,但你也至少有点上进心,不能一辈子都挤在我这个小破屋里吧!”枫的奶奶越说越激愤。彼时她的小儿子才结婚不久,和他的新婚妻子在省城工作。
枫紧抿嘴唇,注意到一旁的父亲已经涨红了脸。
只听见“砰啪”一声巨响,枫的父亲将碗一把摔在了地上。
一片震惊。枫的母亲此时也红了眼眶。
“是,我是没出息,我是没本事,从小到大你就没夸过我一句。事事都想着你那个白面小儿子,我在你心中连条狗都不如。我就是窝囊,窝囊到老婆跟人家上床还得给别人陪笑!但这一切你也有责任!”枫的父亲像沸腾的开水,所有的忿怒伴随着绝望倾泻而出。
接着便是无休止的争吵、喊叫,指责。枫的奶奶指责媳妇不守妇道、怒骂儿子没本事,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枫的爸爸指摘妻子爱慕虚荣,埋怨母亲从未体谅自己;枫的妈妈斥责丈夫从未真正关心过自己;嘶喊婆婆重男轻女,从未真正接纳过自己。
自那晚后,枫接连一周都未看到她的母亲,她的父亲也开始每天很晚才回家。她从大人的争吵声中得知她的父亲这几日都未去厂里上班,不知从哪结识了些狐朋狗友,染上了赌瘾,整日混迹在棋牌室里,晚上总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某个下午,只有枫和她的爷爷在家,枫的母亲忽然回来了。枫激动不已,以为父母终于和好,一切又能如初,日子又能如从前那般愉快了。然而她的母亲冲她摆出一个十分拧巴的笑容后径直走进了房间,枫跟在她身后,只见她快速的将衣柜里的衣物打包。
“妈妈,你在干什么?你要离开这里了吗?”枫的声音颤动,眼泪呼之欲出。
枫的母亲呆怔住了,不语,继续打包行李。
枫泣不成声,站在原地哭得噎住了。
半晌后,她的母亲拖着行李走到枫面前。她蹲下身,“小枫,妈妈和你爸爸之间产生了一些矛盾,没有办法再继续在一起生活下去了,所以妈妈必须得离开。”
“连小枫都不要了吗?”枫哭得声音都哑了。
“小枫,是妈妈对不起你小枫。但你要知道,妈妈永远都是爱你的。我和你爸爸分开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懂,抛弃我难道是为我好吗?”枫质问。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妈妈也是身不由己。”枫的母亲最后给了小枫一个拥抱,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枫再也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她的父亲也没了踪迹。
后来在奶奶的谩骂声中她得知母亲去了重庆并且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而她的父亲偷偷拿走了奶奶藏在柜子里的5万块积蓄,和他所谓的朋友一起去了外地经商。枫的奶奶气得心脏病都差点发作了。
起初,她的父亲还会打电话回来,渐渐的来电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到最后干脆就再也没有打回来过。只在过年时会托人带回来字条和五百块现金。
枫的奶奶知道是因为他没赚到钱,并且很有可能把自己的积蓄也给败光了,于是没脸再回来了。
就这样,枫成了名义上的留守儿童,事实上的孤儿。
枫的记忆在模糊的视线中渐渐黯淡。她回过神来,准备整理了一下翌日上学要用的课本,蓦然瞥见书包右侧杂物袋里有张卷起来的白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