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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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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是个铁匠,打得手好铁;赵六也是个铁匠,可技术,就有些差强人意了。
赵六是老赵的第四个儿子,出生便死了娘,由老赵拉扯长大。赵六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哥二哥随父亲当了铁匠,在刘老板的铺里工作。三哥呢,去老李家米店做了学徒,将来是有可能升为掌柜的,最为人们看好。大姐已经嫁人了,大淖东边一个挑鲜货的人家,过着紧巴幸福的小日子。二姐则终日待在家中,织些芦席补贴家用。
赵六不一样,他识字——在这样的地方,识字可真是一个本事——除去教书的大先生,药店的“相公”,还真没多人识字呢。赵六是自己学识字的,他赶集时买到一本印刻粗糙的识字书(不单是石刻的,字迹模糊,连字也不全;但十分便宜),便当宝贝,带在身上随时翻阅。老赵没钱供他上学,他也凑合着自学。可长大了,人终是要挣钱糊口的——哪有理想着过一辈子,快活自在美一辈子的呀!老赵于是带着赵六去铁匠铺了,子承父业,继续——打铁。
刘家的铁匠铺很大,铁匠很多。迎着门口站着一个掌柜的,穿的很阔,经他手的钱很多。这掌柜姓刘,与刘老板是本家,故而关系很好。刘掌柜有个妹妹,生了个伶俐小子。这孩子家境好,老早就给送到私塾里去了。六岁进了私塾,现在倒也十五了,却天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大概也算不上罢,他学会了抽烟,打牌,还好赌。朋友也挺多,三天两头的聚会。后来被送进了他舅舅的铺面里,学记账,将来也许会继承他舅舅的职位罢。刘掌柜喜爱这个侄子,平时教一会儿,便打发他去玩。因此过得很清闲。这孩子喜欢在铁匠铺里转悠,也对铁匠们点点指指。
赵六看着这个比他小几个月的孩子,心里有些发酸——他可希望去读书呢。那个孩子坐在私塾里的样子,时常浮现在赵六的脑海里;他也将自己的形象带入到那个光辉的环境里——要是如此,自己该是多么幸福啊。但他在干活儿的时候,很努力地屏息掉杂念;有时他对自己默念:我要坚持下去,会成功的,一定会成功的……
赵六毕竟是个识趣儿人,明白这些躲不掉的“定律”,没说什么,打铁,不,学打铁去了。赵六打铁,哪怕他不喜欢。
打铁是个苦活。“当当——叮叮叮”,这是锤子与铁块碰撞的声音——铁块烧红了,被老赵移到砧子上,赵六则用大铁锤使劲敲打,试图塑成一个什么形状;可铁锤很重,铁块很硬,打起来很费力——于是赵六打一会,便累了,靠着烘炉休息——于是,刘老板不喜欢他。赵六一边用手慢慢地拉着风箱,一边在火星中读他的宝贝书(有的时节看得入迷,被溅起的火星烫伤了手还浑然不知,过后却无法使劲了),误了工时,于是刘老板更不喜欢他了。但因为老赵,赵六还是留着,还是学——打铁。
赵六颇有些喜欢察看那炉中的火苗:那跳跃着的,升腾的火苗。那红火色的火苗,旋转着,散发着热量;火舌舔舐着铁坯,向上窜动着。红彤彤的火影,在赵六的眼中映出一团明亮的光晕。恍惚中他好像看见就是那团跳动的焰,生生不息。
赵六偶尔还是打铁,可由于技术不精(连最简单的制坯都做不好),犯不少错,闯了不少祸,工作渐渐成了干杂活儿:赶集,寻买上好的铁锭;收集铁渣,融成一块块的,码好,齐整整的。他也负责从墙角一大堆煤炭中拣出打铁用的“铁煤”,通常是用小簸箕一小撮一小撮筛出来的。有时他去给客人栓马,倒像个门头了。赵六干活并不利索,人也不够壮实,总是一副木讷的样子——可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眼,总是那般清明。
赵六慢慢也学会了点,尤其是判断铁锭的好坏——听声儿,一敲,脆响响的,便是好铁;闷在铁芯里的,不但不纯,说不定还灌了铅。来店里打铁的人不为多,但也不至冷清:总有人进进出出,来打铁的人,铁匠,谈得挺快活。
……
照例,还是赵六去县里赶集买新一批的铁锭——铺里要给粥所造一个大铁锅。赵六去了,带着几分熟悉穿棱在人群中。县是远的,走一时半的路,才到得了。县里有许多新奇、高级的玩意儿,卖艺的王四海也在那里定期演出。赵六去了县里好几次,仍觉得新鲜,停停歇歇,呆了一整天。他觉得最有意思的,便是县招待所前的报纸栏。赵六每次进城,必会在那里,用手指头指着报纸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常引那些带半边眼镜的“先生”的侧目,可赵六不在乎,看得开心便也够了。赵六看着有些反光的铅字,忽觉有些恍惚,他对将来有些憧憬,也有些怯弱。这些文字,是如此深奥,是如此直击人心:赵六有些犹疑了,又有些退缩了。但他仍在心中默念:会成功的,一定会成功的……
赵六常推的是辆小型的手推车,上面堆着整齐的、银白色的铁锭。他急火火地往回走——天色已变得昏黄,怕是误了日时了。赵六走着,经过了一个模样古怪的人,不觉多瞥了几眼。
这人长得赛个活神仙——仙风道骨。白花花的胡子交错着——直垂到胸前;高鼻骨,在更高的颧骨面前又不那样突出了。一个字概括,“怪”!好听点说,便是“奇”。这人一把拉住赵六,小推车忽地停下,发“喇——”的声者。
“小兄弟,我看你面相不好,定是没了运,将来怕是气运不佳。得去庙里请个桃符,烧柱高香,这才可改运啊。”
赵六扯过手胳膊,头也不回,走了。
赵六放了货,在铺里吃顿简单的饭食,回家了。屋里亮光不多,几枝烛颤颤地抖动着。赵六正琢磨着那“仙人”;他奇怪那人为何会在半路上截下他来,又回忆起那人荒谬的言语,摇摇头,心想是个骗子,睡了。第二天起来,心里却还是挂记着的,便在一刻犹豫后,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到庙里去。赵六虽不信神佛,却也是个生土长的乡里人,潜移默化中,也确感染了几分迷信。
赵六去的是善因寺,在县的东边,很大,很宽,和尚很多,香火也很旺。
善因寺可真大。赵六在寺里走走停停,逛了一圈,花掉了一个小时。大雄宝殿果然很大,凉飕飕的,从深处传来诵经声;藏经阁的书一卷卷的,堆在半人高的架子上,可赵六看不懂。散戒的和尚在外院走动,嘴里嘀咕着什么。大殿里垂下的幡上烫金的经文,赵六亦看不懂。他有些受挫,自以为识字,便历害了——这下,便不可行了。
赵六在寺里转悠,看高香,看放生池里的王八。他到一个地方看看,又到另一地儿——可这地方真不一样。兰草是一丛一丛栽着的,在花坛中十分显眼:花蕊黄灿灿的,毛茸茸的;两口大磬,全是积水,清亮亮的,几条红色的鲤鱼游得正欢。窗棂格是上好的木材做的,一格一格的,全用江米纸封着。
这和尚真阔,赵六心想,窗里传几声笑,和两人交谈的声音 :
“师父”,一个稚嫩的声音。该是个小沙弥吧,他想。赵六打算离开。“您说,这桃符究竟有无效果?依我看,这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
赵六竖起了耳朵。
“至于我罢,认为神佛也不过是个寄托,希望是靠自己创造的。你看,如果一个人把空虚的希望给了佛祖,只知烧香,又有何意义呢?若是这样,佛祖也不会帮啊。凡他心怀希望,脚踏实地,还有什么办不到呢。”
赵六离开了,却没有求符,只是奉了三支细烛,算是循个规矩。一路上他心里胡胡涂涂的,像锅里烧开的水,直倒腾。他回去后,坐在床沿,思考着。赵六的心,很乱。
他忽地想起,那个被陈保长抓去做妾,拼尽一切都要上诉的女子——她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 ,家人已尽,剩她一人,却仍为自己的自由而抗争。一个柔弱姑娘,因己的坚持,而终获成功,自己又有何不可?只要心怀希望,并为之行动,自己的生命就一片鲜亮。
他记起了小时的愿望——当一个文化人——或是教师,或是作家,或是一个报纸编辑。
蜡烛灭了,又攸地亮了,赵六脸上的两粒泪珠映得亮莹莹的。
……
赵六还是铁匠,但他攒着些钱,他要真正地成为一个他想成为的人。
“当当——叮叮叮……”
火星溅在黯色的空气里,一闪一闪火红的铁块好似燃烧的珊瑚,映在赵六的眸子里,一亮一亮的。
…………
还能听见他并不标准的读书声罢,在这黄土所覆盖着的土地上,这声音是如此清晰,虽如烛光般渺小,却又是那样的充满希望,连接着远方,一个新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