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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陵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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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到薛家也有小半年了,从新婚第一眼见到自己的丈夫后,盛月荷就再也没见这人了。
但月荷也丝毫不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样,整日里怨天尤人。相反,她把自己的小日子安排得妥妥贴贴。常常在早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薛家的家厨便会看到二少奶奶在厨房的身影。起初家厨们是很忐忑的,他们在薛家做了几十年,第一次见到如此爱进厨房的太太,可渐渐他们发现,这二少奶奶只会做糕点,其他的一概不知。而他们有幸,在家里就可以吃到往日里排队都排不上的盛兴斋糕点。
盛月荷觉得每天的日子过得熨熨帖帖的,可老太太急在心里。
她知道自己的孙子和孙媳妇是没有感情的,但孙子甩手一走,这连培养感情的时间都没有。一日在牌桌上,听说李老太太的孙女李韵芝考上了金陵女子大学,准备去南京投奔父母。便想着让孙媳妇月荷和韵芝结伴去南京,至少可以让这对新婚夫妇见上面。
李韵芝是薛家世交汉阳李家的千金,从小和薛兆一行四人一块儿长大。起初她是这门婚事最大的反对者,也因为这场婚事和薛兆大吵一架,她无法理解自己认为最自在潇洒的人也会被封建的糟粕所绊住。可她见了盛月荷后,却喜欢上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女孩子。她曾经对李老太太说:“月荷虽话少,但心里有事儿,我喜欢她!”
启程那日,一大早刺眼的太阳光就把江面映射成亮白色,像一面刺眼的玻璃。
江边人头攒动,码头上四处是搬卸货物的工人,他们并非都身强力壮,有的搬起货物来非常费力。每每此时一根大长毛鞭子便从半空中划起一道弧线,“唰”地一声抽到他们的背上。这鞭子像发条的开关一样,打开开关的码头工人们便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一旁等待客运船的乘客们早已习惯这“唰唰”的声音,没人回头,没人观望,这声音和树上的蝉鸣般,只是杂音中的一种,过了就过了!
人群中两个女孩特别显眼:站在那蹦来蹦去的是一个穿着洋裙把发尾烫着时髦的卷儿的女孩子,她对着旁边的女孩子兴高采烈地讲着什么。她旁边是一个看起来年龄略小的小姑娘,相对没那么起眼。她身穿一件湖绿色的改良半身旗袍,下身套一条到脚踝的墨青色长裙,头发低盘在耳后,典型的少奶奶装扮,但看起来却像小女孩偷穿大人衣服,很不合适。这个女孩只是在旁边腼腆地笑着。美好的事物总是那么地吸引人,等待的乘客总是时不时侧身看一眼这两姑娘。李韵芝似乎已经习惯了别人的眼神,丝毫不害羞,盛月荷却不是,她总是在韵芝讲得激动时悄悄拉一下她的衣袖子。
“韵芝妹妹!”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喊,月荷和韵芝回头,眼前是一个穿着白色西装戴着墨镜的男士,约莫二十多岁。韵芝一眼认出这是俞家公子俞子安,便兴奋地向对方招起手来。
盛月荷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薛兆和韵芝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另一个朋友。俞子安走近,李韵芝连忙介绍月荷给子安认识,月荷也欠身问了声好。
俞子安上下打量了月荷一番,一边摇头,一边调笑着说:“稀奇!稀奇!这豹子娶了个小白兔!”
夜深时分,月荷独自坐在甲板的椅子上,看着江边的景色。
江边漆黑一团,偶尔看到几家门户有着点点烛火,她感觉到家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船舱玻璃门上反射出她的影子,她盯着那个影子看了很久,那是一个旧时代女性的样子,又想起李韵芝讲过的薛兆:八岁便能诗会画,上学以来国文、英文、数学稳居全校第一。不仅如此,网球、篮球各类运动也技术精湛。但他从不是老师眼里的乖孩子,读中学时和老师讨论女性平等问题,回问“老师怎么来到这世上”,把老师气得半死!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第二中山大学,却因为第四军打吴佩孚,跟着成了一个列兵,现在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中央军校。
他是新时代的代名词,似乎这时代就是为他而来,而自己是为了活命之人,什么革命主义她一概不知,只知道母亲告诉她夫为天!
他们两个一个是跟着时间跑的人,一个是被时间抛下的人,如何又能在同一时间里?
若父母还在,可能她不会遇上薛兆,不会来到这样一个新世界。只是安安心心地在花楼街五号铺子里做她的水晶糕,卤着豆腐干,炒着瓜子……那是属于她的旧世界。不见薛兆,她倒不会想这么多,那人顶多算是个陌生的丈夫。但眼看着离南京越来越近,她便愈发忐忑不安。想着俞家少爷刚刚说的玩笑话,心里便愈发觉得委屈,她想念自己的父母,想念小时候教她揉面粉、熬糖浆的福大爷,想念留在家里的阿菊。可现在,她只能被安排着到陌生的南京城,去见那个陌生的丈夫。
水路走了几天,客船到达浦口码头。俞子安在送两位女子下船后便启程前往香港。盛月荷来南京虽然让薛兆感到不适,但也不好违背祖母的意思。于是给自己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妻子提前做了在南京生活的准备。
按照之前薛兆在信上的安排,李韵芝带着盛月荷找到了薛兆在太平路为她安排的一间房子。那是薛老爷的朋友在南京空下的一间二层小楼。月荷自小在家中虽有阿菊随时照顾衣食起居,但做买卖家的儿女免不了要做些活计,所以月荷也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姑娘。只见她卷起衣袖,在李韵芝吃惊的眼神下,三下五除二便把这间小房子整理的井井有条。两位小姐妹安顿好后,便去往中央军官学校了。
去往军官学校的路上,两人遇到了一群穿着白衣黑裙的女中学生,看起来和月荷年龄相仿,他们有的留着齐肩短发,有的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富有青春活力。当他们看到盛月荷的这身打扮时,便在一旁指指点点,一面还小声的笑着。李韵芝瞪了他们一眼,气得拉起月荷就往前走,可身后的月荷一把挣开了她的手,愣愣地站在了那里。
“你去找他吧!我还是先回去了!”月荷低着头,轻声说着,脸上的委屈却再也伪装不起来。
李韵芝看着她的样子,十分不解,大声说道:“你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凭什么不能去看他?你名正言顺,光明正大!”
“我怕…我怕给他丢人了!”月荷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她轻轻抬起头,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儿从粉白的脸颊上划了下来。韵芝印象中的月荷一向是温婉乖巧的,她不会像自己那样高兴了大呼喊叫,不高兴了就哭天抢地。月荷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笑起来一双大眼睛马上变成两弯月亮,挂在她粉扑扑的小脸蛋儿上,甚是可爱!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月荷,她不知道月荷为什么这么害怕见薛兆,但看她这样子也就只好作罢。
就这样,李韵芝一人在军校门口和薛兆匆匆见了一面。
之后便遇上军校大演习的日子,军车把学生们拖到南京郊区练了整整一周。这一周里,盛月荷陪着李韵芝到金陵女大办理了各种报道手续,又陪着她满南京城里买各种时髦的衣服首饰,早已累得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把韵芝送到了学校,月荷就一人往自己的居所走去。回家的路上,路过了一家茶食店,月荷便进去逛了逛,老板端详了一下这女子的样貌,虽不时髦,但衣服材质所戴首饰都是上品,便知这一定是哪家的少奶奶,忙上去招呼着。
“太太,正宗苏式绿豆糕,从苏州请的师傅,您尝尝?”老板谄媚的笑着,并拿了一块儿给她。
盛月荷拿着这块绿豆糕端详了一下,神情疑惑,咬了一口便更加确信了。
“老板,您这绿豆糕不正宗!”月荷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眼神还盯着手上的绿豆糕。
“哦?这绿豆糕还有假?”老板写着眼睛问道。
“绿豆糕虽无真假一说,但名不副实。如果是绿豆粉做出来的绿豆糕,颜色应该是淡淡的黄绿色,而这绿豆糕颜色过白,说明里面夹杂了豌豆粉,而且还是非常劣质的便宜豌豆粉。您刚刚说这是苏式,我尝着里面少了油,这并非苏式,而是京式的做法。”月荷虽然说话声音轻柔,但句句清晰有理,引得一旁的客人都围过来看起了热闹。老板心中暗叹来了位行家,但又碍于面子不敢承认,一边叫骂着一边拿扫帚把盛月荷往外赶:“你是来捣乱的吧!充什么行家?不买就给我滚蛋!”
“其实苏式和京式并无孰优孰劣之分?可您虚假销售,拿京式代苏式,拿豌豆粉代绿豆粉就不对了,而且这味道还这么差,就算是点心也是有它的灵魂的!”在盛月荷心里,茶食点心向来是最为要紧的。她也有些生气,语调比刚刚高了一些,但在旁人看来依然是小姑娘装大人,毫无威慑力。
这下彻底惹怒了老板,老板拎起扫帚就想朝她打过去。吓得月荷向后退了几步,可退后的时候重心不稳,被门槛绊着,差点摔个大跟头。好在身后一双大手稳稳地接住了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老板想打我夫人?”
盛月荷被这句话惊到了,连忙回过头去,眼前站着的这人穿着一身灰色的军装。他眼神凛冽,盯得老板瑟瑟发抖。那双闪着星星的眼睛,不是薛兆又是谁呢?
薛兆一边扶起月荷,一边盯着老板。老板一看这身衣服便知道这人来头不小,忙心虚地说:“不敢不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军爷夫人,小的赔礼道歉!”
薛兆一边转着手臂上的手表,一边不耐烦地听老板如何顾左右而言他。这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身上的一股子冷劲儿足以让老板吓得不敢抬头。老板唯唯诺诺地讲完后,薛兆微微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的罪不在有眼不识泰山,而在于以次充好,虚假销售。我把你带到警察局,可是可以吃好几天牢饭的!另外,你对我的夫人缺少了应该有的尊重,让她受到了惊吓。你该怎么做?”
“这绿豆糕小的立马下架,全部销毁!今日叨扰夫人,让您受到惊吓,您看您打我骂我都可以!”听到“警察”两个字,老板吓得连忙弯着腰对盛月荷一百个温顺,和刚刚盛气凌人的样子完全相反。
“你不用销毁,就把绿豆糕的原材料写在上面,售卖价格比现在低个三成,让顾客自己选择买或不买,这样既不算虚假销售,也可以保你的本!至于我,你只要不做亏心买卖就可以了!”盛月荷和薛兆离开时,老板连连感谢。
黄昏时分,盛月荷和薛兆一前一后往太平街的家里走去。月荷低头不语,只是听着前面军靴碰撞时发出的叮叮响声。虽是夫妻,两人这次却是第二次见面,能说些什么呢?
“你对茶食很了解?”
“我们家以前开茶食店的!”
一问一答!
“家里都好吧?”
“都好!”
又一次一问一答!
“祖母很喜欢你吧?”月荷不解,看到他指了指手上的镯子,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也明白方才这人为何能认出自己。
“祖母是喜欢先生,才会把她的贴身首饰送给我!”
“不!祖母是喜欢你的!她来信说你把家里打理的很好!”薛兆转过身来,站在月荷面前很庄重的说出这句话,这让盛月荷摸不着头脑。
“谢谢你!帮我照顾家人!”这句话很轻,但和之前的他有些不同。这句话温柔得让月荷沉迷,她知道他的感谢是真的,他的温柔也是真的,但这一切与男女之情无关,仅仅只是一个真诚的感谢。
民国十七年,六朝古都——金陵城
虽结婚半年多,但似乎二人是从此刻,才遇见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