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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6 ...

  •   【封眠-十年前】
      那是看似悠长无尽的江南春天。絮丝薄柳如女子的发。满身疲倦的烟,和卿卿糯软的轻语。
      一年前娶了心上人过门。而这一年的鸾凤和鸣——我并无意自诩为鸾俦凤侣,只是凰比之卿卿只怕也略输一筹——如流水般泻去,大红喜帕下卿卿羞怯却如暖阳般的微笑还如在昨日,此刻我却已候在房中,等我的孩儿出世。
      卿卿不出一声,只是大力地揪紧了床单,一手的指甲嵌进肉里,满头都是冷汗。这哪还是卿卿?哪里是那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卿卿?哪里是那个帘卷压花影也不愿伤了她颜色,只能遥遥隔墙送过秋千影的卿卿?哪里是我爱得几乎痴狂的卿卿?
      可她分明又是卿卿了。即使这样的苦这样的疼,她见着我抽紧的眼神,也还是给了我一个浸在冷汗里的笑,美得那样刺目那样万劫不复。
      男孩。在产婆恭喜我弄璋的时候,我只是走到卿卿身边,抱住了她。她那样轻,轻得像一把枯草荒颓地斜倚在我怀里,原本鲜润的唇褪尽血色,像撒了一层厚重的枯萎。我心里鼓涨得快要溢出来的心疼,撞上她软软的嘴唇开合:“阿眠,我——好开心。”
      于是散尽,而又根植于心底。
      我为儿子起名封误。这不过是缺了结束的一场不完满——我知道卿卿不喜欢,而我以为她只是不懂我们这些弄字舞言的人对于残缺美的乖僻嗜好,谁知她那样敏感的女人的直觉早已预知这样的一语成谶——完整的字眼是封误卿。我大抵是误了她的。她那样的美貌温柔,嫁入豪门也没有什么难处的罢。我一心一意向往着仕途功名,只觉着望族名门便万事皆好。

      我大抵是爱极了卿卿的。
      知道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负了卿卿的太多,说这样的话,也就是所谓自以为是,或者厚颜无耻了。

      后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忽而来了一群大人。听说是朝廷炙手可热的大臣,还有皇帝宠爱至极的那个叶老爷。
      我对卿卿说,我想去见见那些老爷们,就算拉不上关系,好歹也混个脸熟。卿卿却执意反对,也不说为何,只说觉得心里不安。我第一次对她动了气,厉了嗓门:“男人的事,你一个见识短浅的女人家作的什么数?莫要是红颜祸水了怎的?”
      卿卿呆在原地,怀里的阿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心里烦躁难平,叫了侍女来把阿误带走,拽着卿卿便出了门。卿卿白了脸色,百般小心地讨我高兴——我只觉心里发酸。怨我,还是怨卿卿?自然是怨我。她多想些又有何错?不过是担心我罢了,偏我又拉不下脸来致歉。二十二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
      我小心拉过她手,此时却见一顶华轿自面前不远处过了去,轿中人自被风撩起的轿帘中露出的面颜登时隐没。
      我转脸看下卿卿,却见她面上笑容凄艳以极,直似寒芒啜血,绚逼夕阳,一时竟让我望得呆了。而后她发现了我的目光,颜色却又重新温宁静好开去,让我几乎以为那是错觉。

      而不过七天之后,就是噩梦。
      那位叶老爷,不过是位年方十七的翩翩浊世佳,生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连一笑都不必,这都是我十二岁的僮儿幺伶打听来的,有传言说叶公子与皇之间不清白,我却只是嗤笑:上天造男女为何?阴阳相生,如我与卿卿。阳气相近,怎能生情?

      然而我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国色。当那位叶公子宽袍广袖长身玉立,足踏卿卿满地的血也似不染凡世纤尘,只差举觞白眼向青天便皎如玉树临风前。
      而我的卿卿,我的卿卿。
      父母都早已过世,我在这世上最为在意,便是此刻我怀中涌血不止的女子,冯映卿,我的卿卿,我的卿卿。
      阿误随他最亲的母亲去了。当我砸开焚满毒香的密闭房间门时,他停止了呼吸,死状凄凉——甚至来不及叫我一声“父亲。”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吧,他从未这样叫过我,也是应该。自是应该。

      我记下他的名字,叶衡声。
      他身上背负着我爱的人的血债,教我如何不恨之入骨。

      那是怎样一个染满鲜血的江南初春呵。短得稍纵即逝,血迹也在湿腻绵延的春雨里洗尽。絮柳如泣语,如祭歌。

      【皇-一年前】
      我隐藏在封府门外一丈远的地方,穿了寻常衣服。一副猥琐模样的窥探与不雅。
      我知道他在这里。我的小衡声。
      果然是一线美得罪不可恕的笑意,让我恨不能冲上前去,却是给他面前那个与他相若的男子的。一纸素笺——他为了他竟像个怨妇也似了。不知里面写的是什么,圈圈词?
      我心底暗暗发笑。
      这次却轮到衡声转头离开。封眠却是呆在原地,许久才拆了封,读了半晌,怔了怔,一脸温静无害的表情,抬头望了望却不见了衡声,慌乱似的想出门去找,却又顿住了脚步,狠了狠心扭转了身,回府里去了。
      我心里发紧。衡声分明就在前方林里扶着一枝修竹痛哭失声。明明就再也没有办法伪装笑容,明明已经心碎欲死,为何不放下颜面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我最终还是拿到了那一纸深情。字体是流逸的行楷,熟悉得惊人,是我一手教就。然而却比我记得的字更是美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只因一字字都焚着血染浓腻的情。
      “你是我愿意倾尽万千去爱的一生。可惜不过是叶落一生。”
      我心下剧痛,几不能言。

      这又何尝不是我的爱情。叶知。叶知。当初对天盟誓许诺海枯石烂,却还是娶了别家女子。我并不怪他。我亦有后宫佳丽,亦要为了血脉传承娶妻生子。
      可他不小心爱了她。
      是的。他和她的孩子,叫做叶衡声。我知道他不曾忘了我。我当了太多年的九五之尊,已经快要忘了我原本有个真正的名字——宗元思。当年我们一起读《与朱元思书》,他爱极里面那句“横柯上蔽,在昼犹昏,”说他可以想见那枝桠横生的情致。叶衡声,叶横生。
      明明已经离开,为何还要再留这一萤孤伶的暗示,让我想忘又不能忘,想恨又恨不起。

      我眼里渐渐模糊,那一行秀致也渐渐远了,却是一滴泪迅疾地落在那一帧薄页上,迅速晕开。那种漫漶开来的醉人的湿意,像是他曾经为我流过的眼泪,像是我每一次被抛弃被背叛时都极力维持的最后尊严。
      而我的视线立刻被它夺走了——面前染了水迹的纸张,与慢慢浮现出的字迹。
      “我们明明可以走过一生。为何却要在此时决定未来。我已等得太过疲惫,请原谅。
      “请原谅我的任性。我愿意在这一刻别过。只要你一滴泪,我愿意了结此生的最深羁绊。
      “我爱了你。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只是因我而叶落,不怨你,也与你无干了。”
      字迹依旧情致动人,却轻易看得出每一笔都是洇湿的颤抖。
      “我只是因我而叶落。不怨你,也与你无干了。”
      我是因我爱你,而爱了你。不论是倾尽万千,还是叶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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