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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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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数学课结束后,张放放在教室门口堵住了我。
她拉着我下楼,流动的人群中,我看着江炎和一帮男生顺着另一边的楼梯离开。
“说说,刚才中午吃饭跑得跟个兔子一样的,是去哪里了?”
“嗯。”我略微拘谨地左右张望了一圈:“张梦洁人呢?怎么不见了?”
“她妈妈来接她去学钢琴,先走了。”
言下之意,现在就我一个,快给我老实交代。
我趴在两楼的阳台上,脖子伸长着向下看。楼上是桌椅挪动的吵闹,楼下是人声鼎沸的喧闹。而我,像是处在一个真空的地带。无论怎么样都事不关己。
“放放,如果有一天胥乐远不见了,你会难过吗?”此刻下午三点的阳光,温暖,却也刺人。
“胥乐远不见了?”张放放皱着眉真的在思考:“会的吧 。”她觉得自己应该会难过。
“那今天胥乐远身边全程都坐了个女生,你看着不难过?”
“你说乔乐?”张放放一点也不意外:“听说她是胥乐远的妹妹。”
“妹妹。异父异母的那种亲妹妹吗?”
赶在张放放上手掐我之前,我连忙向着旁边躲了一步。
“她喜欢他。”我想张放放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大不了我就换个人喜欢。”果然见色眼开的人是没有什么真心的。
“干什么?别用那种贞洁烈女的眼神看我。”
“你刚刚是跟江炎出去鬼混了吧!”
“我记得您老人家语文不是挺好的吗,能不能用点好听的词。”
“我们只是正常的同学关系而已。”
“知道知道,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同学关系。”张放放走过来和我一起趴在围栏上向下望去。
我被光照得有点睁不开眼。
放放看见了什么,手激动地推了下我。
“李心蕊。”
“那个是她男朋友。”
“嗯。”我闷了一声。“男朋友”三个字像是一团滚烫的火在我的心上翻过。
“你在看什么?”张放放对我的不为所动有些好奇。
“没什么。”我偏头收回自己的视线,但还是晚了。
“张路?”
垂头走路的女生,肩上背着黑色地双肩包,落在人群的最后面。
她显眼,不是因为别的,
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校服。
周六补课,难得可以不用传校服的时侯,女孩子怎么还会甘心被禁锢在那种又肥又丑的校服里。有的甚至连背的包都换成了跟平日不同的休闲包,上头印着可爱的卡通人物。
楼下水泥路的外侧有一个花坛,一株青绿的松树立在一团杂草中,因为没有人打理,枝叶错节,纷乱地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老人。
她蹲在旁边,在摘一朵黄花。动作极快,没有什么诗情画意的境界,更像是个小偷。
大部分的学生都离开了。
整栋楼在夕阳的斜晖里渐渐漫上一层凄凉的气色。
放放拉拉我的袖子。
“走了,储悦。”
“快关门了。”
我却还稍显留恋。张放放纳闷地看我。
“你这个同桌有这么好看吗?”
“放放你知道吗。”
在这一刻,我忍不住反过来抓上她的袖子:“其实她一点都不臭。不相信你可以去问坐在她左右前后的人。”
“她真的一点都不臭。”
很干净,没有什么怪味道。
普通的就像每一个我们而已。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张放放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其实大家都知道她不臭。”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就有一次吧。好像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侯,她来上学,身上一股臭味,被老师赶回家去了。”
“然后从那次开始,很多人就喜欢那这件事说她。”
“那次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她从来没说过,也没人去问。”
“其实她再小一点的时侯好像不是这样闷的。”
那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一定是。
“储悦,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我完全没有意识自己的行为的越界,直到她这样问我。为什么。我的心剧烈地一颤。像是一只误入歧途的羔羊,点点迷茫还有深不可见的恐惧,飘荡在我的内心。
还能为什么。
关爱同学,人人有责啊。这些俏皮的话,第一时间生成在我的本能里。
但我不想说。
是伤害凝成了我这层自我保护的盔甲,把真心蒙蔽,就不会再受伤。
可是偶尔某个时侯,我也真的想要放纵她看看这个世界。
“因为。”
“可能因为我有点像她吧。”
张放放的眼神逐渐从疑惑转为更深层的疑惑,甚至是几分隐隐的担忧。
“储悦你以前……。”
到底要不要说呢。
到底要不要。
风里飘来桂花的清香。桂花,是秋天的真身。我贪婪地依恋着风中的味道。血气从心口涌上来。冲动只需要一瞬间。
我一把撩起散在耳边的头发,夸张地笑看她:“你看,我的耳朵。”
“是不是像一对猪耳朵。”
苦涩的滋味心里默默倒流,每一个字,每一句,即使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还是会像有一把尖刀在自己的心头一寸一寸的钻。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不对。
我明白。
但是,正是因为不能对这些所谓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笑而之,才成为了我最大的痛苦,是不是。
后来的无处次,我都感叹过。
少年人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
但是,却也更顽强。
顽强地这样一段岁月中坚持的走了下来。
也顽强到在这些曾经岁月中受过的伤,终其这一生,似乎都固执地不肯再痊愈。
*
周六是储标出车的日子。
我回家的时侯正好遇上扛着锄头,骂骂咧咧打算下田的陈兰。
“回来了?”她停下步子,极快地交代我。
“饭做好了在桌上,你吃完了赶紧做作业,我去田里除除草。不用等我吃饭。”
“我哥呢?”我连忙叫住她。
说到这个,好像正是她气结的原因:“看电视呢,在楼上躺了一天!让他烧个饭也不肯,真是昏了他的头。”
“晚上不睡,白天不醒!一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安慰她。
“那不挺好的。晚上电费比白天便宜啊。”
这句话像是说到了她心坎里。
虽然还是瞪了我一眼。
“一个个都像你爸!什么德性!”
我权当这句话是夸赞我了。
楼下厨房后面就是我家的扁豆地。
我放了书包,先去洗手。从窗户里,远远就能看见她的身影。我关了水龙头。
人倚在黑色料理台前,眼睛像是钉在了陈兰身上。
她迈着平缓的步伐,向着乡间的小路上一步步走去。云在她的前方压得有点低,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下雨。
但我却有点担心。
此时此刻。我想起无数次,她同储标吵架时,总爱翻起的那些旧账。
“我嫁到你们家,享过一天的福吗?”
“你看看村里跟我同岁数的,哪个比我还作孽?”
“先后料理了你爸妈的后事,转头又替你弟弟结婚收拾烂摊子,什么时侯有过个消停?我看是要等我死了才消停!”
“还有自己这两个小的,你从小关心过吗!”
其实我一点都不懂她。
我的妈妈。
所以我无法对她的遭遇感同深受。
老师在学校里教育我们小朋友要学会分享。
但是妈妈告诉我。
买了好吃的,一定要藏到楼上房间里,不然让来串门的小孩子看见了,你就必须得分给他们吃。
分给他们了,你就没得吃了。
但是,她也告诉我。
不要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人家给了你的,你就必须找机会还回去。
可是,储悦。
我们家现在没这个条件。
你明白吗。
我是过了很多年后才明白。
当时这样的一种精明的,俗气的利益算计,却至少教会了我,在当年那些不宽裕的岁月里,抓住了自己,至少抓住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骨气。
没有的东西,就当我不需要。
*
我在脑海里默默回想着陈兰的模样。
褪色的旧裤上结着一块块的土色的泥巴,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掩在草帽下。
那张脸,被斑点和皱纹侵袭着的脸。
她脸上的疲倦,拿走了她原本属于她的眉眼中的光亮。
终日同金钱之间的斤斤计较,成就了她一身的市井俗气。
我想起江炎说的那句,女的是不是都很在意自己会老。
我的妈妈。以前那个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为人处事风风火火的都市女老板,成了现在的一种境地。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陈兰,是不在意的。她极为妥帖地躺进了命运为她刻画的漂泊中,没有任何反抗。
夏天的曝晒,冬天的凛冽。深夜的无助。还有不懂事的我们。
是这一切的元凶。
命运曾经告诉过我答案。
但都被我粗暴地推向了天平的另一头。
我不听。
是他们的错。是他们自己活该。
我只是个受害者。
我记得五年级的某一个寒假,我和陈兰去逛超市,在冰冻冷鲜柜台不巧遇见班上的一个男生。
当时他妈妈也在。
男生怀里抱着两盒好丽友,抬头看陈兰,用不小的声音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哇,储悦你奶奶看着可真年轻啊。”
幸好他妈妈也在。
不然我一定立马把他的头摁进那一堆冰冻带鱼里,好好让他清醒清醒,洗洗他的狗眼。
男生的妈妈闻言笑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头,面上浮起一阵尴尬之色,对着陈兰。
“你是储悦的妈妈吧?”
她话语中的那一丝的犹疑像是一根缝衣针,在我的心头悄悄扎了一个无法愈合的小口。
陈兰自嘲地笑笑。
“是啊。”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有些不自在:“我看着显老。”
我一言不发地像是个木头人似地杵在旁边。
后来我读到一句话。
女人的辛苦都是写在脸上的。
我想到了陈兰。
“哪有,哪有。”
女人胡乱又丝毫不走心地客套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你妈妈怎么这么老?”
那个男生临走前路过我时,那种恶毒地嘲笑,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而我当时攥紧的拳头,没有挥向任何一个外人。
超市琳琅的护肤品货架前。
我指着玉兰油新出的一款抗皱保湿面霜:“妈妈,你买这个吧,我看过我同学的妈妈用,说特别好。”
陈兰拿起50ml的瓶子看了一眼,便又丝毫不留恋地放下。
“疯了啊你,要五十多呢。”
说完,她弯身拿起了货架底层的美加净。
我当时攥紧的拳头,挥向了我的妈妈。
为什么她不肯好好保养自己。
为什么她要让我在同学面前这样丢脸。
为什么我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是错的,但是我却完全没有办法克制。
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后来的我知道,无论是五十块的玉兰油还是五千块的海蓝之谜,他们都无法消去皱纹,无法让我的妈妈更年轻一点。
在明白这世间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无奈之后。
我总是躺在床上,在往事的回忆里,让眼泪一直一直地流。
悄无声息,流入寂静的夜色里,流入我的疲惫心里。
对不起,妈妈。
我咬着被子的一个小角,压抑着声轻轻说,说得小心翼翼。
谁都不会听见。
但是时间,时间会知道我所有的局限、狭隘、可悲和自私。
现在的我还没有办法战胜他们,但是总有一天。
对,总有一天。
请用的您的宽容饶恕我。
*
储盛成了我偶尔承载心事的一方容器。
他搬了自己的被子躺在陈兰他们的床上看电视。
是法证先锋。
画面看着有点眼熟,应该是重播。
“这集我看过。”我在床沿坐下。
“凶手就是这个穿白衣服的男的。”
“你他妈有病啊。”他恼怒地丢了个枕头过来,一点准头都没有直接掉在地板上。
我知道储盛最讨厌被剧透。
我得意洋洋地捡起地上的枕头精准无误地对着他的脸摔了上去。
储盛掀了被子,作势要跳起来揍我。
当然,我立马尖叫地逃了出去。
逃到自己房门门口,我见他没有真追过来的意思。
又小心翼翼地走回陈兰房间,脑袋伸在门口看床上的人。
“嘿嘿。”我笑了笑。
“你说问你同学借的蔡依林的《城堡》拿来了吗?”
储盛不耐烦地了指了指门外:“在我书包里。”
“拿了快滚。”
如果我说对储盛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明明白白地,我总是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喜欢这种感情,对于我和他这种打打杀杀兄妹情来说显得过于粘腻和不合时宜。
所以,彼此厌弃,憎恨,也许才是我们最舒适的一种状态。
但我不明白,这种舒适的状态,后来为什么会在储盛坐上开往火车站的那辆车时,突然就崩坏了。
他离开,要去外地上大学。
我留下陈兰一个人留在原地默默含泪,转身匆匆跑回家,房门在我的身后被甩上,我躲在被窝里哭得很伤心。
不明不白的伤心。
哥哥。
我在心里默念。
你要一路平安啊。
从小到大,都盼着有一天他从我生命里消失。
但没想到,仅仅是一次远离,就让我溃不成军。
爱是美好的。
而储悦你是善良的。曾经误入过那么多的歧途,但是心中的那份良善,每一次都把你,把我从泥泞中拉了回来。
成长永远是一段属于后台的故事,是存在于光照不到的地方。
太多的艰辛和不堪,埋葬在我的心里。
最后才成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