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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半夜三更 ...

  •   不可一世的窦世子向来认为自己运气好到爆棚。

      偷喝酒,从来都是倪初久要抓到他的前一刻,他能刚好将水囊子里最后一滴佳酿饮尽;

      斗蛐蛐儿,窦衎那只还没来得及放进搪瓷茶缸,猛得晴天一阵雷劈,再低头时敌方那只已然翻肚子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再说前几次皇城营里比骑射,同一条赛道的其他七个人居然撞到一起、难舍难分,最后他骑着马踱步还稳拿第一。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可一遇到倪初久,他那天赐的好运气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躲藏得无隐无踪。

      还有什么比半夜偷偷跑去人家房间然后被当场抓包更尴尬的事吗?

      窦衎被雷劈了似的一怔,猛得缩回手。就见院子里倪初久打着把油纸伞,施施然从雪里朝他走来。

      他走的很轻巧,像一只优雅的猫儿。到了廊下,那柄纸伞悠然倾斜,白玉似的手终于从衣袖里探出来,拎着伞柄轻巧地抖了抖。

      那雪于是变戏法儿似的化成雨粒子,被一颗颗抖落,俊美将军的披风上却未曾沾染到半分湿气。

      “为何不进去?”收好伞,倪初久好奇看向他,那双眼在夜里像猫眼一样发亮——跟窦衎方才想的一模一样。

      窦衎绝不会告诉倪初久,他不过是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在自己眼里却成了暗夜里蛊惑人心的妖精。

      窦世子傻乎乎点点头,同手同脚地进屋,然后干巴巴定住在门口。

      嗯,倪初久在干什么?怎么当着他的面脱衣服!

      骚.话一箩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窦世子俊脸腾得一下红了。他下意识地背过身子,却听倪初久问他:“怎么不坐?”

      心里默念“是你要我留下的,我可不是登徒子”的窦世子微眯着眼摸索着刚坐下,手中便被塞进来一只茶杯。

      倪初久将脱下的外衫挂起,随口一提:“怎么大半夜来找我?”

      窦衎正口干舌燥,接过茶杯想也没想猛灌了一大口,又噗得全吐出来——嘴里像是吞了一颗火球!

      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那茶居然是滚烫的,舌头就跟在铜锅里油炸了似的痛。

      更要命的是他一听倪初久那话,脑子里自然而然就给出回答——“想来看看你睡了没,想知道为何你不来找我”。

      但这些话听起来实在不像话!就、就显得自己很期待倪初久来找他似的!

      窦衎一张脸又红了,好在倪初久并没有深究。因为显然,后者被窦衎这一系列神奇的操作给吓到了——掏出巾帕,手忙脚乱地给窦衎擦嘴。

      窦衎有苦说不出,积攒了满眼眶的泪水。他主动接过倪初久手里的帕子,擦了嘴角又去擦泪,一点儿也不讲究。

      反正不能让倪初久看到自己流泪!不管这泪是不是真的哭出来的!

      可口腔里仍热得慌,窦衎只好张着嘴伸出大半截舌头散气。

      殊不知这画面在倪初久眼里俨然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狼崽趴在桌子上,耷拉着耳朵,红了眼和鼻头,吐着舌头可怜巴巴地直哈气。

      再看几眼,更是觉得可爱得紧,连方才议事时的郁结也舒缓了,是以倪初久那闲心又溜出来逗人。

      “难不成是想我了才来找我的,又不好意思说?”

      被戳中心思的窦衎捂嘴就想咳,垂眸却是一怔,手里的巾帕有些熟悉。

      “上次吃面时你给我的。”见他留意,倪初久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强调:“你给我了,就是我的了。这次算是借你用,下次还需还给我。”

      这话本没有什么,无奈某人心里有鬼,乍一听居然琢磨出半分撒娇的意味。

      窦衎再也忍不住:“咳咳咳咳咳咳!”

      眼见着他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的气势,倪初久见好就收:“......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对了,听说你今日拿了第一名。我就知道,我们家云霁,自然是顶厉害的!”

      白日的介怀一下子解开,原来倪初久真的一直关注着自己。窦衎忽略心中的雀跃,趁着好机会给自己开脱:“将军过奖了。下午我刚去完去兵部交接,只是担心……之后没法继续去书院读书了……”

      倪初久欣然接受:“那就不去了,夫子那边我会跟他说。”

      “……你不罚我不读书?”

      “不读书为何要被罚?”倪初久想起窦衎刚入书院院长找上门来时,他也是如此担忧被罚,大概是早年的流浪给他留下了不听话就会被惩罚的阴影。

      倪初久一时间觉得有些揪心,看窦衎的眼神都更加温柔了,耐心跟他解释。

      “孩童上学堂,学仁义礼智信。然而有些孩童长大后,却成了作奸犯科者。这些人将学堂学到的东西抛之脑后,行着与书本正道背道而驰的事。等他们生了孩子,又送自己的孩子去学堂,强迫他们学仁义礼智信。世间道貌岸然者不少,这等因果循环,实在讽刺。”

      倪初久弯了嘴角,眼里笑意渐盛:“而我送你去书院的本意,只是想让你多交朋友。如果你对学习感兴趣,又掌握了学习的方法,那么在哪儿你都能学。”

      这话听着耳熟,窦衎想起上辈子阿耶放弃功名,除了为了守护窦衎他阿娘的缘故,就是不拘泥于这些条律。诚然做官是实现的抱负的最佳途径,但并不是唯一的路。

      在江湖也能施展拳脚,在边疆也能大展宏图。

      倪初久又道:“你可知那‘读书三未必’?”

      窦衎摇头。

      倪初久:“书未必都是好书,多读书未必就是好事,书读得好的人未必就好人。”

      窦衎被他绕口令般的话绕晕,但仔细一想却也不是没有道理。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但知识并不能美化一个人原本的品行。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本只是载体,“唯有源头活水来”,脱离实践的通过书本获取的二次知识会局限思维。更别提万一这书离经叛道,漏洞百出……

      “虽然对于好的定义不一样,但这个角度倒是很新颖,我还是头一次听。”窦衎好奇道:“不知哪位先贤说的?”

      倪初久指了指自己:“我说的。”

      窦衎:“……”那我上哪儿知道去?

      顺着倪初久的手指,窦衎这才发现倪初久还穿着上朝的官府。明明那件丑不拉叽的红色蟒袍套在大肚子官员身上,就像是熬了三个月的猪油,令人反胃的过分油腻。

      可倪初久穿着,却尽显儒雅风流。那绒线绣成的四趾金蟒,更是衬托得他肤如羊脂。

      哪怕是他这样自卖自夸的场面,窦衎也分毫不觉厌恶,反而被他神采飞扬的得意感染,莫名觉得心情也好了不少。

      是以当倪初久凑过来问“你怎么老走神”的时候,他脸上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傻笑。

      但倪初久靠得过于近,窦衎不免心虚道:“可能今天比试太累了。”知道再待下去自己脑子会更加不清醒,于是他急匆匆站起来告辞。

      “明天除夕,穿厚点儿,中午我们得去一趟国相府给阿耶拜年,吃个团圆饭。”

      窦衎差点儿绊了自己一脚。

      倪初久笑出声来:“我就猜到你不记得。别人家的孩子心早就飞到过年如何玩了,就你一门心思钻研比试。好了,快去休息吧。”

      一夜好眠,第二日两人早早起了床,用完早饭就去跟府上其他人拜年。

      窦衎嘴甜,拜年话说上半个时辰都不重样儿的。府里上下都喜欢他,一圈下来他甚至还收到了王伯和厨房大妈给的红包。虽不是什么大钱,但图个好彩头。

      中午全府上下都去了国相府,聚在一起吃了团圆饭。这次气氛和睦,所有人都吃得不亦乐乎。满桌的美味佳肴再次让窦衎叹服,吃得摸着肚子都大了两圈。

      午饭后陪着倪瞻下了几盘棋,又吃了些茶。等到天色渐暗,众人提早把晚膳吃了,倪初久才带着窦衎告辞。

      两人骑马来的,将军府在国相府东边,倪初久却领着窦衎往北走。

      “不是回将军府吗?”窦衎嘴上问着,却也驾着火烧云乖乖跟着。

      倪初久卖关子:“晚些回去,先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二人穿过空荡的大街,出了城门,又往山坡上走。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路也越行越偏,窦衎不禁开始怀疑倪初久的“好玩”到底是指什么。

      倪初久装了这么久的好兄长,难道这回终于要露出马脚了吗?

      窦衎悄悄确认了贴身携带的匕首位置,表面上继续应和倪初久,余光却在迅速收集信息,判断自己目前的位置。

      他们似乎在北城郊外一片林子的深处,倪初久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座破败的寺庙门前。

      这寺庙虽破,但处处都透露出曾经的不俗。从那只剩下半扇的门望进去,能看到偏殿旁边一条杂草丛生的石子路,通向后山一座雄伟的高塔。

      似乎感受到了窦衎的疑惑,倪初久终于舍得开口跟他解释。

      “这里是圆山寺,前朝三大寺之一。不过因为住持与贪官勾结,僧人被发配边疆,这地方就逐渐荒废了。”

      倪初久领着他绕过偏殿,两人走进高塔,又哼哧哼哧爬了七层,累得直喘气。

      离登顶还有最后半层的时候,前面倪初久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喊他闭眼。

      “闭眼做甚?”窦衎愈加疑惑,但还是乖乖照做。于是视力暂时消失,其他感官被放大。

      他能感受到倪初久温热的手牵住了自己的小臂,引着自己继续往上走。不过没走几步,似乎就到了尽头。

      停下来的这个地方很是狭窄,窦衎不得不弓着身子。他刚站定,就听见倪初久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一声闷响之后,一股冷冽的风突然涌进屋里,将他包裹。

      “我、我能睁眼了吗?”窦衎打了个冷颤。

      “稍等,很快了,我扶你上来。”

      语毕,窦衎就感觉倪初久用力扯了他一把。他顺着力一跃,竟落在一块平地上。窦衎在心里嘀咕,倪初久不会是想把他从塔顶推下去毁尸灭迹吧?

      “好了,睁眼吧。”

      窦衎满腹狐疑地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水墨色浓重的天幕下,整个城镇都披了一层朦胧的白雪,上头浮动着一片片聚集的光点。

      再仔细看,会发现那接连不断的橙黄光点原来是家家户户的烛灯,烛灯旁站了芝麻大小的人,他们三两聚集成团,明明看不清脸和动作,却能从那缓慢移动着的一团团里直接地感受到喜悦和温暖。

      他们站在最高处远眺,毫州城像是一座微缩玉雕,又像是一副延展来开的精工画卷。

      “那亮灯最多的地方是千灯湖,湖边的铺子做的灯总是别出心裁。那座五层的高楼是袁记酒肆,他们家的水煮鱼片最是正宗。那片规整的地方是皇宫,宫灯分布很均匀,却略显呆板和乏味。相比之下,百姓居住的地方要有意思的多。”

      倪初久如数家珍,好似他正是那雕塑家、作画人。

      “你再抬头,就能看见散布的星粒子。等会儿放烟火的时候,星星和烟火会一齐悬于夜空,更是绝妙。”

      窦衎抬起头,有了人间繁华做比,寂静夜空更显广袤无垠,不免有些感慨:“以前常听人说,那些离开我们的人,或许就是变成了星星。”

      “那是骗小孩儿的。”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窦衎撇嘴,不由得嗔怪道:“将军就没有一点儿感动么?”

      倪初久对着他无辜眨眨眼。

      “硬要说,也是有的。”年轻的将军眼里映着万家灯火,喃喃自语道:“这样看着,总觉得毫州很渺小,我也很渺小。和在大漠里的那种虚无的渺小感不同,这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就好像,你明知人间混沌,但总忍不住往这复杂的人世间奔去。”

      窦衎听了他的话,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不过任何回应在这一刻都不再重要,要说的话、要表达的情感,都在眼前的景色里了。

      窦衎心想,倪初久这人真的很神奇,除夕夜本是阖家团圆、热闹守岁的日子,他却一个人跑来荒郊野外看别人的喧闹。

      将军府和国相府的热闹和温暖不是假的,但阿娘早逝、年少成名也不是假的。窦衎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跟倪初久算得上是亲近,但突然又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他真正想要的,难道是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吗?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伤感,窦衎决定打破。

      “将军去年不会也自己偷偷来这儿欣赏夜景了吧?”

      “什么叫偷偷?”倪初久被逗笑:“怪我不捎上你?可那时候你对我还有防备,带你来荒郊野外,你或许会觉得我要把你卖了。”

      “……”小心思被戳中,窦衎沉默。

      “不是吧!你真的这么想?”倪初久大呼冤枉:“讲道理,你想想,我费这么大劲儿养你,卖了你我图啥?”

      窦衎不说话,窦衎决定转移话题。

      “所以这地方算是将军的秘密基地?”

      “差不多吧,心情不好了就会来这里吹吹风。”

      倪初久没再继续说下去,两人又默默欣赏了一会儿夜景,终于等到有人放烟花。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闪光里,倪初久开始掏兜。

      窦衎就见一只手伸到面前,掌心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绯红色荷包。

      倪初久拿着荷包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眯眯的眼睛里倒映着火花:“哝,给你的压岁钱。愿云霁新的一年身体安康,笑口常开!”

      窦衎愣住,随即也笑起来:“你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还给我红包?”

      “那我也是比你大。”倪初久牵过窦衎的手,仔仔细细把荷包塞到他手心里,一本正经道:“收好,攒下来将来取媳妇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半夜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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