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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戏中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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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年前,这匾额上写的还是白家人的姓。
白家祖上在商庆国立朝时颇有建树,是开朝望族,虽然后代落没,子承父爵,到了白有望这一辈,仍有官爵加身,在华都府内也是排的上号的大家族。
白家有两子,长子嫡出,名白清盛,没有承袭家族爵位跑去边疆历练。二子庶出,名白清越,灵峰寺的师父看过他的命说,命中有劫,若能挨过这个劫,便能大富大贵,子孙成荫。
便是这番话,白家人不爱嫡子爱庶子,更因怕他遇劫,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伺候着,盼着家里还能出个光宗耀祖的骄子。
白清越就是在这样千般宠爱下长大,习得诗词歌赋,却是浅尝辄止,会些拳脚功夫,却是些花拳绣腿。倒是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的骄奢淫逸学的样样精通。
到了弱冠之年,白清越长得更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白扇红玉坠儿,一展便是华都府的景色,令人流连忘返。
这样一位身份贵重又得家人万般宠爱的公子哥走哪儿都是热闹。白清越最爱这种热闹,今天春日宴,明日听雨轩,走进青鸾院,穿过水阳间,大大小小的楼台亭阁,盛宴歌诗总有他一席浓酒。
白清越生来就是享受奢美与华贵的。他在觥筹交错的宴席里,枕于美人柔荑,举着镶金嵌玉的酒杯,琼浆流出嘴角,眼底朦胧:“金樽清酒入,百愁皆可无啊。”
“公子有何愁绪嫣然愿与一听。”美人粉黛浅施,眼底具是柔情蜜意,白齿朱唇,引的人想一亲芳泽。白清越心里想着也这般做了,嘴间是美人唇,心里却是薄情意。
“今日白兄似乎兴致不高。”隔壁的赵家公子打趣,“我听说烟雨台打江南来了个戏班子,那其中美人儿皆是吴侬软语,酥意醉人。白兄如若在这里不觉尽兴,可有兴趣随我们一起去瞧江南美人儿的蜂腰?”
“白公子~这是嫌弃我们不够体贴嘛?”一旁的美人娇嗔。
“怎会,爷今夜可就要醉死在你青鸾院里。”白清越笑意盈盈地接过话,温柔抚上美人脸,“至于那江南美人儿,且明天看去。”
曲声靡靡,香色惑惑,满室醉意,一夜春情。
第二日,他晃晃悠悠回了家休息,路上撞了人也懒得搭理。后来,白清越才知道,那个湿润的带着酒意的清晨才是他与淮秋的第一次相遇。
晚上,白清越赴了约。彼时他还不知,那是一个搭上一生的约。
这个约在烟雨台的园子里。园子就像个大花园,竹林、花丛、古树错落分布,颇为典雅精致。安排的是最大的露天戏台,看席与戏台隔着一条窄窄的溪流。台下灯火摇曳,溪水里便也倒着灯火的影,台上美人流连,水里便倒着美人的身影。
水中影影相和,水上戏腔婉转,竟叫人不知是哪里的热闹与繁华。
白清越敲着腿儿,倚在软座里,跟着台上的曲儿轻声哼着,秀色可餐的美人在旁捏腿捶肩,伴着晚间轻风缓缓。嘴一努,就有纤纤素手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口中,别提有多舒适惬意。
在这舒服惬意之中,白清越看着那江南来的青衣淮秋在赵公子的千呼万唤下缓缓登上台。
水袖抖擞,步步生香,曲音缠绵,青衣容魅。
虽隔着溪水,白清越还是一眼看清了淮秋那明亮的双眼。不知是天上的星子落入了淮秋眼中,还是淮秋眼中盛满了夜幕繁星,他的双眼清亮动人,在青衣的装束下,又媚得勾人心魄。
白清越为这双眼心一动。
“庭院深深如君心难测相思意,棠花谢却春日宴,幽幽青自绿,独俺倚栏杆,绕指间,犹自怜。”
淮秋唱腔里带着南方软软的口音,婉转绵长,缠缠绵绵,一唱语绕梁。他一张口,四下里便都静了下来,仿佛这水这风景都有了灵气,在静静地聆听淮秋唱怜。淮秋的嗓音,就像一杯醇厚的酒,直醉到了人的心里,醉到了人的灵魂里。
白清越为这嗓音心再动。
淮秋戏词唱得好,情感也流露得好。他好像真的就变成了戏里那忧愁又怀着爱的女子,眼角含泪却嘴边含笑,一腔愁绪还藏着万缕风情。戏子常年练功,身段娇柔,转身弯腰间优雅怜人。台上唱戏人水袖一抛一收,不知收了台下多少听戏人的魂。
白清越为这个人心三动。
待他被耳后赵公子等人的惊呼以及双腿上的凉意惊醒时,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下了溪水,直直地朝淮秋走过去。
他抬眼一看,淮秋在台上看着他,忽的一笑。
霎时间,白清越只觉得这灯灭了月隐了星子也暗了,眼前唯有淮秋的笑,明亮又温暖。
白清越怎么回到座位上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淮秋唱了一夜,他就心痒了一夜。
这夜之后,白清越连着去烟雨台点淮秋的戏。一看就是一晌或者一晚,待戏唱完,戏子下台休息的时候,他就借着请教的由头搭起了话。
再后来白清越怕伤了他嗓子,索性戏也不点,借着请教的名头隔三差五约淮秋吃饭游玩赏乐,淮秋也一一应约。
点上红妆,淮秋是台上那个幽怨自怜的亭中女;卸下油彩,淮秋就是个清雅疏离的男儿郎。这样的淮秋让白清越越发沦陷。白清越越来越殷勤地对待淮秋,淮秋却谨守知礼对白清越不咸不淡。
不止赵公子惊讶于白清越对淮秋的执着,连白清越都不知道自己对淮秋是有着怎样的情愫。
淮秋虽生于戏曲闹声,但是他闲暇里并不喜歌台舞榭,鼓乐笙歌。白清越便带着他去华都府城外的青岩亭赏月,带上些许清酒与小食,月光如水人如仙,一向不喜这些山青水色风景的白清越难得好好观摩了一番;白清越还带着他去灵峰寺的藏书阁听经,白清越听得脑子迷迷糊糊的,就靠在淮秋身上睡到日落,淮秋一动不动地任他靠着,还会把自己的披风给他盖上,若是夜间,两个人便将就着在寺阁里一同睡下。
但白清越最喜欢的还是带淮秋去城南的泊风湖划船,兴致起时在湖心亭里举杯畅饮把酒言欢,甚至还会童趣一把,下水抓鱼摸虾,二人便在岸边美美地吃一顿烤鱼烤虾。
一日,二人又在湖心亭相聚。正是时雨濛濛后,白清越高举酒杯:“淮兄,你看这山水色,雨后天青,湖光泛泛,如诗如画。我有美酒与佳人相伴,美矣。”
他抿着酒,笑意盈盈,“淮兄有何感想?”
淮秋酌了一口酒:“还来一醉泊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
白清越笑道:“淮兄这是意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何苦思以后呢?”
“白兄,在华都府的这段日子里,多谢你的照顾。我,要走了。”
“你,要走”白清越愣住。
“嗯。”
“你要走”
“嗯。”
白清越突然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猛的喝了口酒,“那我呢?”
“白兄....清越。”淮秋第一次这样叫他,“我.....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们怎么了?”白清越脸上挂着惨淡的笑,“是我待你不够好吗?”
“你待我,足够好。”
“那你为什么要走。”
“.....你是白家的骄子,是凤头翎,是天上月。”淮秋顿了顿,“你不要再和我耽搁下去了。”
“那又如何,这和我喜欢你又有什么关系!”白清越激动地终是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话。
早在那夜戏里,淮秋在台上演着举饮毒酒,的戏码,白清越便被他嘴角溢出的清流醉了心。
淮秋微微一笑:“清越可唤我问秋。”这是他离世的父母很早以前为他取的字,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而如今可有他与他二人知晓。
两个人在湖心亭明了了情意,但淮秋碍着世俗,每每与白清越相处总是闷闷不乐。于是在戏班回蜀都府前,白清越向班主讨要许久,赎了淮秋。
戏班走的那天,淮秋去送,白清越跟在他一旁:“以后你可实实在在是我的人了!”
淮秋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嫣然笑了出来:“清越可要抓紧我,丢了就找不回了。”
这之后,淮秋成了白清越的“藏娇”。
明面上,淮秋是白清越请回家里教习戏曲的先生,暗地下,两人你侬我侬好不快活。白家人拗不过白清越,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应酬这些,白清越也不敢多带,总归还是知道言语闲话和家门名望的轻重。
二人情长意柔的时候,白清越看淮秋心底郁烦,便在宅子里搭了个台子。淮秋有时候上去唱一曲,白清越也贪好玩上了台,淮秋便会把着他的手,一抬一收的教着比划。旁人便是瞧出异样,也不敢多言。白夫人倒是找过白清越,最后不欢而散。
然而白清越本就是风流成性的纨绔公子,耐不住天性使然。久而久之,白清越和淮秋之间也会有矛盾和吵闹。淮秋本就寄人篱下,心有郁结,虽然总会和好,感情却再不如初。
两人间的隔阂慢慢加深。
就这样过了两年,白家虽然日渐式微,但底蕴丰厚,如果不发生变故,子孙延年也可享尽富贵。
然而边关传来急报,白清盛叛变,暗中勾结西煌国,来回的家书夹了两国密报。
一时间,华都风云诡谲,官家自危。
白家府邸上上下下被抄了个遍。
白老爷被官兵们请去了监察院问话,三天三夜没回。白老太太早在听到消息的时候晕了过去,生死难料。其余的美人夫人姨娘们失了定心针,也慌乱无绪,收拾细软准备逃跑。白家众仆纷纷卷了行李,能跑便跑了,没跑成的待在铁羽军包围的白府里哭天喊地,白家日日难安。
白清越坐在房间里,束手无策,自家父亲三天未回,怕是凶多吉少。而这更加坐实大哥叛变是真,不管怎样,终究自身难保。白家早就乱成一团,外面又有铁羽军把着,待在府中一日,那就是一日的凌迟。
他还有淮秋,他不想死。
淮秋端着饭菜放在桌上,稀饭清寡,菜里无油。白清越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落魄到这般田地。
“吃点吧,别饿坏身子。”淮秋劝他。
白清越举起筷子夹菜,最终还是放下碗筷,难过道:“淮秋,是我连累了你。”
“不要胡说,只要渡过这坎便好。”淮秋温柔地往他碗里夹着菜。
“淮秋,”白清越说出自己的想法,“你还是逃吧。不要管我。”
他知道,至少白家外的人还能有一线生机,至于姓白的,都难逃一死。
“清越。”淮秋忍不住起身,轻轻从后抱住白清越,“我们逃吧。”
白清越回头望着他,淮秋蹙着眉看他:“清越,我们舍了这的荣华富贵,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们会被通缉,流落到天涯海角都不得安宁……”
“没关系,就算是逃亡,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是我委屈了你。”白清越叹口气。
白清越把手搭在淮秋的手上,淮秋一双纤柔无骨的手,本应该在戏台上举杯问月,现在却为了给他做顿饭菜,沾满了厨烟油垢。
“淮秋,”他下定了决心,“那我们走,逃到天涯海角,我会好好待你!”
两人便这样约定好了。
白清越告诉了淮秋白府内的暗道,并制好了计划。淮秋在华都府并不是很出名,尤其是被白清越赎回安置在白家后,更是无太多人知晓他,即使被官兵拦住,谎称家仆逃跑便可。而淮秋的旧班子近日刚回到华都府,他们可以求着老班主带着二人逃出华都。
这一晚,白清越送淮秋逃走后,静静地躺在房中。门外的生死与他无关,他只想等着淮秋带来接应他出去的人,然后两人逃亡天涯。
白清越欣喜地想,逃出去后,就算以后粗茶淡饭,简衣短布,只要是两个人在一起,日子再苦他也愿意。
深夜房外,有灯火闪烁,白清越连着几日睡不安稳,这一夜似乎因为生机很快来临,他竟放松下来,睡了过去。
白清越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的喊声忽近忽远,还隐约看到有烟火星子从门缝跳进房中,有浓烟滚滚地在屋里弥散开来。
白清越想动但动弹不得,并觉得身体越来越软,使不上力。他想要喊也发不出声音,只依稀看见门外似有人走过,透过门缝照在地上的影子一闪而过。
三更天,白家宅子起了大火,院中的人慌乱一片,自顾不暇,纷纷挤在大门口敲打求情,没有一个人想在大火中葬身。
也有的挑着水往燃起来的屋檐浇去,但杯水如何奈何如此大火,却是于事无补。
门外守着的官兵也加派了人手帮着灭火。圣上那里如何处决白家人还未定夺,白家人目前只是被软禁,并没有人说要要了他们的命。
白清越觉得自己很热,而迟迟不见淮秋的身影,也不见有人来救他,心里也恐慌起来。
他在床上拼命地挣扎着起身,猛的一挣,突然觉得自己浑身轻盈起来。白清越也管不了现下慌乱的处境,他浑身热得难受,奔出房门便直冲向院里的井口,纵身越入。
待他得了清凉,也没有注意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诡异无常。
等白清越从井中爬出来时,白家火势已灭,天也见了明。家眷仆从们早已失去往日的光鲜亮丽,一个个在院子里呜呜的哭着,狼狈不堪。
白清越看到领头的将领带着人清理院中被烧死的数具焦黑尸体,他突然想到:“淮秋呢?”
淮秋昨晚没有来,他是不是被这突然的大火烧死了?
白清越募地慌了神。他一边念着“淮秋,淮秋”,一边四下寻找淮秋的尸体。
他四下寻找,最终,目光停在了不远处一具铺着白布的尸首上。
他直觉那具尸体和自己的关系很大,一定就是淮秋。他还看到了尸体旁的那块玉佩——在湖心亭,他将玉佩赠予了淮秋。
周围人声嘈杂,似乎说着什么人没了,容毁了之类的话。白清越只觉得站不住身子,他踉踉跄跄地跑向那具尸体。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白清越看到自己的娘亲扑在尸体上。她那样一个贵妇人,平日里从容优雅,高簪齐盘,现在却散着头发,鬓间发白,嘶声力竭的哭着:“越儿!越儿!”
白清越心中诧异,自己就在这里,那是淮秋啊。
他伸手拍拍娘亲的肩“娘亲,我在这儿.......”
下一秒,白清越吃惊地睁大了眼——他的手穿过了白夫人的身体。
白清越忍不住颤抖起来,跌坐在地上。
天空密布的乌云此刻已经细雨蒙蒙。雨水穿过他的身体,在地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白清越喃喃道:“我是死了吗?”
这时一位清点人数的将士走了过来,一个小卒拉开白布:“蒋统领,已经确定这是白清越的尸体。”
布下躺着一个白衣男子,他的脸烧的模糊不清,身上是锦衣绸缎,身边一枚玉佩散落在地上。
那统领蹲下,拾起玉佩,上面赫然刻着个“越”字。
白清越想起来了,淮秋没有接受那块玉,又给他还了回来。
空中轰然一道闪电,雷声阵阵。眼看着细雨蒙蒙要变成大雨倾盆,那统领把玉佩扔到一旁泥地里,唤来人赶紧抬走尸体。白夫人哭喊着想留下那具尸体,却被身边士兵拦住,眼睁睁的看着尸体被抬走,晕了过去。
院子里的人都散去屋檐下避雨,没有人去关心泥地里的玉佩,他们自身都难保。
白清越捡起玉佩,淮秋还回来的时候也是在湖心亭里。白清越还记得淮秋那时的模样,一身清冷傲骨,把他的玉佩又放回桌上道:“秋明白你的情意,但秋不需要你这随身之物。若清越不想要,扔了便是。”
他唯爱的就是这样的淮秋。
他也想起来,昨夜那道影子像极了淮秋——一个早应该出了白府找寻帮助来救他的人。
他不敢再想却又一遍一遍的念着淮秋的名字,是你,是你,是你!
都说婊 子无情戏子无义。果然啊……
他爱上一个无情无义的戏子,活该他如此受伤!
白清越的思绪越来越乱,整个人发癫似的在雨里怒吼起来:“淮秋!”
怨气一层层地汇聚起来,白清越要等一个解释。
他要,杀了他!
天化六年,白府抄家,灭满门。白宅成了一片废墟。
此后,夜有更夫,路过白宅的时候偶听戏音,万分恐惧,此处废墟遂空置。
白云苍狗,物换星移。四十多年年光阴,早已无人问津。旧瓦新替,残景焕颜,这座宅子终是变了主人,故事的真相也得以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