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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暗香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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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甜的水果送入她的口中,周莺眼神晶亮,纤纤玉指拨弄着那些果子,一点一点挑着水果吃,嘴角溢出快活的微笑。
“宝林,有个宫女求见,说是宋美人给您送了些解闷的玩意。”
周莺抬头,面带疑色,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的余渍,吩咐道:“请她进来吧。”
那宫人脚步窸窸窣窣,她很面生,周莺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宫人,然而这宫人又奇异地生得很普通,见过几回恐怕都记不住那张脸。
宫人低垂着脑袋,乌油油的辫子垂在脸旁,有些木愣愣的没神采。她手中托着一个木盘子,盘上承了几个大小不等的盒子。
“美人念及同乡之谊,命奴奉香于宝林。”
周莺微微一笑,把疑惑压下心头:“代我谢过宋姐姐,姐姐如此周到热忱,他日我定要寻宋姐姐一聚的。”
那宫人放下托盘,行了个礼,便要退下。
却见周莺突然娇憨地一拍脑袋:“瞧我,姐姐如此厚礼,又劳烦你跑一趟,怎能空手而归呢?”说着,摸出一个小香囊递了过去。
那宫女一掂量,倒有几分分量,想是有几粒银稞子的。
当即喜笑颜开,欢欢喜喜地退下去了。
周莺半信半疑,绕着那盘物什走了几圈,好像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她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睁眼看看那木盘子还在?
踌躇良久,周莺总算下定决心,拿起了一个雕喜鹊梅花的木匣,里面规规矩矩地放着十数颗圆滚滚的香丸,排列成宝塔形状,见之让人心喜。
那香味是她从未闻过的清新高华,竟好像梅花开在眼前似的,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味道。
周莺一向对宋明月身上的香味爱得不行,但从前宋明月绝没有送她一些的意思,她自己面皮薄,又怎会讨要?如今宋明月竟然送了这么多过来,让周莺怎能不惊奇。
那一个个盒子被她打开,她就像是一个发现新世界的小孩子:线香、篆香、塔香、帷香、香牌……真让她开了眼。
虽未焚烧,且香的种类繁杂,但它们那样交织在一起,却不相冲,反而味道独特而又迷人。
周莺看向她的小宫女:“取一个火折子来。”
她点燃那火焰,火焰映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如此亮。
她将火折子伸进香炉扁鼓的肚腹里。
一抹香缓缓燃起,带起淡淡的烟。
君、臣、佐、辅各适其位。
这是衙香。
一时间,小小的宝和轩里,烟斜雾横,椒兰飘香。
也就在这天下午,还未从受宠若惊中反应过来的周莺突然听说,宋美人死了。
君威难测,生死无常。
周莺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片冰凉。
飞檐翘角,斗拱画梁。
那女人于深深处叹了一口气,拨动手中命盘:“不见吉星而见凶曜同宫加会,则为劣等命格,然见吉星,七杀变。”
她蹙眉望向远方,似乎看见了那被宝和轩周宝林点燃的一抹香。
然后她低下头,复又推算起命盘来。
这几天,皇帝很恐慌。
不,他是绝不承认自己会恐慌的!毕竟他是一国之君,只是结束了一个小小美人的性命而已。
而且,即使杀人,“他”也总有自己的理由。“他”毕竟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存在着。
皇帝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但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那样点明他所有的依仗。
不甘心死去的人们,在死前的时间里,总会挣扎、乞怜、愤怒、诅咒……
但那个宋明月……
不一样。
她身上除了令“他”想要杀死的恶意,还有一种不可知的神秘。这位宋美人真的死了吗?
皇帝的脑袋里充满了混乱的思绪,这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啊,他一拍脑袋,决定好好工作。或许只有奏折,可以摆脱现下的困境——何以解忧,唯有工作!
这件事之后,皇帝真的暂时没有兴趣应付剩下的新宫眷们了,就这样吧,先不着急见他的其他新女人们了。
他要去找惠妃,看一看他那刚刚八个月的皇长子。
惠妃算是皇帝很偏爱的一个女人——不然也不会诞育皇长子。
她同样很年轻,长的很温婉。乌黑浓密的头发,一个娇俏的美人尖。
两弯新月眉,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巴,通通嵌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
但美人脸上常含忧愁,她不常笑,总是烟笼雾罩的一张面孔,看着叫人心都碎了。
惠妃陪伴着皇帝先去看了孩子,那金雕玉砌的富贵窝里躺着一个点点大的小男孩。
皇帝一边逗弄着自己的儿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偏头思索:这孩子生的一双眼睛是真像宋美人的,可能是皇帝自己的一双凤目和惠妃的一对杏眼混合而成的结果。
小孩子被皇帝逗笑了,叽叽咕咕地停不下来,皇帝挥霍着仅有的一点柔情。
惠妃温柔又忧郁地站在一边,注视着自己的夫婿和孩子。目光似海,无尽的包容、无尽的柔情。
孩子藕节似的小手伸出襁褓,挥舞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吐出几个模糊的字节,使得他的父亲发出爽朗的笑声。
皇帝和惠妃一道用过晚膳,觉得很合胃口。惠妃刚刚生育不久,对吃食很有些挑剔,有自己的小厨房,并不是御膳房中端出来的份例,菜式花样不那么多,却是清清淡淡、爽利干净的,让人有食欲,连带着皇帝也多吃了一点。
饭后两人便交谈起来,惠妃一直柔柔地诉说着皇长子的可爱之处,说他的聪明伶俐、说他咿咿呀呀地想要说话的急切样子。
皇帝看着她,听着听着,似有一些倦怠,斜倚在她的膝头。
惠妃身子一抖,柔和的笑意不变。竟伸出手来,抚摸起皇帝的鬓发。
皇帝躺在她膝头,惠妃极尽温柔,仿佛他是她的孩子。
但皇帝没感觉到安宁,无穷无尽的火焰依旧在他心中燃烧,好像有更多的火种被种下。
他眼皮逐渐沉重,辗转着搂住她,叹息了一声。
……
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皇帝,在政事上他一向兢兢业业。从幼年登基,到现在年近弱冠,几乎从不休息,认真尽责地履行着自己皇帝生涯的任务们。
但每年这时节,又得围猎。皇帝不仅叹口气,又是麻烦——他并不想出宫放松,只想天天宅在宫里批批奏折,听听大臣吵架?
陛下露于人前总是白净文气,说起来好像不善武艺,天天窝在一处,性情也懒怠,怪不得不喜欢老祖宗马上得天下传下来的围猎?
皇帝总不像是热血沸腾的少年人。
这时也是如此,老神在在地点着头、托着腮、看着奏折,看完了又是子时深夜。外面的天早已黑透,那些宫妃也大多休息,只有守夜的宫人、巡逻的侍卫,仍旧陪伴在这深深的宫廷里。
他舒展了一下身体,感受着筋骨肌肉的放松,这一刻,他心情竟然很平静。
已经几天没杀人,却没有暴戾的欲望,连带着那倦怠的感觉也变得少了起来,像是身上的枷锁松散开。
若是以前,“他”必然会觉得无趣——毕竟那是“他”的主要游戏方式。
是“他”对他某种意义上的保护。
啊,希望无聊的围猎上能出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正在此时,如他所愿,有趣的东西出现了——背后一阵阴风,凉飕飕地吹起了皇帝的衣襟。夜风带露、更显寒凉,像是有人的手指顺着夜风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这个恶心的联想不由让皇帝泛起了鸡皮疙瘩。
怎么会有趣,这可怕的夜间鬼故事!
只是幻觉吧。
但却莫名地觉得不安。
皇帝一探身,有点怂地轻声问道:“张有德啊,觉不觉得今晚格外冷哪。”
引路的张有德附和着皇帝,说近日天气转凉。
但那张有德眼神平静恭谨,显然不像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的样子。
皇帝皱眉,试图忘却那一瞬间不好的感觉。
可惜不过刹那间,内官手上的灯灭了。
全灭了。
高高的墙似乎遮蔽了所有的光明,琉璃瓦反射出一点幽微的光芒,却更显得骇人,似乎有什么魑魅魍魉想要从黑暗中窜出。
那些小内官们也深觉惊慌,身旁的侍从们全做出了戒备的状态。
皇帝鼻尖一动,闻到了一点熟悉的气味,却记不得是哪里来得了。
他脚步加快,眼睛又一次慢慢被红血丝充斥,畏惧似乎早已消失。皇帝周身只剩下凛冽的气概,大有天下霸主的雄姿。
张有德回身一看,被那眼神骇了一跳:那是皇帝杀人时的眼神!那一刻平素体贴宫人的天子仿佛堕入地狱的恶魔,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他连忙收回视线,心里有点担心——皇帝隐疾发作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幸而这一路到寝宫没再发生什么怪事,只是引路的灯怎么也燃不亮。
皇帝吩咐张有德查查是不是火折子或者灯芯上沾了潮气,将管理这些东西的人尽数收押了,好好惩治他们不好好当差的坏习气。
张有德应了喏,便退下了。
皇帝说罢,便要就寝。
只是大脑无比的清醒,竟然一丝睡意也无,他的手微微的颤抖着,似乎下意识想要握住什么。
他感到自己身体里充满多余的力量,只得翻身下榻,走到剑架前,“唰”地一下抽出他的宝剑。
宝剑由鲜血养着,寒光四射、杀意凛冽。皇帝挽了一个剑花,像是稍稍一试是否灵敏,便在方寸之地起转腾挪,犹如一只鹞鹰,人剑合一、灵活至极,他手中剑意凛冽、姿态也是凛然,那飞溅的寒光越来越快,皇帝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逐渐化于光和影。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刺,劈,抹,截,挑,扫,抱,架……
斩!
应有人为他叫好,无穷的剑意与勃发的戾气皆在其中,雪白光亮的一抹向下砍劈而去,只下一刻,描着缠枝花纹的地砖就要碎裂。
但他竟然停住了,剑,只差微毫之距。
手,已经泛红,可想见万钧之力,都在其上。
他抬头,头发早已散乱,少年那光洁的面颊沾满汗珠,一双眼睛猩红锐利,一点也不像那个文气也和气的少年天子,他的目光竟也如刀剑一般射入黑暗之中。
“谁?”剑气没入四周,剑光一扫。
带起一串细碎的笑声。
那应该是少女的甜笑。
柔润的、清甜的、沁人心脾的。
笑声过后,大殿又归于寂静,除了皇帝,没有半个人影。
守夜的灯光,微弱地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