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KABUN

2、第一章 悦言（二）

　　陈文望着面前的小孩，若有所思。

　　这个孩子穿着鹅黄色的流云纹短衣，系着条柳黄色的腰带，腰带上是一枚卷云纹的小巧玉带扣，脖子上还挂着个金光闪闪的小锁。一定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陈文正准备低下头去瞧瞧这位小少爷的鞋子是个什么款式，又觉得这样未免有些丢人，于是从长桌后起身，走到了小孩面前，蹲下身子，向他展露了一个无比亲切和蔼的笑容：“有倒是有，不过我这里有很多种，不知你想要哪一本啊？”

　　“不能读的书”，这话乍一听像是在找事，毕竟，书不就是为了让人读的吗，不能读的那还能叫书吗？但是，对于悦言馆来说，这里的书大多都是“不能读”的，若是翩翩佳公子，绝世美娇娘的图册估计是不能读的；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小姐，那这些男欢女爱的话本戏折肯定是不能读的；若是......这半大的孩子嘛，估计这悦言馆里的书他都不能读，否则难免会给孩子纯洁的心灵留下些不好的痕迹。就在陈文在赚钱吃饭和摧残幼童这两个选择上摇摆不定时，那抹金云自己就跑到了里间，速度快得陈文都来不及阻止。“哎你等等，里边危险！”

　　一般书馆的里间都是些品茶看书的雅间，也会摆几个书架随客人挑选，可这里是悦言馆，根本没有所谓的“雅间”，里面都是些缺页少页卖不出去的书，有的甚至还被虫子咬过。就算如此，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然而问题在于这些书摆放的方式：它们居然被摞成了一座座几人高的“小山”！摞这么高也就算了，可她摞得还相当不稳，经常会有一两本书掉下来。陈文自己就经常被天上落下的书砸个正着，运气不好的时候还会被砸晕。若是让这金尊玉贵的小娃娃进去，万一被砸到受了伤，她这书馆还怎么开得下去？！且说那“小金云”飞也似的跑了进去，陈文赶紧跟上，小娃娃估计从没见过这等奇景，傻傻的立在一座三人高的“书山”前边。就在这时，一只老鼠突然窜了出来，大约是正躲在这里啃书，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孩子吓到了，好巧不巧地就要往“小金云”面前的书山上扑——

　　“危险！快闪开！”这座书山本来已是摇摇欲坠，被老鼠这么一扑，竟然朝着“小金云”倒了下来，乖乖，若是他让这么一座“山”砸中了，陈文估计就要“杀人潜逃”了。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小金云”根本不知道该躲到哪去，竟然还那么傻站着。电光火石间，陈文身形一动，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咚！”这座山实在威力太大，它一倒，整个悦文馆都被扬起的灰尘淹没了，待到灰尘渐渐散开，陈文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小娃娃——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奇怪，这双眼睛，看着怎么有些眼熟呢？

　　陈文站起身，把怀里的小娃娃放下，望着里屋地上的一片狼藉，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小金云”完好无损，忧的是——陈文叹气，看来必须修整一下了。

　　“姐姐姐姐，”陈文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扯她的外袍，果然是那个小不点，“你刚才好厉害啊，你会功夫吗，教教我好不好？”陈文面上有些不自然，“厉害”吗，若是刚刚有个行家在这儿，估计也是会赞她身手利落的......

　　“嗯，刚才这一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实在是漂亮！”

　　陈文大惊，动作一下子僵硬。她慢慢回头，却看到了更加令她惊讶的事：悦言馆里有一个人，一身绀青漩纹圆领袍衫，配着黑色海水江牙纹的腰带，脚上是一双轻便的黑色软靴，明明都是深色的衣衫，却还是遮盖不住此人耀目的光芒。太好看了，这人的相貌实在太好看了，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睁得大了便是灵巧，半睁着便是风流，再配上一抹浅笑，怕是会迷倒万千少女。只可惜......

　　“越......越安？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刚刚......刚刚你也在？”陈文的舌头终于从僵硬中缓了过来，只是面前的这人又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心慌。越安，是她的旧识，自从她两年前来到了安阳，就再也没有和这些“旧识”有过联系......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刚进来就看见那摞书要倒，正准备去帮忙，就看见你冲过去了，不错不错，这两年你长进不小啊。”越安似乎根本没感觉到陈文的尴尬，自顾自地说着，“对了，顺便谢谢你救了我弟弟。”“哈哈哈不谢不谢......”陈文下意识回话，然后猛然回头看向自己身边的孩子：“这这这......这是你弟弟？！”“是啊，”越安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谢谢。”“哦哦没事的，我只是......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怪她觉着这孩子的眼神有些熟悉，她当年就是被这看似无害的眼神坑了千万次啊！陈文这两年混迹于商贾，惯会坑蒙拐骗，而与她面前的这位比，陈文的那些都是不入流的把戏，或者说，是这位用剩下的套路而已。

　　“咦，”“小金云”似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我姐姐认识你啊，好巧啊。”是好巧，可我并不想遇见你姐姐。陈文扶额，总之是已经遇见了，还是要客套一下的，“两年不见啦，感觉你......没什么变化哈，还是这么......爱好独特。”刚才说，越安的品貌足可以迷倒一片青春少女，只可惜......越安是个姑娘，虽然现在束发作髻，戴着银冠，她也仍是个姑娘，一个喜欢穿男装逛花楼的姑娘。所以就算她骑马的时候收到无数株鲜花，甚至被勇敢追爱的少女堵在墙角，只要她坦白身份，对方就会石化呆立，进而哭天抢地。若说这世间还有一个没被她迷倒又没被她吓到的女子，那只有陈文了。越安想到往事，笑得更加开怀，“你倒是变了不少，怎么开了个书馆？生意可好？”

　　绕来绕去，终于说到了正事。笑话，陈文心想，我拼了命去救这个小娃娃，不好好坑一笔实在亏本啊，她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换上了她平时用的微笑，显得真诚、耐心又亲切。

　　“生意自然是......”“不好对吗？”越安打断了她，“瞧你的衣裳，都洗褪色了。”陈文一愣，脸上的笑又僵住了。怎么回事，她刚刚准备婉转地诉说一下现状博取同情的，结果被对方一眼看穿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这屋子里的摆设，啧啧啧......你也太穷了吧，还有你这店在什么地段上啊，能有客人吗？要不是这小子到处乱跑我得挨家找人，我估计都看不见你这个店......你这书馆叫什么来着？哦哦我记得，‘兑言馆’是吧，这名字好奇怪啊......”陈文沉默地听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悦。”“嗯？叫我干嘛？”越安回头。“不是叫你。我是说，这家书馆的名字，是‘悦文馆’。”一阵沉默无言。

　　“哈哈哈哈哈哈......”越安突然一阵大笑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或者说，她从没觉得尴尬，“陈文哈哈哈陈文，你真是可以了哈哈哈......”陈文觉得自己尽力了，她不想再勒索这个傻子了，她只想赶紧让她，还有她那个弟弟，赶紧走、立刻走！

　　越安完全没看到陈文越来越黑的脸色，还在狂笑不止，陈文正在考虑用哪个招式才能把她轻巧地扫地出门，这时传来越安幽幽的声音：“你这么穷，让我拿你的赔款，真是于心不忍啊。”“！等等！什么意思？”“赔款啊。”越安终于笑完了，擦了擦眼角的泪，又摆出一副不容置疑的神色来。陈文还没反应过来，那厢越安又开始说了，“我弟弟粉雕玉琢的，在你这店里逛了一圈，衣服落了灰不提，差点儿连命都没了，你说你这当老板的，不应该给我赔钱吗？”......陈文心下震惊，我不讹你，你居然要来讹我？她之前卖假书装可怜，哪个人不是吃了亏还心疼她独身一人不予计较吗，越安这厮明明没有半分损失，反倒是她自己，半个悦言馆都快毁了，她，她居然有脸要赔款？！

　　陈文面上强装镇静，气势无论如何不能输，“越公子，恐怕，这笔帐不能这么算吧。”

　　“哦？”听到这声相当生疏的“越公子”，越安明白她是生气了，心中更加高兴，“那文姑娘你说说，这帐怎么个算法？”越安稳稳地坐在扶手椅上，仿佛她才是这家店的主人一般。陈文深吸一口气，“你的弟弟，是我救的；我的书馆，是他毁的。就算要赔款，那也应该是我来要，向你要。”

　　越安笑了，“说得不错，我说了，谢谢你见义勇为，出手相助。不过嘛，我的弟弟是因为什么才遇险的呢？”

　　陈文：“自然是因为他乱跑进了里间......”

　　“那么，你有没有提醒过他，‘不能进里间’呢？”越安的笑更深了。

　　“......是没有，但是......”

　　“还有这‘书山’又是谁摞起来的？”

　　“......是我，但是我......但是你弟弟真的没事啊，不用给你赔钱吧！”陈文自知责任全在于她，赔款要不来，也不能倒给她赔款！

　　“谁说他没事了？宁儿？”越安叫了一声，一个眼刀飞了过去，那“小金云”仿佛得了指令，“哇——”的就开始大哭起来，吓得陈文赶紧去哄，却怎么都不管用。

　　“你瞧，”越安笑意深深，“他受惊匪浅。”

　　陈文彻底放弃了，无奈道：“你这是要逼死我。”

　　越安道：“怎么会？新政开明，你便是拖个一年的商税也没什么大碍，还是说，你觉得你会饿死不成？”

　　陈文不语，越安款款起身，她身量修长，比陈文高了一头，就是与寻常男子比也差的不多，她俯身在陈文耳边轻轻说道：“你我都是青城山上下来的，辟谷也是会的，怎么会饿死呢？”

　　陈文抬头，对上越安大大的双眸，她觉着，自己又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