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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古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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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衣远客至,夜深人静时。
更漏滴至丑初,一勾残月方始东升。
净居寺内苑东首的某处禅房中,两名身着玄黑披风的高个汉子摘下兜帽,朝端坐于蒲团上的中年僧人恭恭敬敬抱拳施了一礼。
这两人一个方面阔额,魁梧健硕,一个凤眼斜吊,劲瘦精干。
两人虽说相貌迥异,行止气质却如出一辙的端肃利落,哪怕他们连日赶路,星夜兼程,披风下的盘领淄衣官服仍是一丝不苟。
中年僧人不动如山的受了两人一拜,什么也没说,只从袖中摸出一只漆色木匣,示意两人来取。
劲瘦汉子赶紧上前一步,双手小心翼翼接过,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把钥匙和两枚蜡丸。
确认无误,两人不由默契的对视一眼,旋即同时转身,眼中俱涌上千恩万谢的情绪,却是隐而未发,只双双矮身跪倒,以头触地朝中年僧人重重磕了一记。
中年僧人仍旧一言不发,只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闭目默诵佛号。
见状,两人恭敬的起身退到门口,手脚轻省的将门半开,悄么声的先后退出了禅房。
出到门外,一名挑着灯笼的小沙弥早在一旁候着。
两人紧随小沙弥捋着檐廊一路疾行,从东首行至西厢拐角处一扇隐在横墙内侧的窄门之外。
窄门与横墙严丝合缝,显是非特殊手段不能开启,两人识趣的背过身。
孤灯虽暗,小沙弥却是手脚麻利的解开机关,就听嗡的一阵沉闷异响,窄门洞开。
两人回身一瞧,只见门后竟是一条天然露天的石壁甬道。
甬道过于狭窄,只容一人穿行。
挑灯的小沙弥头前领路,劲瘦汉子走中间,魁梧汉子摸出随身的火折子三两下吹亮,侧行尾随压后。
甬道斜插向上,湿滑难攀,三人约么走了有一柱香的功夫,方才觑见尽头之外的影影绰绰。
待到彻底走出去,才看出尽头原来是一处山中内谷。
内谷方圆不大,一眼尽望,中间一汪小潭,水面倒映着为四面峭壁所切的方寸夜空。
潭水对面有座依峭壁而造的独院禅房,禅房门窗紧锁,内里一点光亮也无。
“两位施主。”
小沙弥朝两人单手一揖,轻声说道。
“就是这儿了。”
说完将灯笼递向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意思很明白,是让他们接下来无论做什么都一切自便,他只负责带路至此。
魁梧汉子盖灭火折子,劲瘦汉子接过灯笼。
两人目送小沙弥摸黑踏上返回的原路,直至确认小沙弥的气息的的确确是渐行渐远的,方才略微放松了些许。
……
后半夜,刑笑一始终处于浅眠之中。
就算只能干等着,适当的警醒也很有必要。
只不过熬夜耗神,于他的伤势毫无益处,倒是左胸两道刺伤随着一呼一吸时时发疼,让他不必自行保持也很难陷入深眠。
方才屋外似有人声,刑笑一第一时间就醒了。
夜深幽寂,外面但凡有点响动都格外撩人神思。
尤其刑笑一,别看他一身是伤,这会集中精神,耳力不减反增。
听动静,外头该是来了三个人,其中某一人的脚步几乎轻不可闻,要不是听见这人说了两句话,刑笑一险些判断来人仅有两个。
脚步极轻那人说完话,屋外即有片刻的宁静,随后步声又起,却只剩余下二人,步履稳健利落,行走节律相似。
看来脚步极轻那人只是个带路的,这里既是寺庙,来的保不齐就是这里的和尚,一个身法很不简单的和尚。
那么他眼下要应付的就是朝禅房靠近的这二位了。
少顷,屋外响起一阵窸窣的开锁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刑笑一早将呼吸放沉放缓,一动不动虔诚装死。
那两人迅速踱进禅房,谨小慎微的去关房门。
哪知房门过于老旧,毫不客气的发出一串比开门时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刑笑一装死装得好悬破功,他闭眼都能想到两人此刻的心境。
两人对地形不熟,明显是外来者,且跟这寺庙不是同一路子,然而道不同,偏又有着某些见不得光的干系,单从他们三更半夜结伴走这一趟就可窥一斑。
就刑笑一在沙漠记起的过往片段,他的疯子前身合该是身背血案的杀人重犯,且一度被捕身陷死牢,严刑拷打遍尝无数。
落到这步田地,就算不死也决不可能被开释,无端现身沙漠,除了逃狱一途,刑笑一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然而逃狱可不是随随便便的简单活计,仅关押死囚之处就绝不可能是等闲地界儿,他纵有三头六臂、悍如鬼神,怕也是白日发梦。
是巧合?是算计?里头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要说打从入夜时起,刑笑一就不断的尝试回想疯子前身逃脱的过程,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那么姑且先跳过这一环。
单说好好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庙,为什么会收容一个杀人重犯?
图什么?
若自己这一身伤是被庙里人所救,难不成真是为了度众生、造浮屠?
烦请诸天神佛原谅他刑笑一对此间宝坊无有一丝好感,他一万个不信。
可若不是庙里人的手笔,治他的总不会是那个隐龙卫吧?
他在沙漠明明已经被那个冷得不似活人的隐龙卫擒获,是他昏迷之后又发生过什么?
刑笑一只道那时自己的脑子全然处于混沌之中,眼下更不可能有人告诉他,若要推敲一二,唯有另辟蹊径。
隐龙卫直属皇权,下设多个衙署。
那冷得不似活人的隐龙卫腰间佩着蟠蛟缪云带,这一标志性穿着,对应的正是隐龙卫南镇抚司。
在疯子前身的残破记忆中,南镇抚司似乎并不主理刑狱。
话说那个刑囚他的地界儿叫什么来着……
对了,是诏狱!
京畿卫城脚下的诏狱第九重,北镇抚司。
并不主理刑狱的南镇抚司莫名越了北镇抚司的职权,仅派一名卫臣深入沙漠险地,一朝擒获要犯,既不立即押回,也不移交北镇抚司,不但给人治了一身伤,还给藏进了和尚庙?
这故事乍听漏洞百出,刑笑一却深觉里面猫了门儿。
隐龙卫不同于三法司,他们授命于天子,旨在拱卫京畿,是实打实的帝王心腹。就算有外派任务,往往也不会远离帝都,单独行动更是不太可能。
何况论及身份,隐龙卫自有其矜傲,哪怕当真领了身赴边陲的特殊使命,少说也得混个钦差的名头,又怎可能把自身弄到散发赤足的狼狈地步?
那冷得不似活人的隐龙卫在追踪到他之前必然是遭遇过什么。
那么既有刑囚利器璇玑锁,为何又画蛇添足的给犯人先上一道一挣就断的破铁镣?
铁镣同样是押解囚具,却绝非隐龙卫一家独用,难不成当时沙漠里还潜藏着其他抓捕势力?
还是说,沙漠那夜,在他自残昏迷期间就已经发生过什么……
那冷得不似活人的隐龙卫是他在这世上清醒过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印象尤为深刻。
那人身手不凡,行止间深藏不露,受伤流血亦冷峻自持,无论如何都不似一名普通卫臣。
镇抚之下是千户,千户只有六品,不可能有擅离帝都的胆子。
那么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那人是隐龙卫南镇抚司的上峰要员,对刑笑一的抓捕并非出于公务,是以才会擅离帝都只身行动。
可他这么做图的又是什么?
费劲巴力的把人送到和尚庙,还给治了伤,一个“疯子”能有什么用处?
然而回过头来想,疯子前身既是死囚,为什么不早早儿问斩一了百了,反倒经年累月的关押囚禁,以至给人逃出生天的可乘之机?
念及此,刑笑一心下一哂,保不齐那二十九年当真不该白疯。
……
进到禅房的两人显然并不是在担心门声惊动床上的人。
因为在关好房门的下一刻,劲瘦汉子子立即捣灯灭光,整个人紧贴门板,魁梧汉子直奔窗边,两人不约而同附耳静听,生怕外界生出丝毫不妥。
净居寺依山而建,内谷虽够隐蔽,来处又有机关把守,可这四面峭壁不足十仗,到底不是天堑。
但凡有人自后山登上崖顶,无论是倒挂而下还是箭矢远攻,他们两人加上一个伤员,无法全身而退都大有可能。
俗话说得好,死猪不怕开水烫。
可惜装死这事儿终究不是什么好活计。
“你们两个还磨蹭什么,不赶紧把我带走?”
扯着把破锣嗓子,刑笑一突地冷冷开口。
一瞬间,两人几乎同时一惊,三两步冲到床边。
晦暗中,劲瘦汉子惊疑不定的盯向刑笑一的脸,魁梧汉子不得不再次吹亮火折子。
待他们看清刑笑一的长相跟神情,心中顿时泛上一股深深的不确定。
“是刑疯子,应该不会有错!”魁梧汉子飞快下了个结论。
“可这眼神不对,口气也不对,这哪像个疯子?”劲瘦汉子不由分说的否定。
“这里是净居寺,行嗔大师还能诓咱们不成!”魁梧汉子有些急了。
“这……”
劲瘦汉子语塞,一时仍无法打消疑虑。
刑笑一冷笑出声。
“当断不断,也不怕出个岔子。”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偏口气满是轻蔑讥嘲。
这下连魁梧汉子也犹豫了,这哪里是五年前那个杀人狂魔能说出的话?!
事关重大,两人从帝都一路飞驰,光为甩脱北镇抚司就耽搁了小半个月。
那可是十多天的时间,追捕时限不是闹着玩儿的!私纵九重诏狱逆犯,事情一旦被捅穿,那可是杀头连坐的重罪!
这要真拿错了人,整个京兆衙门上下全都得受牵连。
心惊之下,魁梧汉子狠意陡升,伸手一把扼住刑笑一的喉咙。
“你不是刑疯子,你到底是谁?!”
不想刑笑一非但不惧,本就癫狂的面孔更牵出一连串冷悍诡谲的狞笑。
“你们的刑疯子……已经被我给杀了……”
声音喑哑如发自幽冥,瘆得人脊背都寒了。
“你!”
魁梧汉子被激得气煞怒极,偏又吃不准对方的真假,一时竟没了主意。
“行了别说了!”
关键时刻,劲瘦汉子双眼一吊,在魁梧汉子错愕的注视下斩钉截铁的改口道:
“他就是刑疯子,不是也得是!”
哪知话音刚落,屋外突然传来嗡的一声金铁锐啸,一支带倒刃的钢羽长箭破风穿透窗户,砰的一声掼在对面坐榻之上。
两人陡然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