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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弦柱之章:秋露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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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退到门口后,怒火中烧地看向成瑾,他没想到自己这边先停了手,却被对方抓住机会偷袭。
成瑾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不料烟絮却打断了她,焦急地喊道:“岚杉!亥时快到了,你——”
她说到一半却兀地停住,只是忧虑地看着少年。
少年听到她的话,沉思了片刻,“刷”地收回长刀,对江嘉树恨恨地道:“刚才就算了,你之后要是再敢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我就废了你这双手!”
江嘉树刚从那一巴掌中回过神来,就受到这种凶悍的威胁,吓得一个哆嗦。
成瑾见不得他这幅怂样,更看不惯那少年如此跋扈,冷笑了一声,准备上前,却被沈钰一把拉住:“你打不过他,别过去。”
成瑾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抬了头却看到那少年只深深地看了烟絮一眼,之后便转身离去。不知道是不是成瑾的错觉,那背影总能让她捕捉到一丝隐忍不发的沉痛。
金雪玉剩下的打手想拦住他,结果发现人家那轻功,自己是连根头发丝儿都追不上。
“都说了你跟他功夫相差太远,方才你趁他不注意都没偷袭成功,要是真的正面冲突上,你觉得你能占得了便宜吗?”沈钰看那少年走了,安下心来,便开始对成瑾冷嘲热讽。
“切。”成瑾转过头没有理他。
在一旁的金雪玉看到少年未做纠缠便离开,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她又害怕江嘉树挨了打牵连到自己。她虽有一些靠山,可要是小侯爷存了心要她不好过,她的那些靠山也保不了她。
金雪玉一时又急又怕,便只好对烟絮发作:“絮儿,妈妈不是不偏向着你,可你都许给周尚书了,还跟这种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下三滥混在一起……甚至连累小侯爷!”
金雪玉的话让烟絮脸色忽红忽白,她气金雪玉无耻,又恼她不分青红皂白就侮辱叶岚杉是下三滥。烟絮紧咬着嘴唇,仿佛快要滴出血来。
站在烟絮旁边的成祁宣之前便注意到了烟絮的为难,此时看她在金雪玉口不择言的咄咄逼人下更加难堪,实在是不忍,便对金雪玉道:“金老板也别对烟絮姑娘多做指摘了,今天的事是我们失礼在先——”说到这他无奈地看了一眼旁边还捂着脸的江嘉树。
“天色已晚,我们也不便打扰烟絮姑娘,此后我们会吩咐小厮送来谢礼,也算是给烟絮姑娘的喜贺。”成祁宣接着道。
他说话语速不快不慢,像泉水缓缓流入人的心里,让人安心。
烟絮看着他,心有感激,却也只扯出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笑。
成祁宣也并不计较,微微点头,便要带他们离开。
“对对对,今晚是我的不是,冒犯了烟絮姑娘,我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那我们就此别过!”一旁的江嘉树被那少年吓得说话都打结,别说拉着烟絮喝酒了,他现在连多看烟絮一眼都够呛,就想赶紧打道回府。
金雪玉瞧着自己逃过一劫,假惺惺地笑道:“哎哟,贵客们可折煞妾身了,今儿个是我没安排好,让小侯爷受惊了,下次小侯爷再来妾身定当好好赔罪。”
江嘉树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下次谁还敢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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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金风玉露之后,江嘉树马上称自己明天有要事,快马加鞭地就走了。
成祁宣哭笑不得,知道江嘉树可能确实是“受惊了”。
“去喝酒吗?”成瑾突然问道。
“好啊。”沈钰马上附和,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在金风玉露还在挤兑成瑾。
成瑾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去挽了成祁宣的胳膊,问道:“哥哥想去哪里喝?”
成祁宣有些为难,按理说这个时间他早应该回宫了。虽然他父皇大宴三天,可这并不代表所有政务都会搁置在那里等着三天之后再来处理,在他父皇宴客的这三天,他作为太子,理应是要去尚书省帮忙。
沈钰看出成祁宣的踌躇,上前笑道:“尚书省的大人们为官多少年?这样的场面怕是也见过不少,肯定有自己的处理办法。你跑过去也不过就是打打下手学学东西,说不定还要让尚书省的人顾及着你施展不开拳脚呢。”
可成祁宣还是有点犹豫。
“哥哥。”成瑾拉拉成祁宣的袖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祈求地盯着他。
“那……就去?”成祁宣被妹妹盯得不行了,试探性地反问一句。
“恩恩,好。”成瑾得逞地笑了。
“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地方。”沈钰道。
“带路。”成瑾说服了哥哥,此刻心情正好,便也顾不上再跟沈钰怄气。
于是沈钰便领着成祁宣成瑾二人去了去了一个叫做藏风楼的酒楼。这藏风楼地处偏僻,客流也少,相比起地处京城繁华地带的金风玉露,倒是显得清净不少。
“这地方是我父亲旧友当年为了有个与朋友散心解忧的地方而特意修建,不对外人开放。”沈钰颇有些骄傲地道,“外面的风雨烦忧这里都看不见,像是被藏了起来,所以起名叫做‘藏风楼’。”
“有些什么酒?”成瑾对这藏风楼的典故不是很感兴趣,径直问起了酒。
沈钰也不跟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爽快地便带他俩去了藏风楼一处视野甚好的观景台,并让藏风楼的侍从上了几壶秋露白。
成祁宣看着那几壶秋露白,不免有些吃惊,问道:“宫里这些年也很少有秋露白了,有方士称集秋露会损伤国脉气运。”他自己并不相信方士的话,所以对这些也不是很忌讳,只是看到沈钰居然能拿出宫里也很少见的东西,十分好奇。
“我平日里没什么事,同府里的老师傅学了酿酒,这不,前些日子采了些秋露,刚酿好就先带来给你们尝尝。”
“哟,夹带私货。”成瑾总是免不了揶揄他几句的,心想这闲人平时既不好好读书,也不认真习武,原来是将心思放到了这些游手好闲上。
沈钰也不管她,笑道:“管它公货私货,好喝不就行了?”
这两人斗嘴的时候,成祁宣默默地替他俩斟好了酒,是半点身为皇储的架子也没有。
“我有时觉得攸宁你这性子并不适合做皇帝。”沈钰拿起酒杯,看向成祁宣,道。
事实上他并不是存了什么异心,只是单纯觉得成祁宣这幅温温弱弱好脾气的样子,着实看着不像将来要手握乾坤的帝王。
成祁宣也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惊了下,但他认识沈钰多年,心知他并没有恶意,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成祁宣笑得有些苦涩,反问道:“世人都知我是父皇的嫡长子,这位子我不坐谁来坐?”
“呵。”沈钰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看出好友内心的挣扎,甚至是痛苦,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只是碰了碰成祁宣的酒杯,示意他“一醉解千愁”。
“说好是出来玩儿的,就别谈其他,免得坏了兴致。”成瑾一口饮下杯中秋露白,道。
“阿瑾说得是。”沈钰浅酌一口。
夜渐浓,风也更凉了些。三人一边饮酒,一边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看着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灭了,嘈杂的人声逐渐不闻。
后来成瑾不知是醉了,还是困了,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
成祁宣怕她着凉,忙吩咐了守在一旁的侍从将她带去藏风楼的客房睡下,且好好看护。
“你这一杯酒也不知道喝了多久,难怪毫无醉意,不像你家丫头。”沈钰看着成祁宣到现在也没见底的杯子,失笑道。
“不论如何,等这几个时辰过了,我还是要回朝中处理事务的,”他顿了顿,“这是我的本分,更何况,阿瑾在我身边,我要好好照顾她。”
“你活得真累。”沈钰笑了,他眉眼本就多情,此刻和了朦胧的月光和脸上因酒而生的绯红,更显得夺人心魂。成祁宣看着他,脑子里不知怎的,竟忽然浮显出“艳若桃李”几个字。
他看沈钰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转过头,拿起一晚上都不曾动过几次的酒杯,一口饮尽,才让自己稍微镇静下来。
“这才是我的兄弟。”结果沈钰以为成祁宣想通了,还拍了拍成祁宣的肩膀,他这一拍,让成祁宣马上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就有些不自在。
“这里喝着不太舒坦,走我们换个地方。”成祁宣还没从不自在里反应过来,就被沈钰不由分说地拉了起来。
沈钰从另一个侍从手中拿了两壶酒,扔给成祁宣一壶,又拖着他爬到了藏锋楼顶上。
这二人都不是弱不禁风的书生,上房揭瓦自然是不在话下,只是对于成祁宣这样墨守成规的人来讲,跑到屋顶上来喝酒确实是头一回。
“我这秋露白不醉人,你尽管放心了喝,我知道你担心明早赶不上尚书省议事,所以也不便劝你现在就去歇息,免得起不来。”
成祁宣诧异地看着借着酒意在房顶上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的沈钰,生怕这他一个不小心踩滑了摔下去。
“阿瑾总跟我道你心事太重,明明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却把自己捆得像个小老头。”沈钰突然一屁股坐在成祁宣身边,戏谑道。
“每个人有自己应当做的事,这是本分。”成祁宣郑重地回答。
“说到底你就是认了命呗。”
“命就是命,没有什么认不认,我生来如此,就一直如此。我说过,我有责任在身,不同于阿瑾,子乔(注:江嘉树字子乔),或是云卿你,我不能任意妄为。”成祁宣看着身边的沈钰,道。
“对,你是皇储,是大梁现在的太子,未来国君。可你偏偏不是成祁宣。”沈钰又喝了一口壶中的酒,“你活得唯独没了自己。”
“不能这样讲!我本来就应当是这样。”成祯胥第一次有些急了。
“可你都没试过别的选择,你怎么知道自己就是这样。”沈钰看向天边,喃喃道。
成祯胥怔住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反驳。或者说,在他心里,也曾有过类似的疑问。
“人活一生,怎么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沈钰回头,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
“你喝太多了。”沉默了半天,成祁宣好不容易憋出这句话。
“是有点多。”沈钰听了这话,像是突然有些懊恼,“哎我之前听了阿瑾的话,就想着找个机会劝下你。可能是今天有些醉了,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对不住了,你的事,确实是你自己比我们更清楚。”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成祁宣笑笑,第一次有人不是为了礼教,不是为了权势,直来直去地跟他说了这些话,他到底还是心存感激的。
可惜了,“我以后也不会有别的选择。”他有些黯然地心道。
他还没自怨自艾完,沈钰又一把把他拉起来,兴奋地道:“你看那边!”
成祁宣闻罢抬头,看到一丝鱼肚白从天边泛起,浓墨般的夜色像是被水稀释开了,一点点地变得更淡,更淡。偶尔有几只寒雁略过,为冰冷的薄暮平添几分生气。
他第一次感觉天地浩大。
“我这几年一旦心头不痛快,就会跑这里来喝喝酒看看日出。”沈钰道。
成祁宣没去问他这样事事都不很在意的人为什么也会有不痛快的时候,他只是静默地感受着湿润的空气,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脸上也快要凝出露水了。
他低头看了看酒壶,突然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像是要洗去片刻之前那显得有些可笑的丧气。酒并不辛辣,甚至很清凉,可他还是被足足地呛了一口,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旁的沈钰看到这情形,赶紧拍拍他的背,笑道:“攸宁啊攸宁,你是小孩子吗?还是说我的秋露白真的有那么好喝?”
成祁宣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沈钰身后升起的朝阳,在他身上洒了一层暖橙色,那光晕本应让他极好看的眉目更显浓艳,可晨风吹起他没束好的发丝,随发带飞扬起来,却分明带着一丝冷冽与不羁。
“秋露白。”他喃喃道,这三个字便裹挟着晦暗与微光,滴落在他心头,几分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