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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们 ...

  •   给吃掉希望的你们,
      给被毁梦想的你们。

      1
      我把一则刚写好的学校植树节新闻发给编辑,屏幕退至桌面,靠在椅背上用手机拨了才要到的座机电话。
      响了三声,传来略带江南方言的女声:“喂?”
      我清清嗓子,用亲切柔和的语调道:“您好,请问是李燃同学的母亲吗?”
      “哎,我是。”
      “是这样的,我叫刘婷,是县里报社的记者,走教育线的。最近了解到您儿子的诗歌获省里二等奖,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我们过来做个采访?”
      “噢——”她的语气有些欣喜,但迟疑道,“这个我不能决定,得问问我儿子,你看……”
      “好的。我看过他的作品,挺优秀的,”我撇嘴,愈发温柔,“我们很希望能采访到李燃同学,县里在少年文学创作上有成绩的还是不多的。”
      挂掉电话后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正想着下班去小学接女儿,同事拿着样板凑过来:“婷姐,那个省二什么时候采访?”
      我笑笑:“还没呢,他妈说是要看他的意见。”
      她夸张地瞪眼。“这么厉害,要是我早就同意了,”叹气,水晶指甲划拉着纸张,“人家才高一就在省里获了奖,那诗写的,啧,真是有内涵,怪不得都说是难得一见——而婷姐呢,我看上面的意思,估计就快调岗啦。”
      我无视她话里的酸味,却被她的赞美弄得有些烦闷:“毕竟干了五年嘛。”

      家不大,女儿一直都在书房写作业。刘子若似乎也发觉我心情不太好,坐在我身边一直安安静静的。
      想到那些略带艳羡的话语,我轻哼:“少年诗人?”
      ——十五年前我在一中获得的成就,跟那个李燃也不相上下吧?
      视线从笔电转向书架的最后一层抽屉。
      头有些痛。
      “妈妈。”女儿碰了我一下。
      我回神:“怎么?”
      “手机。”
      被调成震动的手机已响了多时,是下午的座机号码。
      “我是刘婷。”
      “喂?我儿子同意了,要不就周六上午?地址是——”
      我听完,默默放下手机,左手攥拳指节泛白。

      2
      周六上午我带着实习摄像阿泽出发。
      那是建成二十多年的小区,隐隐显着破败,有些居民甚至在自家楼前的绿化间种菜。
      走上顶楼,叩门,开门所见是个面容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妇女,我微笑:“你好,我是刘婷,这是摄像阿泽。”
      “你好你好,刘记者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沈水芳。”她拉开门迎我们进去,又递上塑料鞋套。
      两室一厅,明显被打扫过,但让我奇怪的是除了生活用品外,再无其他家庭会有的装饰。
      她见我环顾四周,尴尬道:“家有点小……”
      “怎么会,看得出您对家里很上心,”我道,“不知道李燃同学他——”
      话未说完,我便听到右侧房间的门被重重推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一声,几乎可见白色粉尘飞散。那个少年揉着脖子,趿拉着拖鞋走出来,橙红格子衬衫晃痛我的眼,他拧着眉,不耐烦地道:“怎么了。”
      “阿燃,这是报社的记者。”
      他挑眉,表情跟他青春的痘疤不符。
      我露出职业的笑容:“李燃同学你好——”
      “我叫李燃。”
      “李燃,”从善如流,“我们报纸想给你做个采访,约好是这个时间。”
      “噢。”他唇角翘起,朝我伸手,双手相握时微微用力,自然地下压,我感到有些不适。高傲又自大的少年,我想着。
      他似乎是想起来了,但神色未波动,稚嫩冷漠尖锐,摸了摸剃得短短的头发:“那你们坐。”
      我点头,装作不经意地右瞥。他的房间不大,天花板有些发霉,上面还有老式的风扇,拉着藏青色窗帘而显得昏暗,书架不满,书桌上是还亮着的台式电脑,被子在床上揉成一团。
      我们坐在布制沙发上,母亲已经泡好了茶。
      “那我们开始?”
      李燃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
      我刚想把包里的提问稿拿出来,他阻止了我:“记者,就聊会儿天,不用那么严肃。”
      我只拿了纸笔,不慌不忙道:“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呢。我是一中1999届的学生。”
      “那以后还需要学姐多关照啊。”唇角翘着。
      “这次在省里获奖,想必在平时的生活中也很喜欢读诗吧?”
      “读的不多,”他有些不以为然,“除了教科书里的,也没读过了。”
      “……你别谦虚。”
      他就看着我笑。
      “读过的人都觉得你的诗意蕴深长,那你自己的看法呢?”
      “没什么内涵。”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回想着提问稿上的问题:“那你平时的创作习惯是怎样的,能跟我们说说吗?”
      “你别用跟小学生对话的语气问我,”他坐起来,身朝我倾,似乎有了些兴致,眼里闪过亢奋和得意,“不瞒你说,那些诗——获奖的那三首,有两首是在上物理课的时候写出来的。”
      我眨眨眼,被这个大胆消瘦的少年吓到:“那另一首——”
      才出口我就后悔了。
      “那个啊,”唇角再度扬起,“那时我正便秘。”
      我抿唇,身边摄像默默喝茶。
      我不认为他是为了恶整我而编造的这些话,他没有理由戏弄一个素不相识的记者,而那些就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在这短短的相处中,我已感受到他的自负,尖锐,亢奋,还有渴望表现的欲望。
      看向坐在一旁的李燃母亲,神色平常,似乎没有为自己儿子的言行感到歉意。
      其实这更像是他故意说给我的,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好吧,”但我并不想陪这无知小孩闹,“问的差不多了。我们去你房间拍几张照,这样就可以结束了。”

      摄像建议李燃换件衣服,看来不止我觉得那橙红刺眼,但被他拒绝了。
      我把窗帘拉开,光打进来,如果无视他眉宇间的戾气,不得不承认他看起来还是挺白净优秀的。
      摄像利落地拍完,我又拉了母亲,两人把李燃夹在中间拍了合照。
      结束后李燃喊住我:“喂。”
      看到他略显不自然的神色,有些失笑:“怎么了?”
      “这么快走不太好吧,”他挠挠头,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我这里有篇小说,不知道……”
      原来这是他等的:“你拿来我先看一下。”我示意摄像去外面收拾,然后坐在床边。
      李燃从书桌上拿来厚厚一沓稿纸:“我上了高中开始写小说。这是最近完成的,还没来的及打在电脑上。”他的眼里有掩不住的骄傲。
      我点头,快速浏览。
      文章没有名字,是一个身处现代大都市的女性的独白,叙述的是她的生活和情感。
      字迹最初是工整的,到后面渐渐凌乱,但仍看得出它被照顾得很好。我看完了,抬头看到李燃亮闪闪的眼睛,嘴唇微动。
      “怎么样?”一贯的直接却透着期待。
      他是个不能接受否定和失败的少年,自以为是又还未长大,所以我并没有刻意隐瞒,那样只会让他陷得更深。
      “还可以,看的出走的是感性路线,想要以小见大,突出都市生活。”我说出客观的想法,划着一些语句,“但你还太年轻,并没有进入社会,内容空洞稚嫩,情节并不真实。况且,你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这种风格,模仿温柔生涩又蹩脚。”
      我把稿子还给他:“某些地方过于矫情,真正需要的却显得粗糙……”
      看到他勾着的唇角僵硬无比:“跟编辑的要求有些距离,但你还是很有潜力,比同龄人要优秀了,再多努力,加油。”
      于是他的唇又自然了,眼愉悦地眯起闪过光芒,连谢谢都忘了说:“你叫什么?”
      “刘婷。”
      “以后能网上聊聊吗?”
      我想着他可能还没死心,于是报了我的Q/Q。

      3
      我正在家修改对李燃的采访,因为他的不配合,弄的我需要适当杜撰。
      提醒好友上线的音效响了,但我没理。
      对话框突然跳了出来,是李燃发的窗口抖动。
      双手微动:“怎么。”
      我想了一下,又道:“我正在写你的那个采访,快苦恼死了。”
      对方发来一个坏笑表情。
      我无奈摇头。
      那天回家后我看到一个头像是欧美大叔的人加我,备注是李燃。不得不说他真的是个很健谈的人,网络弱化了他的尖锐和自负,让我感受到他这个年纪的青春洋溢。我们聊了一下午,我知道了他的父母在他刚上高中的时候离婚了,现在跟着母亲;他知道我是个离婚女性,前夫是报社的编辑,我还带着一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
      “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问一下你以前写过小说吗?”
      我愣了一下:“写过,在我还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
      “高中获过奖,学校应该有记录。”
      “这么——”后面的话可能因为他的自尊心没有发出来,“那你现在还写吗?”
      “没有。”我敲了回车,又继续,“我三十二岁了,没有再写了。”仿佛这就能解释一切。
      “那你说……怎样才能写一篇好小说?”
      “我不知道,”我停了一会儿,“不是说要修改那篇文再给我看吗?我等着呢。”
      “好。/微笑”

      次日我跟同事打招呼,开启电脑Q/Q自动登录。
      它提示我有离线文件未接收,我点开看到那是李燃凌晨三点传来的,是都市的修改。
      这么快?我正想接收,但被走来的人打断。
      “刘婷。”声音那么熟悉,近在耳畔。
      我抿唇,身体却因此僵硬。
      他叹气,商讨般的语气一如既往温柔,都忘了我的表面功夫是从他那儿学来的:“你发来的新闻不是很好,可能素材要再丰富些。”
      “张确,”我不再看他一眼,尽我所能地认真地看着屏幕,认真地点了接收文件,“我以为你不是我的编辑。”
      “我过来一趟,小徐顺便拜托我的,”他说,“你好歹是老记者了不用教,多写点有新意的,你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能看着我吗?”
      “离婚了你还要规正我吗?”我转头,“这不都是你教的?”
      “没有,我只是——”
      “跟小徐讲我中午给他。”没再理他。

      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可能是因为最近遇到的那个少年,或是和张确的相遇,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我把笔电打开,然后给刘子若批作业。
      那时获奖的我意气风发,恨不得告诉全世界我的雄心壮志,顺理成章地跟温文尔雅的他陷入热恋,规划着共同的文学未来。我仿佛被幸运击昏,一切是那么顺利,直到大学——
      所以,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室友的一句“不过如此”,杂志的“不适合”,编辑的“抱歉”,张确的“你要合群”,女儿的出生,还是家庭的生计……
      “妈妈,你批错了,我的答案是对的。”娇软的嗓音打断了我的思维。
      笔尖一顿,我笑笑,改了回来。
      没什么心思了,我看一眼电脑,有消息跳了出来。
      19:37李燃:修改的文章你看了吗?
      19:37李燃给您发送了一个窗口抖动。
      19:38李燃:在吗?
      我这才想起他的修改我还没看。
      “我接收在报社了,你再发一遍好吗?”
      他传了文档,我另存在桌面上。
      我花了五分钟看完,不得不说修改后的文章精致了很多,但还是摆脱不了写作者本身的稚气。我在对话框里回复:“我看过了,进步很大,看得出你的认真。”
      突然想到他对于修改必定是信心满满的,不然不会这么快完成。
      真像年轻的我啊……少年诗人,呵。
      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漫上大脑,我感到兴奋,身体因此颤抖,继续打着:“但还是看得出其中的稚嫩,我认为这种风格没有经过历练是不可能写好的——总之,抱歉。”
      他沉默,但我几乎能想象到他双眼瞪大的表情。
      我差点笑出来。
      双手微动:“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写有关校园生活的故事,像是朋友,同学,一切能激起你热爱的东西。”
      “呵呵,我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你不合适。”
      我批了一排计算题他才回复:“好。”
      我有些摸不准他的语气:“你学习要紧,加油。”
      他没再回复,马上就下线了。
      我等了一会,然后关掉对话框。
      没想到,对别人的梦想指手画脚,给以痛苦的挫折是这么爽快的事。
      我似乎感受到曾经他们的感觉了。

      4
      李燃自那天后就再没跟我聊过,我也没有主动找过他。我曾自省这样直白是不是不好,但很快这个少年就跟每天都要出版的报纸一样被我遗忘了。
      两个星期后,我在工作时看到了手机在线的李燃。
      我看看时间,他应该在上课啊,这么想着,我点开了对话框:“李燃?”
      对方过了三分钟才回复:“不是本人。”
      “噢……”
      第二天又显示手机在线。
      我正好闲着,打趣道:“不是本人?”
      “嗯哼。你是那个记者?”
      “是,李燃说的?”
      “嗯哼。”
      “朋友?”
      “可以在前面加一个女呦。”
      我搁在键盘上的手停了一下,未及我思索的不妙念头一瞬而过,不过我似乎没什么立场和兴趣追问她。
      “你不信咩?”
      恋爱中的女孩啊:“没有。”
      “阿燃只跟我提过你一次,而且满是抱怨。”
      “哦?”我撇嘴。
      “我们是最近才在一起的,他的成绩以前很好,但最近常常失误……”
      我准备去吃午饭,看到她的消息又坐了回来。
      她继续道:“他的心情不好,情绪波动也很大。可他什么都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我说的是事实。”我继续道,“我要去吃饭了,你也好好上课。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章菡。”

      章菡加了我的Q/Q,时不时找我聊天,我即使有些不耐,但职业要求我不能拒绝恋爱中少女的心意,只能做个沉默的听众。
      是李燃追的她,在我退回他的修改稿后的第三天。那个时候的他身形干净利落,眉目神情坚定,找她去外面散步,然后告白。
      章菡说到这里的时候,我难得的搁下手头的稿件,闭上眼想象李燃穿着夏装校服的模样,自动滤去他尖锐自负的言行,还有刻薄翘起的嘴角。应该很迷人吧,我想。
      她是学校文学社的美工,他是写手。即使他常被社里的人排挤,但仍掩不了他夺目自信的蓬勃生机。他中考全县前十,英才班的佼佼者,而她只是实验班的垫底。她说她当时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告白,她也被他身上的不羁所吸引。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我也不敢相信,但那怀疑闪烁,我不敢打破她的美梦。
      她说,李燃自父母离婚后就一直想让他们注意到自己,所以他想在写作上有所成就,那也是他的信仰。
      她跟学校针对李燃的人斗争,她想守护他的梦想。
      那是她的初恋。
      我的不安愈来愈强烈,这样的感情,越浓烈,结束的时候越可怕。
      但说实话,我不想跟他们有过多的关系。可以说自从采访了李燃,我平静的生活就被这个不被世俗包容的少年打乱了。

      这样你说我听的关系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劳动节放假的时候她突然把自己的签名改成了:“如果你只是玩玩的话,我会恨死你。”之后就再没见她找过我,这个签名还是我几天后感到奇怪才注意到的。
      我猜想这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可避免的矛盾,毕竟李燃的性格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不过三天后,我终于知道原因了。

      5
      周三,我再次收到李燃的离线文件,185KB,文档名是《谓世年少》。
      我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毕竟他已将近两个月没有跟我联系了。
      看起来是他最近写的文,我双击文档。
      不出所料,他出于某种我不确定的原因这回写了校园生活。
      还挺长,三万多字。
      我趁着吃饭时间看完文章,其中提到了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还有他故意为之的分手。
      叹气,是我影响了他。
      可能是因为亲身经历过,或是付出了感情,我觉得比之前的要好得多,将青涩单纯和狂妄叛逆的少年气质,颤抖激烈的情感完全描述出来。
      我回复道:“我觉得挺好的,虽然有几处需要改进,但是已经很不错了,我会去跟编辑联系的。”

      当我去问稿子如何的时候,小徐正忙着给这次的文章修改。
      “不行。”
      “……为什么?”我有些惊讶,“你看过文章了吗?”
      “粗略地扫了一下,”他把键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几个地方语言有些偏激。”
      “那可以改。”
      “好吧,”他语调不变,“文章太长了,需要连载。”
      “然后?”
      “这期局长妻子有关她教育儿子的随笔是一定要上的,接下来还有县作协秘书长的中学生文学修养研究报告要登……”他转头看我,“是你亲戚,推不掉?”
      “不是。”
      他噢了一声,继续蹂/躏键盘。
      我还想说些什么:“可是——”
      “别再说了。他要登文找我们这种报社干什么,又不是杂志。”
      我没再说什么,表示明白就离开了。
      拖到下班之前,我才回复道:“非常抱歉,编辑那边……没过。”

      晚自习结束后我便收到了李燃的愤怒:“他妈的我都这样了还不行?!”
      “我很抱歉。”
      “你们要怎样才能承认我?!”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以为纠缠这么久,他也该死心了,但第二天我看到他凌晨两点直接发在对话框的短文,字数还不到高中作文的要求,文名是可怜女人。
      “镇上的雨天总是那么冷,LT匆匆从报社离开,去接自己十岁的女儿。
      “她是单亲妈妈,生活并不好,工作了五年也只是报社最基础的记者,看着一起奋斗的同事被调职被重用,她心里不禁在想这一切的原因。”
      LT?我觉得有些可笑。
      “不过是在被编辑退回稿件的时候嘟囔了几句,不过是在同事聚餐时多炫耀了几次曾有的辉煌经历,不过是拒绝了几篇别人的希望之作,实在是不足挂齿。现在生活那么难,工资那么少,凭什么她还在原地?
      “女儿喜欢吃肉,再次伸向碟子时,LT打落了她的筷子,开始数落女儿的身材,还有她最近在学校的表现。这都是为她好,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优秀呢——
      “所以,问题一定都出在别人身上。
      “她又遇到了前夫——小地方就是不好,更何况他们在同个单位工作。当时他正跟同事聊着昨天的聚餐,不得不说,即使她不想承认,但离婚后他过的很好,笑容变得多了,听说最近还多次被上面表扬,意气风发。同事看到她,热情地打招呼,LT刚想回以微笑,看见他骤然冷下来的脸,觉得有些尴尬:‘怎么了?’
      “他把LT拉到走廊,他的手那么温暖,她竟意外地想把这一刻延长。
      “‘女儿说你又骂她了。’
      “原来是那个小东西:‘我那是在教育她。’
      “‘当初我就不该把抚养权让给你。’
      “她一下就被激怒了,冷哼。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离婚吗,’他说,“就是因为你这样的态度。曾经的你温柔善良,绝不像现在——冷漠、无情又现实。”
      “说完他就离开了。”
      李燃在空行后又写道:“她是个可怜女人,她叫LT。”
      我瞪着那句话好一会儿,我以为我会控制住的,没想到我开始冷笑,胸腔也跟着起伏震动。理智告诉我不能跟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发火,可那从大学毕业就被我压抑的冲动几乎一下子翻涌沸腾,我快把键盘敲碎。
      “我没什么好说的,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跟上一句:“没想到你想象力这么丰富,但求你放过我好吗?”
      我想删掉他,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说,那是示弱的表现,代表他得逞了,我被他打击了。
      即使那是真的,但我还是没有删,只是屏蔽了他。
      我在心发誓,我再不要跟这个还没长大的偏激少年有任何的交集。

      6
      之后的一个月对我来说算是耳根清净了,李燃和章菡再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而生活也开始紧张起来,前几天的会议让我开始准备调岗和交接的工作,女儿也在紧张地备战月底的期末考试。
      将女儿送到老师那儿补数学,一个来电打乱了我平静的周末。
      李燃家的座机。
      我站在老师家楼下,看着那个号码纠结了一下:“您好,我是刘婷。”
      “刘记者吗?”那头传来的女声比之前更沧桑,“我是沈水芳,你还记得吗?我是李燃的妈——”
      “我知道,”我揉揉太阳穴,“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阿燃不见了。”甚至带着哭腔。
      我在心里笑,他失踪关我什么事,凉凉问道:“那我能帮到什么吗?”
      “几个星期前阿燃变得阴晴不定,连我都不懂他了,班主任还说他跟同学的关系很糟,还逃过课,到现在连学校统一组织的补课都没来上,”沈水芳有些不确定地继续,“我问过阿燃,他只是回答被那个混蛋记者骗了。”
      我的心咯噔一跳,握紧手机。
      “我想着,阿燃唯一认识的就是你了,我——”我能听出她的情绪很激动,吸了口气道,“我就想问一下,刘记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样吧,”我想着我也有部分的责任,放软了嗓音道,“我们一起去学校看看?了解一下他的近况,说不准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她有些迟疑:“可我这里还有点事……”那边传来中年妇女的呼喊,但那是方言我并没有听清。
      “好吧,我现在去。”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自从离婚之后阿燃跟我就生疏了……一个离异女人过的有多辛苦,没经历过是不能了解的……”
      直到她说了这段话我才动容,安慰道:“您放心,李燃没事的。”

      我就是从李燃班主任那里要到的电话号码,我打过去说了一下便来到一中。
      “请问陈老师在吗?”我在办公室门口问。
      “我是。”一个正在整理资料的女性推了推眼睛道。
      我走过去打招呼:“您好,我是刘婷,刚才在电话里跟您说过了。”
      “你好,”她手上的工作不停,“对于李燃的情况我在电话里跟他的母亲说的很详细了,我比较倾向于把李燃带回家去,因为他在学校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一时没反映过来:“可他还获过奖……”
      “就是因为他曾给学校带过重大荣誉,也曾成绩优异,所以在被通校批评后,还能留在英才班。”
      我不禁把李燃的现况和三月我采访时的情形放在一起对比——已经这么严重了?
      “我找李燃谈话了很多次,他的母亲也到过学校,但李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真的没有办法,他的母亲也教育不好。期末成绩是分班的重要参考,他再这样下去,高二不可能在英才班,”陈老师叹气,“希望你再跟李燃母亲提一下我的建议,我也不知道李燃去哪儿了。现在学习紧张,我的事情也很多,你看……”
      “等一下,”我道,“其实我们报社在做一个调查,我想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可以吗?”
      她看了我一眼:“好吧,你想问什么?”示意我在对面办公桌坐下。
      “您知道李燃在写小说吗?”
      “知道,”她眼里闪过一丝嘲讽,“他还拿给我看过。”
      “……您觉得如何?”
      “我跟他说写的一般。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此,我跟他说写小说是没有出路的,而他仍是一脸倔强。被我抓住在语文课上写小说,他还厉声要求我还给他,紧张成那个样子,”她冷哼,把资料理好,看了看手机,“我劝他多写写诗,毕竟获过奖,但他说写小说才是他想要的。以前是个挺优秀的孩子,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下课铃响起。
      “你看,现在?”
      “我再去问问班里的同学可以吗,不会影响他们的。”

      当我提到李燃这个名字时,除了大部分埋头写作业的,还有几个同学愿意告诉我一些情况——
      像是李燃的作文曾不止一次被老师打过最低分,还要求他站到讲台上作为反面教材朗读。或是被老师冷嘲热讽,将小说手稿在课堂上撕得粉碎。其中还有学生是文学社的,他说李燃在社里就是个打杂的,他的想法跟其他人完全不同,一旦有了分歧他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嘲讽对方,一定要弄得关系僵死才罢休。
      他们叙说这些事就像在谈论天气,带着些许看好戏的心情,完全没有理解的同情。他们都是天之骄子,年轻气盛,以自己为中心,更妄谈怜悯。而李燃和我都曾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更甚,因别人的痛苦而快乐。
      我想到我对李燃说的话。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学校,他有什么热情去书写?
      “记者姐姐,”有个男生突然道,扬着青春无畏的脸,“要找李燃,干脆去问章菡吧!”
      “噢——”下面一片暧昧不明的喊声。

      我来到章菡的班级,却被刚开始讲卷子的老师告知她在办公室补考。
      走进办公室时一个男老师刚离开,于是只剩下一个女生,坐在靠窗的办公桌,握着笔对着一道题目发呆。她头低着,长发挂下来让我看不到她的脸。
      “章菡?”我放轻了脚步过去。
      抬头,她的五官相当清秀精致,眼角略微上扬:“你是?”
      “刘婷,呃,那个记者。”
      有些冷淡:“噢,你好。”
      “我是来……你最近过的好吗?”
      她听到我的话,低低嗤笑:“好,当然好。他为了写小说才跟我在一起,我又怎能辜负他要求的戏剧性?”
      我突然想到她的Q/Q签名,猜测道:“所以你在校园处处针对他?”
      章菡显得有些惊讶,我才发现她似乎戴了深紫色的美瞳。
      “怪不得那些学生让我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问李燃的下落吗?”她微笑,但难掩神情落寞,“说起来,他现在的处境还有我的功劳呢。”
      我没有说话。
      “XX网吧,他现在应该还在。”
      我皱眉,那个网吧就在学校附近,价格很便宜,但相对的环境实在欠佳。
      我默默道谢。
      “你不用谢我,”她转头望向窗外,一字一句道,“让他越恨的人,我越喜欢。”
      一时语塞,我为被认为是李燃所恨的人而感到窘迫。
      在离开前我听到章菡的叹息,话语像日光照射下的尘埃颗粒般飘散:“我该高兴的。”

      7
      我在网吧一眼就看到了他,周围显示屏都是暴力游戏的画面,各种喷血技能特效闪眼,在脚臭和方便面味道的杂糅中,李燃白瘦的双手在油腻键盘上敲击着,纯白文档上不断出现黑字。
      三个月不见,他的头发长了,而且似乎没有打理过,穿着白底灰蓝边的一中校服,污渍清晰可见。虽然他看起来很落魄,但我却能清楚看到他双眼发出的专注光芒,那样与众不同的存在。这时我才惊觉他是个未成年的少年,心智未熟,且没有经受过社会大学的历练,他的手指纤细得教人心疼。
      他似乎完成了既定目标,抚摸着键盘的手移开,唇角翘起熟悉的弧度。趁着喝水的空隙他看见了走近的我,马上将文档关掉,但我还是看到了“荆棘之歌”四个字。
      他的眼里没有惊讶和愤怒,声音微哑不复曾经的清亮自信:“我妈找的你?”
      我又走了几步,在他身后停住:“是。”
      邻座传来游戏失败的咒骂。
      “你去过一中了吧?”
      易拉罐被捏瘪的声音。
      “是。”
      火光闪烁。
      “见过章菡了吧?就是那个化妆留长发的女生。”
      邻座已经点上了烟。
      “她化妆了?”
      李燃冷哼一声,点开网页:“你先出去,我马上来。”
      我站着不动直到烟雾开始弥漫,想着都到了这个地步他应该不会逃了,果然出去等了一会儿他就出来了。
      我想直接带去见他母亲,赶紧结束我的任务,然而那个少年走出网吧的第一句话却是:“都到饭点了,要不你请我吃顿饭吧。”
      他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的,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实话,他的态度跟第一次见面时反差很大,那个尖锐自信的少年到底受到了多大的打击。
      我想了一下,这样也好,他的母亲为他憔悴,操碎了心,如果能在这顿饭里好好劝劝李燃,也算是帮了这个单身母亲一把。
      “你等一下,我给你妈打个电话。”
      在得到他母亲的同意之后,我又麻烦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去接补习的刘子若。
      “行了,你要吃什么我请。”我朝他微笑。

      他领着我东拐西拐地去了一家店面很小的面馆,我则是一路看着他。
      直到我们准备点菜,他才问我:“你刚才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我迟疑一下:“我发现你的走姿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看着我没说话。
      “以前你走路后脚跟会微微踮起,可能连你都没注意到,有种领导人视察的感觉,”那次见面我实在太难忘,“但现在,你的头会不自觉垂着,还驼背。你这么年轻,要拿出点精神嘛!”
      他笑了一下,似乎觉得好笑,又笑了,最后笑着点了番茄鸡蛋面加荷包蛋。
      我们找位子坐下,我说:“我刚才去一中,听到了很多你的事情,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你想听吗?”
      我点头。
      “在没遇到你,或是在没有因为小说而接触社会前,我的人生可以说是极度顺利的。从幼儿园到初中,作文、演讲、播音还有成绩,回忆里只有表扬。那时的我对未来信心满满,因为我睿智,长得好,讨人欢心,”他靠在椅子上,缓缓说着,语气带着明显的鄙夷,“到了高中,我才知道爸妈早就厌倦彼此,他们认为我已经懂事,所以离婚。离就离呗,管我什么事……但他妈的我在那时候才知道他们已经不和很多年了,爸也有了外遇,我究竟是有多混蛋?!我想得到父母的重视,想在高中成为焦点,于是我——”
      “你想到了写作?”
      “没错,毕竟我还有文艺功底,”他看我一眼,“这是极其速成的方式,事实也证明了,我加入了文学社,写了几篇小说,诗歌全省获奖——这是我一生中觉得最辉煌得意的时候,然后我遇到了你。”
      “所以,当初你对我的态度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他又看我一眼,似乎是担心自己讲的不够吸引人:“可能吧,一部分。”他挠挠头。
      我没再打断,任由他倾诉。
      “你拒绝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晴天霹雳。连夜赶出来的修改又被拒绝,当时我就撕了手稿。我想着,既然你说让我写点校园,那好就写给你看看,然后我花了两个月写《谓世年少》,结果呢?”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还是没有忘怀,开始冷笑,“——又被你拒绝,哈。周围人都一个劲儿地跟我说我写小说不适合,鼓动我写点能获奖的鬼东西来,哈,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想用它得到关注,但同时也热爱它,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你们这样说我有多痛!”他甚至拍打自己的心口。
      我看到周围的目光,压低了声音道:“这是你不愿意回学校的原因?”
      “他们都是些混蛋!吃掉希望的混蛋!”他咒骂。
      “我知道我知道,”我敷衍着,“但也不能让你母亲担心啊。”
      面来了,我的时蔬面色泽看起来很好。
      他冷哼,往面里倒了很多醋,连黄色汤液都变了色。
      “那——”我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往里面倒辣酱,“你是不是因为单亲,所以对我也产生了偏见?”
      他开始搅着汤面。
      我是想好好跟他聊聊的,但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似乎冷静下来,又恢复之前的淡漠——如果他是我的儿子,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我为与沈水芳有同样的经历,而产生了同情之心。
      我想帮帮她。
      “十六年前,我还是个跟你一般年纪的高中生,热爱写作,对未来充满无限向往,我至今都记得当时我在全体师生前接受颁奖的场面——鲜红如血的奖状,鲜花和掌声,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我闭上眼,于是当时的场景浮现,“相同的是,那也是我最骄傲的时刻,我也在那时谈了恋爱;而跟你不同的是,我跟前夫在一起十年,有了孩子。”
      他沉默着,透过蒸腾的热气我看得到他黝黑的眸子正看着我。
      可能是在考量话语的真实吧,但管他的。
      “我的学习一般,自以为能凭借才华在社会上闯出一番天地,然而,一切却给我开了个玩笑……”我深吸口气,“总之,我游走于各大报刊杂志网站五年,同时挣扎了五年,最后选择了放弃。可能是我真的没有这个才能,只是自命不凡。”
      “在什么年纪就要干这个年纪的事,你很聪明,你的时代很好,我不希望你成为我,甚至我是年初才离的婚。”我从未跟别人说过这些,似乎把自己陷入了悲情角色,在回忆中无法自拔,有些哽咽,“我不想强迫你,只是以一个有过文学梦想的单亲妈妈的身份,劝告你。”
      一贯的沉寂。
      但我发现我的面已经糊掉的时候,李燃在氤氲的热气中说:“抱歉。”
      我的心开始柔软,外界的打击让他变得消沉冷漠,但仍不能改变他激烈火热的内在,所以他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我倾诉,可能他认为我能理解吧。
      “我跟你说,其实《谓世年少》写的很好,”我说,“只是因为安排不好所以被拒了。嗯……别再让你妈伤心了,好好学习。”
      我再一次,从他的双眼看到光芒。
      这次我看清楚了,它叫希望。
      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我到底怎样才能写一篇好小说?”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母子相见的场景我没有见到,但总归是温馨美好的吧,当然只是我想而已。

      8
      李燃的事情解决,折腾我好久的压在心头的烦闷似乎一扫而空。
      但轻松只维持了十分钟。
      当我打电话给那个同事,却被告知她因为临时有个会议,所以让张确去接了女儿。
      确实,他是刘子若的父亲。
      张确接通电话却沉默着,我说明想法后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他终于开口:“你究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把女儿一个人丢在老师家?”
      “我……”
      “有什么好说的,”听惯的温柔如今却那么嘲讽,“你还在做那个梦吗?醒醒吧,我以为之前就把你拉回来了,现在又陷进去了?”
      “张确!”我大喊,“你有什么立场这样说,我是为了你才放弃一切!”
      “我带子若出去了,晚上送到你家。”
      他挂了电话。
      于是我回家,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头埋在胸腹。
      我真是恨透了他那副自以为儒雅的嘴脸,在稿子第四次被拒之后,他的真面目渐渐显露。
      “省省吧,这样没用的。”
      “你又没后台,这样写文谁捧你?”
      “这世间,只要会写字就会写小说,你以为谁要看你的?”
      ……我发誓,我当时真想把手机砸了。
      就这样等到天黑,他带女儿来后,走到门口转头对我说:“而事实证明,选择屈服,所以你活下来了。”

      我蹲下来抱了抱乖巧的女儿,让她回卧室复习,我独自进了书房。
      门合上发出声音,我打开灯,四面白色。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或是什么都没想,我看到窗户没有关,就任由躯体往前走,直到余光瞥见左侧的书架。
      我向书架走去,蹲下,手滑到最后一层抽屉,拉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一沓打印稿,还有下面早已泛黄的稿格纸。我快速翻着,纸片摩擦发出呻/吟,脆弱地似要破碎,上面两种字迹不断交错,写的什么我只消一眼就能记起,还有当时书写它们时的激动,呵护它们时的疼惜,被逼无奈修改时的纠结,曾经的夸奖和后来的不解犹记在耳……
      手机响了。
      我坐下,木质地板很冷,掏出吵得要死的手机。
      “刘婷。”
      “刘记者,”那声音很熟悉,我早上才听到过,“这回真的要谢谢你了,我已经教育过阿燃了,他向我保证他以后都不上网了。”
      我扯了一下嘴角,刚想说些什么,但被显得很亢奋的母亲打断:“阿燃,你来说说——”
      听筒被换了对象,我听到李燃颤抖的声音:“唔……”
      “怎么啦,”我随口道,“你妈妈怎么怪怪的,很激动的样子。”
      李燃没有回答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打算,努力学习,以后都,都不会上网了。”就像是有人拿枪逼着他说这些话一样。
      听筒一瞬间被母亲抢过,她快速地说:“哎呀,刘记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我真的太高兴了,要不到时候你来我家吃顿饭?”
      “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情跟他们聊天,“李燃能走回正路我就很欣慰了。”
      “是呀,为了这个我都——”她停了一下,然后迅速转移话题,“我也很欣慰,阿燃本质是个好孩子,老师说都是写小说害的,什么狗屁。”语气满是厌恶。
      我的心就像被揪了一样,随便应付几句就挂掉电话,至于他们母子的异常,都被我当作打算重新开始的激动和不适。
      等我把视线移回稿纸,它们已经被我揉成一团。

      9
      “我在书店发现好多本很好看的外国推理小说,要不要我推荐?”
      晚上七点半,结束晚自习回家的李燃正跟我聊天。
      自从他承诺不再也不上网之后,我真的没有一次看到□□上线,反倒他时不时会打电话给我,聊些很琐碎的事,虽然他的状态没有那次的惊慌失措,但患得患失的语气真的让我不能拒绝。
      “你不是说要好好学习了吗。听班主任说这回期末是分班的重要依据,怎么又看小说了?”
      那端沉默了一下,随即强笑:“我不是太累吗——我比较推荐你去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
      “你妈呢,打电话给我她不会生气?”我没理他,“我看她之前就快崩溃的样子。”
      “她?”声音低下来,“她不会管我的。”
      “什么?”
      “不说这个了,”他真的很奇怪,似乎有点装着以前的样子,“我发现我落了好多进度,怎么都补不回来的感觉。”
      “那还不去看书?”
      “好吧,那我挂了?”
      “嗯。”
      “记得看《无人生还》噢。”

      在李燃和母亲时不时的电话沟通下,我渐渐了解他真的开始努力,虽说有点力不从心。他突然热爱上推理小说,几乎每次来电都会跟我聊。
      不堪轰炸,我去看了几本,都挺精彩的。

      那十多天我真觉得一切都美好起来,李燃不再纠结于写作,我把曾经的作品全部丢进垃圾桶。
      我以为我会难受,但没想到却觉得那样轻松。
      然而事情从来不会往你希望的方向发展。
      在一中见到章菡后,我们会偶尔联系,那天周六,我看到了Q/Q在线的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我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在吗?”
      秒回:“在。”
      “听说还有两天你们就期末考了?”
      “干嘛?”
      “我听说李燃都用功读书了,你装个样子也行吧?”
      “哼,”她又道,“该不会是他妈告诉你的?他妈现在到处炫耀呢。我告诉你,李燃读书的原因是他妈把电脑显示器砸了,而且拿剪刀逼着他承诺。”
      我看着这些字愣住了。
      “信不信,要不是他没钱去网吧,他照样不学习。”

      懂事听话的李燃。
      颤抖恐惧的李燃。
      我马上拨通了他家座机。
      “喂。”少年声音。
      “李燃!”
      “刘婷?找我什么事?”
      脱口而出:“你是被逼的吗?”
      “什么……”他一下僵了,我听到他腾地站起来。
      那边传来中年妇女和沈水芳的对话,由于实在太响,我这回隐约听到“麻将”“三缺一”这样的字眼。
      “你妈妈——”
      “她迷上了麻将,”李燃又坐下来,“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你……”
      “我的电脑被砸了,”他的语气变得冷淡,“在我妈给你打电话,逼我承诺的那个晚上。”
      “为什么……”
      “我才想问为什么,你现在是怎样?来质问我吗?觉得很有趣是吗?”他说,“我知道你们都在看我的笑话——”
      我听到门被重重甩上的声音,妇女用叽叽喳喳的方言咒骂。
      “我完了,”他似乎在笑,“当我看着成堆的试卷,那些题目,却发现我一道都不会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它们是那么熟悉,但我……那次政治模拟,就算我这段时间多努力,前一夜背了多少书,面对发下来的卷子,我还是懵了,脑中一片空白。”
      “我已经努力了……”他低语着。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况,一切都已经乱了套。
      “你知道我为什么谁都不打,只打电话给你吗?”他问。
      我却挂了电话。

      10
      我听到叹息。
      当我睁眼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在做梦。一个做了很多天的梦。
      因为我看到长大的李燃。
      一切被冰冷的光照成纯白,或许本就是白色的,唯一清晰的是眼前的他。
      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裤,眉宇间是岁月难以磨灭的轻狂,逆着光看我。
      我仰头盯着他,没有说话。
      就这样过了很久。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道。
      “什么,”我反应过来,“为什么你只打电话给我吗?我觉得可能我是你身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吧,或者都写过小说有共同语言什么的……”
      叹息:“不是这个。”
      他说:“到底怎样,才能写一篇好小说?”
      呼吸一滞,然后我大喊:“你为什么还固执于这件事!难道你就不能看清吗!”
      他微微皱眉,我清楚看见他的眼睛闪过一丝痛楚。
      “抱歉。”他说。
      然后吻上我的颊。

      11
      我揉着脑袋醒来,午后阳光白亮刺眼,那瞬间我以为我还在梦中,有些晃神。
      在椅子上不舒服地扭了扭,转头就看到刚放暑假的女儿握着鼠标在看我的笔电。
      我走过去,本以为她在玩什么换装小游戏,没想到却开着一个文档。
      李燃发给我的都市修改。
      我在心里暗啧,居然忘了删。
      “子若,你觉得怎么样?”
      出我意料的答案:“很好看。”
      “是吗?”我试着把笔电抢回来,但被她的小手阻止了,“这不是你该看的文章。”
      “还有吗?”她眨眨圆眼。
      “什么。”
      “还有他写的文章吗?”
      我笑笑:“这只是投来的稿件,我哪能知道呢。”

      那天晚上李燃突然给我打了电话,他聊了会儿看过的推理小说。
      我不知道他打来的目的,加上为几天前事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这么听着。
      说到最后,他问我:“你去看《无人生还》了吗?”
      “看了,挺好的。”我动动嘴唇,还是决定说出来,“你知道吗,我女儿看了你的小说,她说很好看,还想看你的其他文章。”
      李燃沉默了一下,略带笑意:“是吗?”
      然后他说:“我有一篇小说给你看,明天周末下午两点去我家一下,可以吗?”
      “怎么,是手稿吗?”
      “它……比较特殊。”
      我同意了。

      12
      出发前一个小时他的Q/Q签名更新:“有了自己的手机,放了暑假终于可以上网了呼。/开心/开心/开心”
      我看到了,唇角扬起。
      顶着骄阳,我准时来到他家,但门大开着,若不是顶楼,我怀疑可能已经被小偷光顾。
      “李燃?”我试探地喊。
      但没有任何回应。
      我心里觉得奇怪,没有脱鞋子直接走进去。
      几乎跟上次差别不大的客厅,灰白基调,桌子上搁着一小盆已经死掉的多肉植物,两杯茶水,旁边还有一双手套。夏天谁戴手套?我觉得有些奇怪。
      窗没有关,风灌进来,纱帘摇曳。
      明明是阳光充足的午后,为什么我会感到阴森?
      “……李燃?”
      几步就走到李燃的房间,我转过去看,却见门也没关,窗帘被拉上,房间显得灰暗。
      他面对着我,脚离地至少三十厘米——
      他上/吊了。
      我愣住,马上冲过去,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
      他穿着当初我采访他时的橙红格子衬衫,低垂的头让我看不清他凝固的表情——
      他死了?
      绳子挂在老式风扇上,他身边的椅子倒着,手机还掉在地上。我看到他书桌上如山堆积的书本,还有碎掉的电脑显示器。
      他死了。
      我想把他抱下来,但觉得不太好,正踌躇间,我突然听到手机的提示音,地上黑屏的手机发光亮起,在晦暗中产生一丝明亮,显示是章菡发来的Q/Q消息,在手机上端快速划过:“还在吗?”
      这让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马上报警。
      在警/察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打牌回家拿钱的沈水芳。

      在警局录口供的两个小时把我弄得几乎崩溃。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他家大门洞开。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挑那个时间找我。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这二十多天常常给我打电话。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跟我提《无人生还》。
      我怎么知道他说要给我看的小说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自/杀!
      难道我还要把我最近经常梦到李燃这种事跟他们说吗?!
      ——直到现在,我才发觉我跟李燃的羁绊已经这么深了。
      人都死了,真是好笑。

      回家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Q/Q上李燃黑掉的头像还有最后更新的那条签名。
      头像慢悠悠地亮了,飘到了上面。
      我简直不敢相信,快速点开对话框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颤抖着打了:“李燃?”
      对方一直没有回我,我的心突突跳着。
      “章菡。”
      我死死抠着键盘的指尖徒然松了,没再说什么。
      “怎么不说话。”
      “你对李燃干什么了?”我下意识发出,马上又解释道,“我看李燃状态不是很好……”
      她没有立刻回复,发了张图过来。
      我等了加载三秒,看到的是一张白纸,拍的有些暗看不清。
      “我只是在Q/Q上发给他这个。”
      “这是……”
      “他的期末成绩。文学社里的人告诉我,他这个分数,肯定要去普通班了,就是垃圾班。”
      我没有回复,因为有什么灵光一现,我发现我似乎一直遗漏了什么——
      我迅速把百度点开,输入“荆棘之歌”,那是我在网吧看到李燃文档的名字。果然跳出一篇写在一个不是很有名的网站上的小说。
      似乎是西方玄幻,149864字,从他电脑被砸之后就再没更新。
      我匆匆扫过故事简介,人设,世界观等各种设定,直接看到了下面的评论,从五月七号开始,差不多是《谓世年少》被拒的时候……
      我看到了评论置顶的一句话,李燃自己写的:“我的梦想被你们吃了。”
      发布时间是七月五号。今天。

      13
      一些一时间不能回忆过来的细节,现在都浮现在眼前了。
      我突然想明白了,然后头埋在臂间不再抬起。

      14
      那个刚枪/杀男人的女性是在岛上的最后一个幸存者。
      她攥着小瓷人,目光涣散,双腿没什么力气,慢慢地走上楼。
      在楼梯的尽头,手/枪滑落到地毯上,她打开了房门。
      是什么悬挂在天花板的钉子上?一条结好了活扣的绳索?还有一把椅子摆在下面,一把能一脚踢开的椅子……
      小瓷人从她手里掉下,它滚动了几下,撞碎在壁炉边。
      她机械地向前走去,她登上椅子,眼睛像梦游者似地茫然凝视着前方……
      她把绳套套在自己脖子上。
      她踢开了椅子。
      呼吸流逝地很快,生命如是。
      回归寂静后,从橱柜的暗影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
      最后在女人的尸/体前停下。
      轻轻一声,躺在一边的椅子被扶正,靠墙放好。
      脚步渐渐离去。(改编自《无人生还》)

      在我请假三天后的现在,我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地说出一切了。
      很明显这是他设计很久的自杀,产生这个念头可能要追溯到他第一次看到《荆棘之歌》被长评批评地一无是处的时候。
      那时他刚跟章菡分手,她是个不爱就恨的姑娘,李燃在学校的境况变得更糟;他花了两个月的校园文章被拒,写给我的可怜女人就是愤怒和痛苦最好的表达;母亲开始迷恋棋牌赌博,从此在他眼里,单亲变成孤儿。
      我搜索过他的笔名,他可能在网络上发过几篇文章,然后就有小网站的网编来找他。他极度渴望证明自己,把仅存的希望给了《荆棘之歌》,那是他的骨肉,到最后甚至不惜逃课更文。
      起初他非常认真地回复每一个人,连广告贴也不落下,被骂的凶了也只是自嘲几句,但渐渐他开始极端,语言愈发尖锐,甚至发生争执,然后没有再回。那段时间他的电脑被砸,母亲突然的爆发对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好胜心和我的劝告让他渴望变好,但却发现力所不及。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弃,他只是想要受到重视,没想到却总是忽视。
      他想到了自/杀。
      他开始看推理小说,并向我灌输。
      二十几天前就开始暗示的《无人生还》,自杀前一天说要给我看一篇小说,前一个小时发的腾讯签名,桌上的手套,还有吊/死。
      他想让我完成最后一步,戴上手套把那把椅子扶起来,然后在录口供时伪造成有人入室杀/人,而并非自/杀。
      他在用生命,完成自己的第一篇犯罪小说。

      我报道了“文学少年之死”系列新闻作为五年记者的最后纪念,这似乎让我登上了另一个高峰,上头有意让我继续走教育线,但我还是想要调岗去做广告。
      我在自杀现场并没有反应过来李燃暗示我的,或许是我关心他太少吧。但我觉得当时报警是完全正确的。
      同时我也不认为我需要为他的死感到自责歉疚,这都是为他好,我只是作为这个社会给他些历练罢了。我没有错。

      我看着手腕上的疤。
      五年前的水太温,烫的我心颤。
      如今,它是我挣扎过的唯一印记了。

      我越发觉得执念于写作的人都是变态了,真难想象我曾为它疯狂。
      就像昨天看到女儿在书桌前写小说,我顿时一阵恶寒,赶紧冲上去撕了稿纸狠狠训斥了她一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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