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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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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唐门是百年刺客大家,善于运用机甲暗器千里追魂。
刺客擅长一击毙命,穿行生死之间,惯看人命的明码标价,大多对自身性命估计也是不太珍惜的。
唐青鸢也是其中一员。
不过他觉得自己尚且可以拯救一下。
所以他在某次任务之后跑去了同在西南地区的青岩万花谷。
青岩万花以医术闻名天下,其中弟子也大多素手仁心,想必定有能为自己医治的大夫。
唐青鸢去往万花后,在逍遥林向药童一番询问,才知晓谷中目前最好的问诊医师乃是居于落星湖畔的林晓。
“如今战乱频起,孙老先生和裴元师父都出谷救人去了,不过林晓师叔每天仍留在谷内坐诊,侠士可以去晴昼海中心看上一看。”
唐青鸢谢过了药童,架起自己的飞鸢便往那落星湖飞去。
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座简单的木屋。
唐青鸢叩了门,只见里面是一俊雅男子,长发如瀑,发尾用简易的发饰收拢,层层袖拢之下的右手漫不经心地撑住额角,左手则随意地搭在檀木矮桌上,修长的手指扣着一杆飞凤状的白玉烟斗。双目微阖,状似浅眠。
唐青鸢欲要开口,却未想到那人竟陡然睁开眼,烟色的眼眸静静看了过来。但便是这样一道波澜不兴的眼神却让习惯了生死夺命的优秀刺客唐青鸢感到了一阵紧张。
“何事。”沉静的声音里自带气势。
唐青鸢一愣,连忙说道,“……在下唐青鸢,自蜀中前来求医,不知可否烦请先生。”
那男子闻言,嘴角飞速掠过一抹不屑的弧度。他转过眼,轻叩几番手中烟斗说道:“不医。”
唐青鸢微微失神,万万是没有想到这种结果。素闻万花弟子以行医济世为己任,怎么药童所指的问诊医生反倒这般说法,难道是中有曲折?
“先前打扰先生是在下不是,还望先生见谅,”唐青鸢并不愿放弃,自己已为身上病症困惑许久,既来之自是不能放弃的,“恳请先生多少听完在下病症,再做判断。”
男子不置可否,放下手中烟斗,拂袖径自斟了杯茶。
唐青鸢以为这算是默认,作了一揖,便开始讲述自己的症状。
“三年前,我受一名天策女将军所托,助她清剿营中暗投敌国、间离百姓的叛徒。此次任务耗时良久,我与这位女将军交情愈甚,任务期间间亦是护她躲过多次伏击。本是倾慕她巾帼豪情,却不料她却只因受所爱之人背叛才将投身战事。知晓之后,我顿感失落,任务结束便速速离去,此后也不太愿意接取军营的任务。”
“一年余前,我应长歌门之邀刺杀朝中叛逆,意外结识一名相知心法的女门人。她本是微山书院的教书先生,却见我因任务受了重伤便好心收留,替我包扎。我本该在任务结束之后便回去复命,那次却耽误了许久时日……我自知身为刺客竟然动了留恋安生的念头实属不该,便忍心断了和那位女门人的交往,不再联络。”
“此两事之后,我发觉自己情绪浮动竟日渐大过往日。得知师父退隐,我竟痛哭整整一天不能自止。”
说到此处唐青鸢竟然有了几分窘迫。
“同门都为之惊异,我自己亦是觉得难解。不知是陷入魔障,还是中了某种隐秘毒药。”
“这种情况一日一日加深,如今我连定心做完一次任务都有些艰难。我问遍唐家堡医师,皆说我并无病症。但此言着实可笑,若无病症,我又怎会如此这般?”唐青鸢似乎说得情绪又有几分翻涌,不过见对面的男子并无恼意便接着说了下去,“世人皆传青岩万花医术了得,想必定有解除之法。”
对面的男子饮完杯中之茶,不徐不疾地放下茶盏,默然扫过一眼。
唐青鸢却在这通透的眼光感到一阵紧张,心中话语便脱口而出,“先生若要问诊又何必百般打量,莫让在下不自在……”
语罢他才陡然惊觉自己冒失,便立马改口道,“是我失言,先生勿怪。”
男子轻笑一声,倒也不怪罪。只是径直起身,白玉所雕的龙形玉石和银线收拢的穗子在从其腰间晃下,与层层黑底万花紫纹的衣袖一并垂落。那男子在唐青鸢面前站定,烟色的眼眸凝着审视,直直望去。良久才开口道:“你当真想医治此症?”
“确是如此。”
“为何。”
“刺杀贵在一击必杀,又怎可被庞杂之物分了心神。”唐青鸢这般答道,他深知若是失了冷静果决,也就是丢了刺客的本分,哪怕是技艺高超也无半分作用。
“是么,这便好办了。”男子转过视线,从榻前的瓷罐中翻出一只水花纹的青瓷小瓶,甩给唐青鸢,“七日一服,服用期间须得动心忍性,若有异样,屏息定性打坐调息半刻,直至清心静气方可行动。”
“多谢林大夫。”唐青鸢接过瓷瓶,满心欣喜地道了谢,便出了木屋门。就连在去路上与一位身着紫衣的万花女弟子擦肩而过,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
所以,如获至宝的唐青鸢自是不会留意先前那位“林大夫”脸上的神情,不会留意他嘴角所闪过的那股淡漠笑意,竟和自己贸然闯来求医时所露出的如出一辙。
当林晓从仙迹岩采药回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一名唐门弟子满脸欣喜地从自家药庐里走出,手里捧着药瓶仿佛如获至宝。
林晓不禁心中生出几分怪异。
她今日外出采药,怕是回来得晚耽误了日常诊治,便唤了同门师兄秦禹前来帮忙,只需将自己分好的药材交于先前的病人即可。她的这位秦禹师兄专修花间游心法,不通医理,那名唐门弟子自己先前也未曾诊治,这手中药瓶究竟从何而来?
林晓推门而入。
“回来了?”秦禹一边正气定神闲地给茶盏添水,一边问道。
“嗯,”林晓放下药筐,“师兄,今日一切可好?”
“自是好的。”秦禹应道,举起茶盏,轻呷一口。
“那…我来路上见着的那名唐门弟子……?”
“我予了他一瓶上品惠生丹。”
上品惠生丹,有生养经络、回复气血之功效。服用后药力顺延经脉游走全身,但若气血翻涌强盛,用处则有灼烧之感,故而服用此药往往有控制心性、凝神专注之功效。此药是为滋补良药,只是并无任何解毒之效用。
“这么说来……”
“那名唐家堡的刺客并无任何病症,”秦禹接道,“只是心性不定,易为外物所扰罢了。”
“他初入此处,尚未分清医者何人便贸然求医。便算作求医,却也只顾自己畅言左右,所欲流于体表。另外听其经历,此人听信自己多过信赖他人,是故总以自己标准来架论对方。相合则琴瑟和鸣,不合便果断弃之,以此护得自身周全。可见涉世不深,不懂礼数,这是其一。”
“此人明明知晓自己所欲之事,犹是如此却仍放纵自己在情绪中耽搁甚久,鱼与熊掌妄图兼得。贪心无厌,这是其二。”
“但好在此人尚有底线,知晓自己本分为何,也亦能在繁杂间做出选择,还不至于无药可治。那我便也给他一个机会。”
秦禹不急不慢地说完,一边走到林晓身边,替她收整起药筐和器皿。
“师兄所说,自是对的。”林晓颔首,一边也顺着秦禹的动作在一旁规整起药草。
人生在世,最忌无病呻吟。既是自知应当动心忍心,那需的不过也是只个借口,自我安慰罢了。若要成事,要的无非是颗不二之心——直指本心,勿扰旁骛。
林晓深知秦禹师兄于医术虽无建树,但若论及点穴截脉、拿捏分寸,那断是没有人能比得过的。他早年便出谷历练,于江湖行走数遭,早已看遍人世红尘。说是知人论世,通透人间性情也不为过。
药人易,药心难。
许是因为此理,师兄才执意以花间游的心法行走于世事尘埃之间,用济世之心、笔间墨意点醒这茫茫众生。
许久以后,当唐青鸢已经成为一名优秀的唐门刺客,不会再因被刺客身份之外的情绪干扰而犹豫手中弩箭机关,那时他再回来复诊,才在真正的离经医者林晓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也是直至那日,他才大悟当日那名俊雅男子的所作所为。
花间游不通医理,所言所行无非是凭借着行走于朗朗天下的澄澈通透,去医治自己涉世未深却又满目荒唐、药石无解的心灵。
所谓药心,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