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月清霜梦有知》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5、月华今夜满

　　展眼元宵在迩，元妃深受当今圣上恩宠，得恩准元宵省亲。领了恩旨，贾府上下俱不得片刻安闲。虽是园子已造好，种种礼仪，并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却也颇为费神。所幸至十四日，一切皆已停妥，上下通不曾睡，反复习演次日之事。
　　黛玉虽与贾母亲厚，犹胜迎、探、惜三姊妹，论起理来究竟还属外眷，若无元妃召唤，未敢擅入觐见。故而看周围人忙忙碌碌，自个儿却是清闲，拾了卷诗话斜斜倚在榻上翻阅。为着自幼体弱，黛玉向来歇得早些，未至子时，便觉着困倦了，虽在厢房，听得外面人声喧沸，也难以成眠。贾母年纪虽大，精神却好，唤着丫鬟把品服拿出以香料熏沐，一时也顾不得黛玉。宝玉又被贾政喊去吩咐次日要注意的事，迟迟未归。
　　却说梨香院此时已腾挪出来，用于教演女戏，薛姨妈等人便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薛姨妈向来性格温和，宝钗也是个大度的，唯有薛蟠回来探视时嚷嚷着贾府待客颇不厚道，哪有让贵客为一帮戏子挪居之理，被薛姨妈一番教训，便悻悻住口不提。
　　元妃省亲一事，与他们也无甚干系，料想多半不过是拜见了闲言几句。只是宝钗原是来都中待选，若是进宫，能与元妃结识自是再好不过的。薛蟠心直口快道：“妹妹，听说那元妃娘娘也是个饱读诗书崇文尚礼的，她若是明个儿教你们作诗，你可就长脸啦，这满府的人，论诗才谁能及你，我看便是……”
　　话还没说完，宝钗已听不下去了，截断话头：“你别乱说，这还真有个人，才气远胜于我。”
　　薛蟠还在那里追问是谁，宝钗早已不理他了，心里却惦记着黛玉，不知今夜那边忙成什么样子，她一向喜静，只怕受不得这般场面。又忧黛玉多心，因着贾府的热闹更觉自己是外客。如此思量许久，好容易思绪挣脱出来，忽发觉薛蟠不知几时已走了，自己披了件外衣怔怔站在院门口。
　　莺儿跟了出来道：“姑娘是要出去么，这都夜深了……”
　　宝钗回过神来，抬脚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我去去便回，你若困了，便早些歇着罢。”莺儿不放心，提了盏灯欲跟上前去，宝钗接过灯，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走到贾母屋外，宝钗便有些踌躇，寻思着大半夜地贸然上门究竟有些不合礼数，便有些迟疑是否回转了去，恰巧鸳鸯走出来，一眼看见了宝钗：“宝姑娘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可别受冻了，快进屋暖和暖和，”说着便引了宝钗往屋里走，“有甚么要紧事么？”宝钗便觉着有些尴尬，忙道：“哪里来的要紧事，不过是睡不着起来四处走走，正巧路过了，便想着要不要来看看林妹妹。莫要给你们添乱了才好，就别惊动人了，我看一眼就走。”
　　悄悄掀了帘子进去，就见黛玉懒洋洋歪着看书，外面不知因何事吵吵着，宝钗却觉得心里忽然分外宁静，走上前去在黛玉脑门上轻叩了一记，笑道：“还嫌你这脑袋里装的少么？夜深了还在用功读书。”
　　黛玉正困得神思涣散，一惊之下书掉到了地上，捡起那页上正写着：“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因抬首笑道：“怎么是你来了？别人家都是有约不来，偏你总是不请自来。”
　　宝钗佯怒：“我好心好意来看你，怎的反被说了？以后再不来看你！”
　　黛玉忙放下书，拽了宝钗的袖角：“不请自来才好呢，意外之喜总比预料到的要好，姐姐若是不来看我，还有谁来看我呢？”宝钗便笑了，伸手去捏她脸颊：“也不知谁惯得你这般油嘴滑舌，”顿了顿又问，“怎着，这里睡得着么，不如上我那边儿睡去，那里清净。”
　　宝钗问得轻松，心里却有些慌乱，生怕自己问得唐突了。
　　“好啊”。不料黛玉一口答应了，转头又向紫鹃道：“若是老太太问起，便说这里吵得我睡不着，往宝姐姐那儿住一夜去。”紫鹃含笑答应了，找出一件白狐皮兔毛滚边的斗篷给黛玉披上，两人便一同往东北角的那所僻静院落去了。
　　一路默然无语，黛玉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宝钗微偏着脑袋去看她，因为瘦削而略尖的下巴隐在一圈纯白的兔毛围领里，更显得人如玉，又少了平时的刻薄劲儿，安安静静的，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睑，显得几分乖巧柔和。
　　宝钗心里便是一动，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脑袋，又觉不妥，手刚探出斗篷便欲缩回，谁知一阵刺骨冷风刮来，黛玉打了个寒噤，伸了手抓住宝钗的手道：“平日里在屋竟不觉得，怎的就这样冷了。”宝钗这才发觉黛玉纤手一片冰凉，心下不由大为怜惜，忍不住便握紧了手，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一面不动声色笑道：“是了，妹妹自幼生长在扬州，那里的冬日可比不得这儿，难怪你不习惯呢。”
　　黛玉撇了撇嘴，却也未说什么，往宝钗这边又凑近了些。偶然对上宝钗的目光，愣了愣，宝钗原本就是个性情温和的人，此时眼眸中被手中提的小灯映得更添了些许暖意，四周寂寂无人，眼中便只有自己的身影，心中莫名就有些慌乱起来，下意识要缩回手，又贪恋那分暖意，终究只是移开了视线，没话找话道：“被这夜色月色衬着，才觉着这一盏寻常的小灯这样好看，硬是在冰天雪地里笼了一圈红光来。”
　　宝钗见她避开了目光，心里沉了下去，却还是笑着接话：“可不是么，就是因为这周遭太冷寂了，才觉得火光格外教人心里暖和。”
　　黛玉低低应了一声，再不说话了。两人一路依偎着，各自想着心事。宝钗只盼这条路没个尽头才好，终究还是进了屋，被早已在屋里等急了正要派人去寻的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教训，又怪自个儿没早些想起教人去接了黛玉来。所幸没说几句，便催着二人去洗漱，宝钗又吩咐莺儿找了条簇新的巾子。
　　黛玉向来浅眠多梦，这晚虽在别人屋里，却一夜无梦，至天明紫鹃来接方才醒来。

作者有话说

　　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纳兰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