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0、水晶古董 ...
-
佛前密密排布的油灯将眼前的大殿照得异常温暖,正当中这尊佛有些面熟,她低着眼,似乎在盯着我,又似乎长久地发着呆。我再次闭上眼,却听见小蓬的声音:
“青龙和尚通达显密经典,传受一种叫作“金胎不二”的密法,将胎藏界苏悉地诸法与金刚界密法融合为一,意在普渡众生。当年长安的学众不乏东洋、南洋甚至西域的,只要诚心求学,均可参听其法。”
闻听至此,我恍悟正当中那尊佛正是摩诃毗卢遮那,且是青龙寺的那一尊。听小蓬头头是道的口吻,该是已在惠果法师座下修炼成精。细细算来,他在青龙寺也已修习了近三十年——声线却与三十年前无甚差别。
也不知为何,我前一刻明明还在九天之上淌着银河,这一刻却来到了青龙寺;而仔细一想,这九天上分明满布星辰,哪会有水,分明也是梦;所以我该在应家与应珣于炉旁闲聊才对。
如此看来,方才那声音不过是梦里的声音,小蓬也不过是梦里的小蓬。
我打了个哈欠,不如接着睡。
却听一女子笑道:“小师父说了这么多,都被我一人听了,那魏西——”没奈何地叹,“她也睡了也快一个钟头了。”是花姐的声音。
“无妨,施主姐姐旅途劳顿,休息休息也好。”‘小蓬’笑道。
这梦着实做得不太正经,竟将小蓬与花姐扯到一处闲聊。我脊梁一紧,猛地睁开眼,见红衣僧正与花姐有说有笑立在殿前。原来梦里没有小蓬,有的是这二位。
正觉颓丧,那红衣僧扭过头,不偏不倚地朝我看来。我觉得不妥,忙阖上眼,意欲睡去,毕竟睡去了才能快些醒来。况且梦里见那红衣僧也不是头一回——上回我于紫海里漂泊,若非见到他,若非他说要带花姐去见真言宗七祖,还回头似笑非笑地看我,那紫海也不会瞬间将我那金鱼坐骑冻成狗,我也不至于在冰天雪地挨了恁久的冻,鬼使神差地跌入海中的深渊……
概是睡得过于用力的缘故,不一会儿我便觉得腿胀脚麻脖子酸。我于这梦里挣扎,却总也醒不来,忍不住开条眼缝窥去:红衣僧正站定了对着我微笑。
我皱了皱眉。只叹不论在紫海,抑或是青龙寺,他都像个梦魇,能将我盯得后背发凉。
“施主姐姐总算回来了。”他笑道。
我打了个寒战,睁大了眼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施主总算醒了。”古铜色的皮肤将一口白牙衬得铮铮发亮。
他不但听得见我说话,还回了我说话——简直晴天霹雳!
我四下打量,缓缓从坐垫起身,勉强迈开麻痹的腿,忍着足底针扎似的麻,一步一刺激地走上前,伸手去摸那红衣僧人裸露的膀子。刚一摸,又触电般收了手——如此结实的肌肉,如此真实的触感……难不成,我真的醒了?
红衣僧被我摸后,面不改色,倒是花姐在旁清了清嗓子,伸来一只胳膊挡在那僧人跟前道:“你还是掐我吧。”与红衣僧双双将我盯着。
我对着他俩来回滚了滚眼珠,咽口水道:“我……还是掐自己……”右手顺势捏了一把左臂。
“疼吗?”花姐问。
我窘迫“嗯”了声。
原来设想中醒来后会发生的一切,都没发生。我没成植物人,没重新投胎,更没变成男孩。我还是我,梦里梦外呆在同一张坐垫上。梦中漫长的一生,不过是在佛前打了个盹。
红衣僧莞尔,于胸前合起掌。
花姐道:“醒了就好。方才去殿后参观七祖手迹前就想叫醒你,还是小师父体恤你旅途劳累,让你多睡一会儿。”冲我使个眼色。
我“哦”了声,连忙双手合十,朝红衣僧拜道:“多谢小师父了。”又将他上下打量,心道他看起来比小蓬粗糙些,体格也更健壮,实在不堪“小”这个字。兴许这个“小”字,不过是于花姐而言,至于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还嫩得很。
花姐与小师父说着客气话时,我兀自走开,四下里随意看了看。殿外正是云浓叶静,了无人迹,一派南亚淡季风光。看来这一个钟头里,始终没来别的游客。
我茫然对着大殿外的景致发呆,却听僧人问:“施主姐姐可知当中这尊佛的名字?”他抬眼望着佛像,扶了扶金丝框眼镜,双手合在胸前,嘴角凝着半个微笑。
听他一口一个姐姐地叫,我恍惚想起小蓬在青龙寺大殿内告诉我的那句:“此乃三身佛中的法身佛大日如来,又名摩诃毗卢遮那,正是我密教法统的教祖。”
冥冥中,我将小蓬的原话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花姐瞠目道:“你怎会与小师父说的一模一样?”又皱眉道,“这话明明是在殿后说的……”她还纠结着,僧人却默默对着毗卢遮那佛绽出个微笑。
我亦抬头望着毗卢遮那佛,只道:“这话正是方才梦中,我那弟弟教的……”
寂静的大殿中,花姐疑惑看向僧人。僧人闭上眼,轮廓在火光里颤了颤,仿佛小蓬出了梦来,换了身僧袍站在那里,我不知是哭是笑,只怅然道:
“我那弟弟多年以前,亦出家为僧。他说自打离开家就没想过成家,亦不知为何而活,直到见了我那失而复得的玉镯。他想知道是何力量让失去的东西复得,又是何力量让离散的人重逢……临去长安前他告诉我,是情执。我明白他是为舍弃世上最难舍弃的而出家,亦是为了给我找一个答案。”
一阵凉风拂入大殿,僧人的背影沉默着,殿前两侧两座高塔上密密麻麻的火苗随风摇曳不止。花姐朝殿门口疾走了两步,焦虑望了望天,回身与我道:
“这天像要下雨。”
僧人依旧在暖光里站定,对着大佛恭敬合掌,默不作声
花姐凑到我身旁,轻声道:“走吧,怕打扰得太久,小师父累了。”
我被花姐拉着往殿外走,一步一回头望着僧人的背影。迈出大殿前,见他俯身对着教祖深深一拜……
离开帕平的第七年,在日本京都下醍醐寺,一株千年樱花树开得正盛,树下游人如织。打眼望去,七成都是烫小卷发戴鸭舌帽的亚洲大妈,微风拂过,她们的肩头多少落上了些粉色花瓣。
我徒步来此,顺便于树下一靠,喝口水歇歇脚,并未理会树后旅行团的聒噪,却听导游对着喇叭清了清嗓道:“各位有缘来到千年樱花树下,千万别忘了许愿。尤其花落下时,立刻许愿最灵验……” 原是个中国团。
话还没完,便听大妈们有说有笑来了兴致,喊茄子的,嬉笑打趣的比比皆是。不用看都知,她们已等不及,争先恐后地在树下找位置摆起各种妖娆的姿势。
“各位可别光顾着拍照,错过了这千金难买的花下许愿。错过了这次,便得等明年花开时,再买张机票飞来。”导游小伙的声音很是年轻活力,哄大妈也很有一套。两句话的功夫,大妈团忽而安静下来。
我听着好笑,只道大妈们奔放归奔放,心里还是有笔明白账:许一个愿顶一张机票钱,不许白不许。
我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与她们一道做这笔划算的买卖,便也合掌许愿。刚闭上眼还不知该许个什么愿,便听那导游继续讲:
“醍醐寺是空海于平安朝所建寺院,也是日本真言宗醍醐派总院……丰臣秀吉来此与众赏樱时曾吟‘随露而生,随露而散,此乃吾身,如烟往事,宛如梦中之梦’,醍醐寺因而盛名远播……”
这诗虽译得蹩脚,却说得十分在理。
我睁开眼兀自叨念了一遍,再想听下去,却没人说了。
回头望去,恰见那手举小蓝旗身着蓝衣的导游,在大妈们的簇拥下,进了三宝院门。我刚打定主意去尾随那群大妈,却觉头顶点点寒凉,竟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拦住了去路,只得又退回樱花树下,匆忙从包里找出将将遮得了小雨的防雨服披上。
谁料雨越下越大,生将春日里一场寻常的小雨下成了稀罕的暴雨,打得那一簇簇开得正盛的樱花成片凶猛地砸来,湿漉漉砸在我的防雨服上,非应了“醍醐灌顶”四字才罢休。
想必我方才没来得及许的那个愿,该是灵验得很霸道。
树下不一会儿便堆满了花瓣,在布满青苔的树根脉络上零落成泥。这千年樱花树的花期算是提前收了尾。我方一抬头看去,一滴雨正中眼眸,比我平常滴眼药还滴得准。我闭上眼,消受老天赏的这滴眼药,却觉这“眼药”却从眼角流进了嘴角,甘冽中带着一丝咸苦。
待雨水渐收,我出了醍醐寺,于伏见区的小街闲逛,路过一面明亮的橱窗时,但见一款镶蓝宝石黄金底座的水晶球赫然摆放其中,那水晶球澄澈得熠熠生辉,显得一旁墨绿色丝绒布上精心摆放的绿松石、双色碧玺倒像是陪衬。我扒着橱窗玻璃怔怔看得出神,恍惚见玻璃里映出个身着裹胸襦裙的古装姐,她盘着高高的随云髻,抱着水晶球坐于凉阶之上。
我赶紧抖一抖眼,抖散了那道幻影。退开几步,发现橱窗右侧有扇玻璃门,门腰处有一行磨砂日文,门上悬着一串铃铛。
正犹豫着是否进去,额头一凉,雨又下了起来。
说不上是为了躲雨还是找个借口进去,我顺理成章地推开玻璃门进了店。
门上叮铃作响,柜台内一个微胖肤白长发的中年日本女人抬眼望来,面无表情用日文说了声“欢迎光临”,热情不及任何一家酒肆的服务生。我尴尬一笑,朝她点了点头,在她的冷静的打量下,于这方寸大的店面里,挨着玻璃柜来回踱步,装模做样地欣赏那些被磨得规规矩矩的宝石水晶。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偶伴着轰隆隆的雷响。我是装也装不下去,出也出不得去,只得抬起头与那老板一笑,硬着头皮聊道:
“那水晶球我以前见过。”我指着身后的橱窗道。
女人一偏头顺着我的指的方向看去,表情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惊喜,日本腔婉转地一叹,认真看我道:“那可是古董!而且它很灵。”
我深以为是地点了点头,问道:“你可知它能说话?”
女人一愣,扑哧笑道:“我当然知道。不仅如此,它还能看到这世上的任何人。”
我亦笑,说道:“你确定是任何人,而不是只有活人?”
女人收起笑容,撤了身子又将我仔细打量一番,不紧不慢地弯身取出钥匙,绕出柜台将橱窗
打开,擎出那水晶球,小心翼翼置于玻璃柜台之上。
她煞有介事地看我,又瞥了眼水晶球,道了个“请”字。
我轻抚这颗甜瓜大小的水晶球,冰凉的触感像是来自梦中的司天台:紫色的余晖下,两只掉队的大雁正努力飞过眼前,阿莱曼怀抱那颗冰凉的水晶球在露台兀自伤情。
“喂,你看见了什么?”女人在我眼前晃了几下手,期待地望来。
我回过神,凝视水晶球里我的影子道:“哦,看见……看见两只大雁。”绽出个尴尬的笑。
女人耸肩嘘了口气,算得上相当失望了。
只听身后一阵叮铃声。回首望去,雨后的路面亮得刺眼,进来的人摘了透明雨衣的帽子,是个头和下巴一般干净的秃子。我眯着眼一瞧,心头一沉,低头看了看水晶球,却看不到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