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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第一百一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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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在窗纱上描绘出庭院花枝的形状,像一副黑白分明的水墨画,横枝疏影,错落有致。屋角三尺来高的金狻猊,兽口半张,缓缓地释放出龙涎香的气息。
就在萧柏之一筹莫展的时候,沉默已久的皇上终于徐徐开口:“宝芝的话,大体上是没错,但也不是十足十的绝对。若两件玉器皆来源于同一块玉石,那即便是玉石行当中浸淫多年的老手,也不见得能分辨得出这其中细微的差别。”
他话说到此处便停了口,可这屋里的几个人,却都同时明白了他底下尚未出口的话。像他所说的这种情况确实存在,但概率却微乎其微。除非是雕工失误,否则谁会把好好的一块玉石一分为二?
皇上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点到为止,不肯继续往下说,要不然偏袒的意味便太过于明显了。他略顿了一顿,才对着吴恪说道:“这案子事实不清,还须再查。吴卿,你且带着疑犯下去审问,朕这里还有政务,就不陪你一起审案了。”
皇上这么说了,吴恪自是颔首听命,带着樱柠和宝芝躬身而退。
萧柏之却暗自着急起来。同在朝中为官,他对吴恪也算有所了解。此人心狠手毒,一向喜欢严刑逼供。听说他经手的案子,到结案时没几个人犯能毫发无伤的,就算不死,也往往去了半条命。
怕樱柠在他手底下吃苦头,萧柏之匆匆站起身来,便要紧跟而去,却不料,皇上张口叫住了他:“萧爱卿,你且留步。朕还有事要与你商议。”
吴恪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萧柏之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翅追去,哪还肯留下?当下回身,对着皇上急切说道:“陛下!吴恪那厮,惯用酷刑,臣得去盯着!”
皇上直直望进他眼里去,对视片刻,方才一字字沉静说道:“柏之,这个不急。”
乍听此言,萧柏之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沿着脊梁骨迅速地窜了上来。不急?怎么不急?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打算放弃樱柠吗?他添了舔发干的嘴唇,颤声说道:“陛下,你答应过臣的,要帮臣保全她……”
“不错,朕是答应过你,可那是以前的事了。”皇上平心静气回道,淡定的脸上如无风的湖面,一丝波澜也不起,“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朕已经尽力了。”他说着,从书桌下面的抽屉里摸出一个三寸来高的小玉瓶来,放到了桌面上。
“柏之,”他看着萧柏之的眼睛,像一个良师益友般谆谆教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过一个女子而已。只要你我保得住这片江山,以后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萧柏之的眼睛刹那间变得通红,颤抖着双唇,他不无艰难地说道:“陛下,臣自追随你的那天起,就表明了心迹,这世间弱水三千,臣只取一瓢饮……”
“萧柏之!你不要执迷不悟!”话说到此时,皇上脸上也终于维持不住平和,现出了一丝怒气,“不是朕不肯帮你,只是事到如今,朕也无能为力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再开口时,语气已平静如初,“如果是别人,朕尚可徇私让吴恪网开一面,可偏偏是辛婕妤!外头的传言,你也听到了,都说朕是靠着辛婕妤偷换了先帝遗旨,才得的这个皇位。这种情形下,朕若再对这个案子横加干涉,岂不是欲盖弥彰?所以,柏之,你不要怪朕,朕确实已是尽力了。”
他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玉瓶,继续说道:“吴恪那人,你也知道的,硬汉子在他手上尚且顶不住,何况是那样娇滴滴的一个弱女子!”抬起手,他把桌上的玉瓶朝萧柏之慢慢推了过去,“这个你拿去,见机行事。千万不能让她在吴恪面前招供认罪!”
萧柏之面色一白,刚伸出去的手仿佛被火灼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他抬起眼眸直直盯着皇上,声音止不住的颤抖,“这是什么?”
“见血封喉。”皇上两片嘴唇轻轻开合,吐出这几个字,语气平淡得仿佛他刚刚说的不过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
萧柏之身子一晃,霎那间面如土色。“不……”他缓缓摇着头,机械地后退一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玉瓶,仿佛那是什么骇人的毒蛇猛兽。
对于萧柏之的惊惶,皇上只作视而不见,仍是一脸沉静地说道:“你把这个混在茶水里,找个机会对准她身上出血的地方泼过去,只要两三息的时间,她即可解脱。”
萧柏之似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只一味地摇着头,口里不住地反复呢喃:“不!不!不……”
皇上见状,眼里不由飞起一抹恼怒,冷了声音叱道:“萧柏之,妇人之仁不可取也!你当明白,她万一要是扛不住招了供,把那些事情抖露出来,不仅朕的位置保不住,就连你,你们萧氏一族,还有那些追随了朕多年的臣工,一个个也全都没了活路!她不过区区一人,而这边却是成百上千条人命,孰轻孰重,你难道还掂量不出来吗?!”
他从龙椅上走下来,抓起萧柏之的手,亲自把那个玉瓶塞进了萧柏之手里,“人生在世,总得有所取舍。今日朕负你的,他日必加倍奉还!”
萧柏之的手冰凉,抖得接不住玉瓶。
皇上不得已,用自己手掌包住他的,使其蜷曲握瓶,“朕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好。吴恪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这个东西,起码能让她少受点折磨。快点去吧,宗正寺里的那些刑具,可不仅仅只是摆设。”
最后一句话遽然点醒了萧柏之。他陡然想起,樱柠已被吴恪带走多时,这一段时间里,不知吴恪已用上了什么酷刑。他霎时心烦意乱起来,连告退的礼都忘了行,猝然掉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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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阴森森的刑堂里,四角的牛油壁灯哔剥燃烧,不时冒起一缕黑烟。空气里烟味浓重,混杂着一丝经年不散的淡淡血腥味道。
萧柏之进入宗正寺的时候,吴恪已经用上了刑。
刑堂前端有一刑台,台上正中一个木架。樱柠正被绑于木架之上:两手高悬,分别束于顶上横梁的两端,双脚垂立于地。这姿势乍看上去,与一般犯人的受审状况没什么两样,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事实上樱柠站姿不稳,两腿不停地在微微打颤。
原来吴恪素有经验,在悬吊她双手的时候,留下的距离计量得刚刚好,只够脚尖堪堪点地。全身的重量压在足尖那么一丁点的地方,时间一久,苦不堪言。
然而,这还不是叫萧柏之最为震惊的地方。更令他几欲发狂的是,樱柠身前一个五大三粗的狱卒,正挥舞着长长的皮鞭,一下下地往她身上猛抽!
看到樱柠一身的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萧柏之只觉得一颗心像被谁狠狠地扎了一刀,痛得五脏六腑瞬息移了位。他忍不住大吼一声:“住手!谁许你们滥施刑罚的?!”
正在行刑的狱卒吃了一惊,下意识停了手。
吴恪笑吟吟地迎上来,拱手说道:“萧大人,这领兵作战是你在行,审讯问供却数我拿手。你是有所不知,这些贱骨头一个比一个犟,就像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是一句实话也不肯说的。来来来,你且稍安勿躁,坐下来喝杯茶。此等小事,就不劳萧大人亲自动手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朝萧柏之,背对苏樱柠。于是,透过他的肩膀,萧柏之看到,木架上的樱柠吃力地抬起低垂的头,远远地朝他望来。对上他的视线,她微微地扯了扯唇角,给了他一个苍白而虚弱的微笑。
萧柏之的眼眶一瞬湿润。他与樱柠素有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即能明了对方的意思,而无须言语的说明。此时此刻,他也读懂了樱柠的那个微笑,读懂了她无言的告别。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可自刚才起就一直握在手中的玉瓶,此刻却生硬地顶住了手掌心,无情地提醒他另一个事实。
该怎么办?他到底要怎么办?!前有吴恪,后有皇帝,虎狼夹击,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樱柠平安躲过这一劫?他站在那里,心里的情绪一时悲伤一时惊恐,一时慌乱一时悸颤,激荡得他几欲崩溃,可偏生在吴恪面前又不能流露出半点异样来,只能木着一张脸,死死咬牙强撑。
好在吴恪正忙着命人加座上茶,一时倒也没留意到他。
待得安顿好萧柏之,吴恪走到刑台前方,亲身上阵审讯。
“说!你到底是何人?是不是当年逃匿出宫的辛婕妤?”吴恪挺胸凸肚,叉腰站在樱柠面前,满脸的倨傲。一想到面前的这位女子,当日高高贵在云端的人,如今却被自己踩在脚底下,只有哀声求饶的份,吴恪就禁不住的热血沸腾,莫名地兴奋。他越发的趾高气扬起来,两只金鱼泡眼折射出狠戾的光芒,“本官最后警告你一次,最好给我放聪明点,老实招供!若是再敢诡辩抵赖,本官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到那时,你再来抱爷爷大腿求饶,可就晚了!”
樱柠缓缓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姓苏,不姓辛,不是什么辛婕妤。这问题我已经回答过许多遍,你就是再问一百次,我还是这个回答。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就是这句话。”
吴恪闻言大怒,厉声斥道:“胡说!你若不是辛婕妤,怎会与她相貌相似且又年纪相仿?哪有这么凑巧?还有这玉簪子,又该作何解释?铁证在前,还敢狡辩!是不是刚才皮鞭的滋味还没尝够?!”
樱柠斜斜地睨他一眼,眼里的轻蔑一览无遗,“那玉簪子,我说过了,就是我在首饰铺子里买的,其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至于说长相相似嘛,吴大人,我记得《冯国史》里有一章,是关于冯朝的敬成皇帝的。说敬成皇帝找了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做替身,由此而躲过了一场刺杀。可见,这世上相貌长得一样的人还是有的。我与辛婕妤长得有几分相似,也不足为奇。我看吴大人腰肥肚圆,还以为大人肚里装了多少圣贤书,没想到大人肚里只有一堆草,连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都不知道。”
吴恪一张脸蓦地涨成了猪肝色,豆大的眼睛里喷出了熊熊怒火。他咬着牙冷哼道:“好一张尖牙利嘴!我看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不会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转过头,他冲一旁的狱卒使了个眼色。
那狱卒会意,手腕一抖,长长的皮鞭在空中抡了个半圆,呼啸着朝樱柠身上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