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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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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县志·风土》记载:陆地则种豆芋、麻、枲、木棉之属,女红罕事事剪锈,惟勤纺织,虽女孩老媪未当废织,纺织如此,印染也然。
——题记
一、终朝采蓝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明快的江南少女歌声莺啼婉转,轻盈浅笑地穿梭在田野之间。
永嘉小县,金秋九月,稻香绵绵,而群山中的那个宁静的村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像是纷扰的尘世遗落在绿意环抱里的最后一颗珍珠。村中的住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朝何代移居到这里的了。就算是问起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他也只是懒懒地斜靠在藤椅上,眯缝着浑浊不清的眼睛,摆摆粗糙的大手:“记不清了,据说先祖染得一手好布,可是供上的呢。”两眼昏花的老艺人终日晒着暖阳,日出日落地不说话,只有在看到漫山遍野的蓝草时才咧开没牙的嘴,笑得老泪纵横。
靠着祖上流传下来的一手极为出色的蓝夹缬技艺,村里几乎一半的家庭都是靠着种植蓝草或是扎染蓝花布为生的。每逢九月。蓝草便可大量地收割了。这时候是顶热闹的,少年们道奇怪的是天气已是微凉为何蝴蝶成群地舞在田野中。定睛一看却是少女们穿梭在成片成片的蓝草中匆匆忙忙的清丽背影,她们唱着小曲,醉了夜莺。采下的蓝草便卖给坐在河畔听了半日小曲的蓝草牙子,蓝草牙子倒也不紧不慢,挑着担子颤悠悠地往村里走,再以公平的价格卖给以染布为生的夹缬艺人。
也有一个人不喜欢从牙子手里收蓝草的,他却更乐意起早赶到村外的田野里。在其他的小伙子还沉浸在梦香中的时候,他已经从姑娘手里买下了精心挑选的第一筐蓝草。
于是采摘蓝草的清晨,便成了姑娘们心里一个小小的期待,远远地看见那个清瘦而干净的身影从薄雾里慢慢地显现出来,她们就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角发鬓,却怎么也按不住心里的小兽横冲直撞。他就是一个这么特殊的存在。他是小村庄里第一个从外面来的人,他来的时候,暮春的清晨,空气有些微微冷,漫山都是橘子花开的香气,他清秀安静的侧脸如琢如磨,眉眼里盛满了温柔的的笑,让人以为那沁人的花香仿佛是他带过来的。
谁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因为他只是笑却不说话。东街的宋寡妇有几间独立门面的空房带着一个早已荒凉了的的小院子,他倒也不问价钱,就这么租了下来。安静的小村庄突然热闹了起来,每个人都有意或无意地经过那个小院子,往院门里伸长脖子望上那么一眼,等那个好看的年轻人微笑着一招呼,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子里一踏,往雕花木椅子上大大咧咧的一坐,还不等拿起那杯滚烫的铁观音嘬上那么一口,唾沫星子就开始不安分地乱喷,自以为高明地一句一句套话。可是年轻人始终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笑,给客人斟茶。末了,送客人到门前,他略显苍白的嘴唇温柔地张合着形状,“我叫林停云。”他们说那声音就像是村外那条清澈的小溪。
村里的小伙子们却不大服气,“看那副病歪歪的模样,怕是除了整日地吃茶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吧?”
但谁也没料到,这看起来孱弱的年轻人,却有一手染布的好手艺,甚至要赛过村里资格最老的师傅,月末蓝布牙子挑出山去卖的蓝花布,他的那叠总是一抢而空。“就算是手艺好,他还能干些什么呢。我会犁田插秧,他会吗?”小伙子们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林停云也不生气,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的花阴下吹着一支萧,不知名的曲子旋律哀婉动人,伴着山风和松涛吹得很远。姑娘们的眼神闪闪发着亮,小伙子们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偶尔经过院子门前,看他看书练字,便扯着粗粗的嗓门道“扭扭捏捏,跟大姑娘一样,也不害臊。”可仿佛什么都遮不住停云脸上温柔的笑意,他只是更安静了。
二、情不知所起
“春晓,去林师傅家里把前些日子烦他染的几匹布子拿回来吧。”“晓得啦!”听到娘的话,春晓一边答应着一边却不肯放下手中的书。一只沾满淘米水的蓦地伸过来,拽下了春晓手里的书,“成天只知道看书看书,绣活一点都不干,女孩子家的读这许多书要干什么,还要不要嫁人了,还要不要嫁人了?”“哎呀娘我知道啦。这就去嘛!”,拿着米筛的妇人伸手就要来抓,少女早就想一阵春风似的飘出了屋外,咯咯咯地笑着往外逃。妇人又是生气又是爱怜:“这调皮囡儿,哪还有半分姑娘的样子。”
门竟是虚掩着的,春晓伸出手就想推开,突然又停住了,想了想,正了下簪子,理了下裙摆,轻轻地敲了下木门。一声,没人开门,两声,还是没人开门,三声,四声……扁了扁嘴,小手还是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长而大的木桌摆在正中央,叠着一堆没染的白布,小木桶里的热水腾腾地冒着热气暖着一锡壶的酒。染好的蓝花布被高高挂起晒在绳子上,风吹起花布的一角,后面却没有藏着那张清秀而温柔的脸。少女将手帕绞了又绞,终于重重地跺了一脚,转身往回走。“喵呜”一声,一个白色的重物从墙头猛地坠到春晓面前,少女十足地吓了一大跳,定神一看,白色的绒球顺时蹿上花坛,警惕地卧着盯着这张陌生的面孔,春晓顿时乐了,是只猫儿呀,少女小心的提起裙边轻轻蹲下身子来,嘴唇俏皮地撅起,挥着手想逗着猫儿过来。白色的绒球却像受到惊吓一般,迅速地跑走了,女孩急得直跺脚,匆匆跑过去想追上猫儿,多事的树枝却又勾住了单衣,春晓晓脚下一顿,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簪子落地顿时摔成了两半,一头秀发乌云般散开,春水似的眼睛立刻雾蒙蒙地下起了雨。停云刚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汗水湿透了尚单薄的纱衣,隐约可见佳人曼妙的身姿。“这猫儿可怕生了呢。”长衫少年闲闲地依在木门边,似笑非笑。女孩的脸顿时烧成一片飞红,猛地站起来“我娘让我来取布。” “噢?那你是哪家的姑娘啊?”“凭……凭什么告诉你?”“咦,这可奇怪了,你不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给你拿布啊。”女孩意识到自己想多了,脸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我娘是春大嫂。”少年微微一笑,进屋不久后便拿了布出来,春晓心里暗叫不好,刚才出门太急竟忘了拿钱袋,只能低着头,看着脚尖,不好意思抬起头来搭话。仿佛看出了什么,少年温柔地开口了:“没关系,你先拿回去吧。钱,什么时候给,都不迟。”春晓地抬起头,撞见两汪清澈的泉水,像远山上的那潭无名泉,春末时便盛满了暖融融的花瓣。
起风了,沉默的少年依旧站在冷冷的花阴下,吹着不知名的曲子,只是清秀眉目间却起了一层淡淡的云雾,不知是否是因为月光,箫声绕着沉静的夜色更显缠绵了。他要说什么,他在想什么,有谁知道呢,或许要问那晚的月亮吧。
依旧还是那个未脱稚气的少女,只是仿佛一夜之间暖风吹开了那印在眉间心上的百花,一颦一笑间增出了那许多柔媚来。伸手就要推开眼前那扇木门了,心儿却狂跳不已,那满园的春色是否会溢出来,树前的那张笑脸还像昨日那样触手可及吗?想起那张如雕琢美玉的侧脸,少女的嘴角划出好看的弧度就像是湖边柔嫩的杨柳枝,转念间,却又像被身边掠过的蝴蝶识破了心事,慌张张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站在这风口子做什么,也不怕着凉?”停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来,“进屋来坐罢。”
一碗松风啜罢,两个倾心地便说知心话。
少年安静地坐在雕花木椅上吃着茶,不笑不说话,隐在花阴下的脸一边暗一边亮,像是昨晚天空的那轮明月眨眼间被乌云遮蔽了柔光。少女绞着衣角,不知所措,涨红着脸把钱放在了木桌上,正低头准备走,一只锦盒被推到了她眼前,疑惑抬头,脸色苍白的少年极力镇定住表情,“昨日你跌碎的簪子,赔你的。”小巧的黑木簪子,细细地雕刻着流云的样式,简单却不失雅致。少女的面庞却在刹那间明媚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插进发髻,抬起脸,眼睛弯弯,望着少年羞涩地笑。
你说,那瞬间是什么样的光景。她后来说她忘记了,眼里满满地盛着他,怎顾得四周。如果一定要说,那四周大概是很静吧。门前的那株杏花停止了凋零,树上的黄鹂没有歌唱,门前的小溪驻足,只有春光,春光闲闲地飘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千百只蝴蝶从她眼眸中飞出来。他的世界仿佛在新生,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可能吗?后来他说不可能,只是坠入了一个网,几乎窒息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要印布了,你想看看吗?”少年却立即转身掩饰。
普普通通的坯布从雕版下出来就成了图案精美的蓝花布,少年不急不缓,去浆,理布,上版,上箍,敲花边……神定气闲。这些繁琐的流程是春晓从小就看过村民们做的,只是为何到他手里,却变成了一支曲子的优雅,他时常吹的那只曲子啊,熟悉却陌生。就像看着他的时候一样,明明很近,却又偏偏觉得那么远。就这样坐在院子里看着他也是很好的,永远地看下去,没有日升日落该多好。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夜色下的小溪无言婉转,温情脉脉。
溪边一双模糊的背影,时而靠的很近忽然又闪的很远。终于在石块旁坐了下来。“吹支曲子给我听,可好?”是少女低声的央求。少年微笑默许。还是那支曲子,少年静静地站在夜色下,夜风拂过松涛的绿,掠过溪水的凉,抚过少女眼中的热,绕过缠绵的箫声,吹起少年衣袂飘飘,仿佛谪仙。女孩发愣,眼前的人真的是存在吗,他真的属于自己吗,那温暖的笑容和柔情的眼神是幻觉吗,那月光下会发亮的眸子是不是玉石,他的嘴唇就像是自己昨日悄悄采下的桃花瓣。少女不自觉地起了身,走到他身旁,伸手盖住了那双云雾缭绕的双眸。箫声戛然而止,少年温柔地低头看着她。
“这曲子讲的是什么?”少年微微愣了愣,沉默着坐了下来却并没有回答。“这曲子哀婉动人,一定有故事吧。”少女盯着泪光闪闪的溪流,自言自语地陷入了沉思。
溪底的鱼儿却始终没有听到少年的回答,他只是犹犹豫豫地伸手,紧紧握住了少女的手。她是不是也会消失不见。少女羞涩地笑了,轻红的脸一般隐匿在夜色里,像是未成熟还泛着青涩光泽的果实躲藏在树叶后,要小心地靠近才能看到。
那双会发光的眸子是她的了吧,那支会传出悠扬曲声的萧也是她的了吧。还有那花阴下的雕花木椅呢,也是她午睡安枕的好去处了吧。
女孩静静地坐在床边笑,心里暖暖地流成夜晚的小溪,慢慢地,缓缓地,会不会也流到他心里去。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沏茶?女孩笑着站起来,到桌前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赏月?她急忙奔到窗前,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不不不,他应该会吹箫吧,可是……可是自己没有萧呀,那怎么行,女孩焦急起来,急匆匆地溜出屋朝月亮快要坠落的方向跑去。春晓抬起满是汗的头来,撞上少年惊讶的双眼,因为起得匆忙,只披了件单薄的晨衣便匆匆赶来开门了。女孩鼻子一酸,紧紧抱住那风一吹仿佛就要散去的身躯,泪水奔涌而出,“可是我没有萧呀,我没有萧呀,怎么办。”少年莫名其妙,却望着怀里哭成一团的人儿宠溺地笑了,犹犹豫豫地抚上少女剧烈起伏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我不是有吗,我的就是你的啊,永远是你的。”
东方已微白,天空隐隐泛着纯净的青色,微凉的晨风送来远方第一声鸟鸣,女孩蜷缩在雕花木椅上,睡容安详,少年默默地守在旁边,深深凝视着这张天真单纯却那么炽热的脸庞,玉石般的双眸又淡淡地笼上了一层薄雾。
三、花落知多少
临终前她回忆说,他永远洁净地穿着白,做着染布的活,却总不见得身上沾一点颜色。他大概是风吧,来得如此的迅疾,猛烈,匆匆席卷了她生命中的一切。她是那么拼命地往前追,却总是抓不住他的背影。她曾经不顾一切地想要用自己的血来温暖这个生来就冰凉的少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怀抱里是空的。
而他总是说,她是春光啊,那么明亮,那么柔媚。夹杂着笑语欢声,鸟语花香,一头撞进了他的心里,骄傲地发誓要住进他流动的血液里。
后来呢?
后来,花海里,深潭边,树丛中,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身影。鸟儿听过少年悠扬的箫声,蝴蝶看过少女翩然的舞姿,泉水里倒影过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少女总是紧紧蒙住少年的双眸,说是生怕别人也瞧去了这双她最爱的眼睛。他总是由着女孩闹腾,安静地陪在她旁边,只是时不时地要求与少女拉紧手,生怕她离开。
山野中,不知名的野花开的正灿烂。“春晓。”少年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真好听,再叫一遍嘛!”少女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你名字可是你父母取的?”
“是啊,因为爹爹很喜欢一首诗呢。”
“可就是《春晓》,你读过吗?”
“怎么会没读过。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少女一下子挺直了身子,眸子亮闪闪的,“爹爹还说,这首诗虽然简单,可是到处都透着禅意呢。你看万事万物都有它自身的规律,按部就班,不急不缓。早上鸟儿早起啼鸣,夜晚人儿安寝。花儿不会常开不败,就算开的再好,也会有凋落的。就像这春光,也是注定要消逝,这一切都是无法抗拒的。”少女声音细细的柔柔的,和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刺眼的阳光也越发温柔起来。
“你爹爹错了。”少年微笑地注视着她。
“为什么!?”少女愠怒。
“这世间是有永远不会消逝的春光的……”少年慢慢地起身,“那就是你啊。”洁白的花环套上少女乌黑的发顶。
花开正好,我有一颗沉睡的心,等待你温柔的唤醒。
虽说小村庄里的步调总是那么的悠闲,可日子只管着自己的步子,一天又一天,顺着光滑的山脊,沿着奔流不停的河流,悄悄地溜走了。
盛夏时光,一切都显得那么拖沓慵懒,村前那只老黄狗成天趴在树荫下有气无力地吐着舌头,不到中午,村民们就三三两两地从田地里收工回家了,找师傅们染布的人家也少了。只有毒辣的日头,好像有浑身使不完的劲儿,镇日挂在空中,为他热爱的大地抛头颅洒热血。
这人只要一闲下来,嘴巴就得空了。这傍晚的风刚带来一丝凉意,那些好事儿的主便摇着蒲扇,或叼着旱烟,这家窜那家,东家长,西家短,聊得不亦乐乎。“春嫂啊,你们家春晓这阶段跟东街那个年轻人走得可近了啊。”柳妈凑近春嫂的耳朵,笑得神神秘秘。
“小孩子家嘛,玩得投缘点也是有的。”
“哟哟哟,这么大了那里还是小孩子啊。依我说,春大嫂啊,你得留心喽。”
送走柳妈,母亲心事重重地往女儿房间里走去,她怎么会不理解呢,当初她不顾万般反对地嫁给了孩子她爹,满腔怀着的是怎样的热情啊。她如何会不理解呢。
山里的雨夜静谧。被烟熏的昏黄的灯光在风里飘荡,像是一个老人垂暮的叹息。一个病恹恹的男人有气无力地虚靠在床上,春晓呆呆地坐在侧,容长的脸蛋上挂着泪珠,发怔地想着母亲刚才说的话,“囡囡啊,那个停云,到底不是个知根知底的人,依娘的意思,你们还是少来往了。”
“春晓啊,不要怪你娘。你娘也是为了你好啊。当初你娘不顾家里人反对嫁给了我,都怪爹身体虚弱,没能让你和你娘过过好日子。你娘啊,她是不忍心让你再吃苦啊。”病榻上的男人重重地叹道,“还是听你娘的吧。”
你了解他吗?
不……
你知道他是从何来?
不……
他可曾对你提起过半点?
不……
那你到底算什么?
到底算什么……
暮色沉沉,雨帘密密,盖住了人间的清欢离愁。
少年打开门时,少女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泪珠还是雨水,少年沉默地拉她进门,扇上炉子为她熬一壶浓浓的茶。他从来都不会多问。
你为什么永远都不会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这样的沉默那样的冰凉
你为什么总是离我那么遥远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不对我讲起
暴烈至极的少女失去了往日的柔媚与明亮,挣脱他跑进雨帘里面大声嘶喊几乎痛苦到撕心裂肺。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可以是从小生长在这小山村一个普通少年,你不会吹箫也不会写字更不会作诗。你可以不那么清雅,不那么俊逸,你可以粗俗,可以平庸。可为什么你偏偏是你,你为什么要从山外来,你为什么要站在花阴下吹箫,你为什么要送我簪子,你为什么要对我笑,为什么要注视着我,为什么要这样带走我的一切。
少年单薄的身子被巨大的震惊与哀伤一阵又一阵地冲刷,摇摇晃晃地站在雨中,像狂风中飘荡不定的落叶。想伸手抓住眼前这个快要被痛苦撕裂的女孩,可为何今夜的雨下的那么大那么猛,他被劈头盖脸的雨水迷得睁不开双眼,无论他怎么靠近,他与她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重又一重的雨帘。
夜色更重了,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风啊,雨啊。院子里那株拼了命想去触摸屋檐的石榴树,终于弯下腰来,枝头上最后一朵石榴花,被雨打落下来,跌坐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无声地呻吟着……
醒来的时候,女孩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边的榆木桌上放着那支熟悉的萧。正准备下床,却发现枕头旁边方方正正地叠着一块蓝花布。少女小心翼翼地捧起蓝花布,却发现这上面的花样好像有所不同,并不是平日农家人爱选的打八仙,拜团圆或是百子纹样。抖开花布,花布上赫然印着的是一个头戴花环的少女,含羞带笑地望着自己,像夏日午后出水的白莲。那少女不就是自己吗,那日午后,他为她戴上他亲手编织的花环,一遍又一遍温柔地叫唤着自己的名字。
少女把花布紧紧地拥在胸口,花布上好像还残留着少年指尖冰凉的触感。环顾四周却不见了少年的身影。
他是不是生气了
他是不是离开了
少女顿时焦急起来,顾不得披上件衣裳趿上鞋子,赤着双脚就跑出了屋外。院子里绿肥红瘦,满满的榴花落了一地的火红,茶炉没有点火,常常堆着花布图版的桌子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是那么静悄悄的。少女眼眶发红,踏着满院的落花匆匆地向外跑去。刚一出门,便看到一身白衫的少年站在门前的柳树下静静地望着远方出神。急急地跑过去环住少年的身子,把脸埋进少年的怀中,闻着少年身上淡淡的蓝草的味道,女孩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满口的担心和埋怨都已经说不出口,只是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还好你没有走,你没有走……”少年笑了“我能去哪儿,我一直都在这儿。”
她说。爱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山谷寂静。我们前世普度众生,死后漂洋过海,才得以在这个时地相逢。我离你的心越来越近,它在慢慢敞开,我会一瞥而见生命的某处深渊。而这个深渊是你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保护着我不让我靠近的地方,我沉默不语,只想牵着你的手微笑地离开它。
他想。你说这是不是命运,我注定会来到这里,注定会遇见一些人,来了又去了,有些是飘羽般的无关痛痒,有些却像拔除智齿般烙印下疼痛或是像掌心握住一个太阳融化内心。像什么呢?我想说像是秉烛夜游,害怕花朵会在刹那间凋谢,所以赤着脚散着发擎着蜡烛匆匆赶来照亮花的容颜。我们会不会来不及相守。
我如何忍心让你独守这座空山。
山坡上,野草绿得肆意,像一张编织华丽的绒毯,在阳光下懒懒地蔓延到很远。山坡下蓝草汇成大片浓绿的海洋,随风翻涌着温柔的波浪。
“那块布,你可喜欢?”少年在山坡上躺了下来,轻轻合上了眼睛。
“喜欢是喜欢。”少女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偏偏要急一急心上人,“你说,那天的我,是头上的花比较漂亮,还是……”
“那还用说,这世间有比花儿更漂亮的东西吗?”
“你!”少女含羞带怒,一双俏皮的眼睛突然睁得圆圆的,握起拳头就往少年身上砸去。
少年少有地一把握住了女孩的拳头,女孩似乎被吓住了,少年定定地望向她。
他的眼中似乎有酒,有火。还有什么呢。女孩脸上是微醺的轻红,她不愿意去想了,就这样看着多好。少女慢慢地躺下来,似乎看到眼前掠过了傍晚天边的片片红霞,
天上的云看到了,两个交缠的身影,从铺满柔软野草的山坡慢慢地滚落下来,淹没在成片成片的蓝草的海洋里。四周为什么会这么安静呢?
河流上白鹭飞过,树上飞花坠落,涧边蝴蝶安睡,耳边雨声潺潺。是下雨了吗,不,是晚风吹动蓝草窸窸窣窣的呼吸。
那是刻在两人□□中深刻的烙印啊,从此永生永世流淌在血液里,川流不息。
月出东山,其何皎皎。
少年摇醒身边还在沉睡的女孩,拉着她的手飞快地向山坡顶跑去。
“春晓,你知道吗,这月亮中阿,住着一个月老。”
“据说只要虔诚地向他祈祷,有情的人们便生生世世都不会分开。”
“春晓,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春晓……”
少女乖顺地跟在少年身后,她当然会,当然会一切都听从他的。
少女从怀中拿出那块天下独一无二的蓝花布,男孩和女孩各自手执着蓝花布的一端,对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虔诚地下跪。
“小生林停云。”
“小女春晓。”
“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若有来生,必不要忘了今生才好。等我们来生再次相遇的时候,那是怎样一种欢乐的久别重逢。我们连第一次相遇时,我跌坐在石板地上发髻散乱,狼狈不堪的样子都能说上整整一晚,我还要听你每天为我吹箫,我还是不允许别人偷看你闪亮的眸子,你还是要一生一世地为我印染花布,图案上面只能有我……
少年起身,抱起女孩,女孩将蓝花布高高地系在最靠近月光的树枝上。少年拾起石子,在树干上深深地刻下“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
当下,你还在我身边,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四、采蓝终朝
思念太多,感觉时时刻刻都在爱。你不在我旁边时,我思之如狂。你在我旁边时,我的想念却还是泛滥成了海洋。也许是我太用力,几天时间里竟用完了毕生所有用来思念的时间。
那天下午,并没有什么不同。
少女悄悄溜出门,同往常一样飞奔去找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走过村口,却发现村口不似往常那般宁静,却是闹哄哄的。“小三儿,怎么回事儿?”春晓拉住了李家的小男孩。
“是山外面的官兵呢,春晓姐姐。说是要来追拿朝廷的钦犯。我妈妈他们议论说可能就是东街的林大哥呢。你可不要说出去哦,悄悄的……”
似有万个炸雷在少女身体里爆炸开来。
停云,真的是你吗。
这就是你躲藏的原因吗?
等等我。我来找你,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
少女转身跑开,留下喋喋不休的小男孩一个人发愣。
门内,少年整日平静的脸上依旧没有波澜。看到女孩,只是把捏着一张信纸的手匆忙地往后藏了藏。少女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镇定过,柔声道:“别藏了,你还想瞒我多久。快走我们一起,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行。”
“为什么?”少女终于焦急。
“你也知道了,我是朝廷钦犯,你同我一起逃走,肯定会被我连累。”
“我们逃得远远地,逃得远远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不就行了?”
“不可能。”少年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我当初就是抱着这样侥幸的想法才来到了这里,我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可是我错了,他们终究还是找到了这里。”
幕布终于掀开,少女被迫推到悬崖边注视着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以为自己的双手可以拉离少年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处所。
“你要让他们把你抓回去吗。好,走,我和你一起回去。”女孩脸色决绝。
“你别闹了。我们家族是被朝廷定下了反叛罪名的,我这一回去必死无疑。”
“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我们不是拜过月老吗。你说只要诚心拜过月老,有情的人便永远不会分开。我们一起去死,然后我们投胎转世,下辈子依然还要在一起。”
少年静默着落泪。我如何舍得与你分开,若是与你生离,到不如立即死了去的好。我既是必死无疑的人,有怎忍拉你一起告别这世间美好的一切。我说过你是春光,你依旧明媚,我怎舍得自私地采撷下你的鲜活。
你定要好好活下去。
你只要活下去,我那苟延残喘的思念必有寄托。它滚动在你的血液里川流不息,就像我每天依然能看到你一样。
“你进去拿我的衣服出来吧,我们一起走。”少年终于开口。见他答应了,女孩欣喜地就往屋内赶着去拿衣服,刚走到院子中间,少年飞快地合上两扇院门,拿出大锁从外面牢牢地将院门锁住。任凭少女在门内焦急地呼唤拍打。
少年清瘦的背影在日暮里渐行渐远,就像他来的那日一样。曾经带来了漫山遍野的橘树花开的芳香,而现在他收走了大地间所有的余晖。
女孩自高高的石墙上翻墙而出。衣衫因爬墙不断跌落已是残破不堪,丝丝缕缕地掩着擦破了皮泥污不堪的手臂。人群三三两两地从她旁边跑过,谁也没有注意她。“快去草坡那边啊,那个年轻人要被处死了。”不只是谁喊了一声。
夕阳摇摇欲坠地挂在山巅,淌下来的光是血液的鲜红。
女孩赤足在路上发了疯似的奔跑着。
你一定要等我。
“罪臣林停云,圣上怜惜你的才华,因此赐你一个体面的死法,留你一个全尸。还不快谢恩?”
“谢恩,有什么好谢恩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使微臣的家族世代只以染布为业从不干预朝政,臣从来没做过什么叛乱的事,臣两袖清风,臣堂堂正正。你们下手吧。”
像是那晚拂过蓝草地的那阵微风,轻轻地吹起了少年的衣袖,无声地哭泣。
少女看到了,看到了。草坡上傲然站立着的熟悉的身影,弓箭手正拉满了弓,箭在弦上,毫不留情,射出……
少年清瘦的身影慢慢地倒下倒下,顺着铺满柔软野草的山坡,滚落下来,滚落下来……就像是那日纠缠的两个身影,在月光下慢慢慢慢地滚落……一直淹没在肆虐成海的蓝草地里。
“不………”少女一声惨叫,发了狂似的奔向少年。
躺在蓝草从中的少年眉目宁静,尘土不染的白衣裳淌满了刺目的鲜血。微微睁开他玉石般的眸子,还如往日注视着她时那样,微微泛着清润的光亮。
你怎么出来了。
你怎么赤着脚。
你的手臂怎么流血了。
你是不是受伤了。
你不要难过。我一点都不疼。
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揉碎,少女紧紧握着少年越发冰凉的双手,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整个人仿佛都是虚无的,整个世界仿佛都是不存在的,只有手臂上的伤口,一滴一滴地往外留着血泪,来自心脏深处那阵冲破血肉筋骨的哀痛,让她头晕目眩,直挺挺地坠在了少年身上。
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那天夜晚,她踏月来寻他,哭着说自己没有萧。
他宠溺地抚摸上她的发顶,就像那晚一样。
你不要哭,我吹箫给你听好不好。
少年掏出佩在身边的萧,用尽全身力气,吹起了那支不知名的曲子。和着月光,绕着松涛,箫声依然被送得很远很远……
这是我爹写的曲子,他常常吹给我娘听。
但这支曲子没有名字。
你说,就叫春晓好不好……
她说,他骗了她。这世界上本就没有永远不消失的春光。他走了,她这片春光自然也就殆尽了。就像花儿,开到荼蘼,然后凋谢。
她说,他骗了她。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月老。或者是月老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要不然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最终还是要分开。
你要好好活着……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再好的东西,最终也要消失不见。
后来呢?
后来,她常常坐在那个山坡上,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树干上深深刻着的字。一遍一遍地滚落到成片的蓝草地里去。
村里有人路过问她
你在干嘛
我在听停云吹箫啊,你没听见吗。
路人面露惊恐地躲开了。一边走,一边嘟囔着
疯子真的是疯子。
停云,你不就站在草地里吹着萧吗。他们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看不见呢。
少年放下手中的萧,玉石般的双眸含着笑。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我要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