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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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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十一点半。
鑫源火锅的灯牌暗下来了,只是巨大的落地玻璃里面还有暗黄光线透出来。
数名值晚班的服务员站在员工通道,三三两两,有的抱臂靠着墙,高跟鞋百无聊赖的在地毯上崴来崴去,有的在小声聊天。十分钟后,有脚步声从一楼大厅的假山水景后绕过来,所有人马上站直,道:“陈经理。”
那人稳步走过来,在昏黄的灯光底下,黑色的酒店制服西装衬得身形十分挺拔,尤其显得他的腿格外修长。他非常年轻,约莫二十多岁,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又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非常冷肃,严苛的感觉。
他在人面前站定,道:“二楼西侧的二十桌谁负责?”
就连声音也特别冷淡,然而只是这样淡淡的一句话,也莫名的使人感到有不敢置喙、怠慢的严厉。
一名新来的女孩微怯道:“是我。”
“拖地了吗?”
女孩一怔,目光晃动,左右看了看,道:“我……扫的很干净,地砖本来也很亮……”
陈经理道:“我问你拖地了吗?”
旁边的人都不敢吭声,女孩垂下眼,撇着嘴摇了摇头。
“明天上午无论有没有你的班,开门之前我要看到你把地拖干净。”陈经理直视女孩瞪大的眼睛,沉声道:“你也知道‘地砖本来也很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亮?因为每天早晚都有人尽职尽责的擦它!这是第一次,如果你有第二次,扣当天工资,所有晚班员工,包括我,所有人在这等你完成份内工作之后再下班;要是还有第三次,直接走人!”
女孩悻悻地低着头,年轻的经理不再看她,径直从服务员们中间走过,道:“关灯锁门,下班。”
酒店后门前的停车空地,北方夏夜的闷风惹人烦躁,员工们沉默地躬身解自行车的锁链,直至听见楼侧陈徽的车开走的声音,一个束盘发的女服务生才安慰道:“没事儿,你别往心里去,经理就是那样人儿。明早上小香有班,我让她帮你拖了,啊。”
女孩仍有些委屈,不过也没再说什么,点点头道;“谢谢姐。”
旁边一名换了蓝T恤的男服务生哈哈哈地笑道:“啥大事儿似的,经理真就是那样人儿,你才来没两天,没看透他,我这么跟你说你就明白了。陈经理那人儿就是轻微强迫症,他拉完屎擦屁股都比别人擦得认真。”
众人哄笑,跨上自行车座,三两成群,各奔东西地回家去了。
陈徽当上酒店经理是在今年的初春,满打满算才只有三个月左右。
不过也就着短短三个月,鑫源火锅的员工凡是明眼的长心的,基本上都品出陈经理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说好听的,说陈经理正直,工作认真态度严谨;有些爱措辞儿的,拐弯抹角也只是说,陈经理是个好领导,唯独一点小毛病就是不太好相处,不随和。然而事实上在这些人心里,陈徽何止是不随和,鑫源火锅里的员工,从前厅到后厨,没有一个人主动跟陈经理开过玩笑的,陈徽也从来不笑,即使面对客人的时候也是。更没有跟员工谈论过任何工作以外的事情,而对待工作,他又严厉到了近乎刻薄的地步。
别人都说,陈经理这个人,跟他的腰板儿一样硬,一样直。
每天从早到晚,每个员工所看到的陈徽都是发型一丝不乱,西装合身得体,身板笔直,面孔严肃。
其实现在社会上,这样的人太多了,人们心里都清楚,眼睛也是亮的,多数这类人不过是装出来的严肃不苟,实则颐指气使,道貌岸然,整天最爱装逼和越俎代庖。
但陈徽不是,他从骨子里透出的气质和性格就是如此。所以在店里倒也没有人不服管——或者说,员工们虽然都怕他,觉得他刻薄到了有病的地步,但他管理得酒店蒸蒸日上,也还是令人佩服的。毕竟绝大多数的员工都是明眼人,心里也十分清楚,这样一个中高档酒店,无论换成自己还是换成别的谁当经理,根本连陈徽的十分之一都做不到。
酒店经理这个职位不容易当上,也不容易当好。
越好越高档的酒店,对经理的工作经验要求越长,各部门经理的分工也甚为详细,各司其职。
然而,春城这家鑫源火锅,高档倒是很高档,投资也足,只是两个合伙投资的老板纯属餐饮业外行。
两位老板都是生意人,饭店属于多个来财路,但不是他们主要赚钱的路子,甚至人家只是开着玩儿的也说不准。
既不是大集团投资,更不可能找管理集团合作,派遣经理人过来管理运营,招聘的时候看人也没什么依据。这也是为什么陈徽一个毕业不久,只有一年工作经验的年轻人,只是学历到位,实习单位好,人看起来严谨认真,就顺利成为了酒店经理,连从基层做起都用不着。
在鑫源,老板就是总经理,而陈徽这个运营经理又包揽了总经理几乎所有的活儿,各部门之间没有明确分工,只有两个副手给陈徽调遣。
这就相当于一坨石膏堆在案板上,只给捏出个大致五官,就扔给陈徽让他拾掇拾掇设计一下,去参加艺术赛。从市场开拓到经营管理,再到竞争策略都要管,大到费用指标和成本,酒店服务,人事调动,小到食材选购,碗筷桌布,事无巨细,陈徽俨然就是酒店的心脏。
最初一个月属于试用,上头两个老板三天两头来坐班看情况,完全想不到陈徽把酒店经营的这么好,短时间内品牌打响了,也塑造起了好形象,客源广进,两个老板大为满意,于是把酒店彻底甩手给陈徽,基本要求简单极了——只许前进,不许倒退,酒店倒退就把你辞退。
整个店的确依言方兴日盛,不过倒不是因为老板半威胁的提出要求,陈徽对此甚至不甚在意,即使没人在身后鞭策,他自身个性使然,也不允许自己做得有一丝不好。
“擦屁股都比别人擦得认真”这个评价其实并没有贬低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事实。
陈徽这类为人在现在社会里真的已经非常少见,乃至在寻常人眼里根本就是扞格难入,难以理解的存在。或许是家庭教育使然,陈徽始终坚持的做人原则,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端正。
端正做人,端正做事,端正地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下去。
而他所谓的端正,延伸开来即是不做轻佻的、出格的事,任何事物都要清清晰晰,明明白白,不允许模糊不清。在工作和生活上无论大事小情,只要做了,就不能有丝毫偏差,不能分心,不能退缩,不能懈怠,竭尽全力做到竭尽全力,问心无愧的地步。
这个思想已经揉入到他的性格中,令他整个人都有种刻板、偏执的感觉。
这种性格直接导致陈徽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在背后被人骂做作的次数也数不清了。但陈徽完全没有在意的样子,一直坦然并淡然的活着,谁也不明白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然而这样一个端正的人,只有一件事,谁都不知道,只有陈徽自己清楚,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件“不端正”的事。但是没办法,他掰不正自己。上高中最初意识到的时候,他非常痛苦,还觉得自己有病,到了后来逐渐懂得多了,了解的多了,也释然了。
临近午夜,公路冷冷清清,成排的路灯在车窗两侧倒退,陈徽没有回家,驱车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处老胡同。这一带林立着日伪时期的老楼,散逸着一股古旧而奇异的风情。
胡同里很黑,衬得唯一亮着的蓝色灯牌十分醒目,是一间酒吧。
陈徽推门走进去,酒吧里有优柔的歌声飘荡,灯光温暖,装饰舒心。虽然时至午夜,里面客人却不少。
吧台后面站着一个穿睡衣的年轻男子,正在擦杯子,看到陈徽进来,抬头朝他笑了笑。
陈徽点头,在吧台前坐下。
这是陈徽出入的唯一一间酒吧。不过虽然说是酒吧,门外的牌子写的也是酒吧,但事实上这个地方真的很……混搭。
首先这里是个GAY吧,但是在圈子里没什么名气,也没有多少GAY愿意来这,反而是更多不知道这里是GAY吧,自己也不是同志的顾客乐于光顾这里。
其次这里名义上是酒吧,吧台却不止卖酒。前面是吧台,后面是厨房,既调酒煮咖啡,又做甜品冰沙冰淇淋,还提供各类炒饭炒面焗饭和油炸食品,左边一台烤肠机,旁边挨着关东煮的格子锅,右面平底锅常年烧糖,蘸山楂之后扔酒柜里一冻,变成冰糖葫芦。
吧台后穿睡衣的男人身兼数职,既是酒保,又是服务生,也是甜点师,同时还是酒吧老板。这位老板白天穿酒保制服,晚上穿睡衣,因为他说,酒吧就是他家,他家里办个酒吧,白天算上班穿工作服,晚上在家那就得穿睡衣得劲儿。
陈徽视这种混搭为糟蹋店铺,开店态度不认真,起初碍于不熟也只是在心里鄙视一下,后来熟悉之后,终于忍不住直言道:“这根本不是酒吧。”
老板对于这句话不置可否,耸耸肩,道:“最开始是酒吧,不然门口挂着牌子怎么写的‘酒吧’。啊,不过开着开着就成这样了,没想那么多。”
陈徽得到这个答案时实在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不过这一切都不妨碍他喜欢这里。
同志的圈子在陈徽看来是如此的松散又无比狭窄。他刻板的性格使然,从不相信网上遥远虚无的对话,论坛贴吧里的同城交友和聊天软件上的一-夜-情信息,他逛过论坛也下载注册过软件,结果只是看一看就觉得够。也不愿意走进喧嚣迷醉的GAY吧,现实中更没有朋友。他如同站在一个孤岛上,不相信远处飘过的船,也不愿意主动发出手中的信号,因为担忧惧怕,忍不住去怀疑信号会引来什么人。
所以要不是这里的老板把店弄成这幅德性……这种混搭风格,陈徽无意在同城论坛的一个帖子中看到地址和描述之后,也不会鼓起勇气迈进这里。
——陈徽无法忽视内心的寂寞,可又被充满虚浮和物欲肉-欲向他扑来的潮涌吓退,不屑于、更无论如何不敢轻易触碰。
陈徽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是希望找一个可以真心实意跟他生活的对象的,那时候他想,一个咖啡馆兼餐馆一样的GAY吧,不刺激也不纸醉金迷,甚至没有烈酒,吸烟也规定必须去外面吸,这样的地方,来光顾的人最起码不会浮躁,不会贪图刺激和快-感吧。不过后来渐渐地,他不再抱有心思而来,而只是将这里视作能歇一歇,静一静,工作之后缓解疲劳的地方。
一名年轻人站在中央唱歌,长得很好看,很高,眼角眉梢微微垂着,衬衣和牛仔裤随性极了,温柔而又忧郁。
陈徽每次来都能看见他,他唱得十分好听,声线低沉又柔和,在唱卡朋特的歌。
酒保端酒放在他面前,站在吧台后削土豆,随口闲聊道:“还没有对象?”
陈徽挑了挑嘴角,垂眼看着酒杯里的冰,没有回答。
酒保无奈地叹了口气,继而又笑了两声,道:“哥还是这些话劝你,找个跟你志趣相投,还一本正经的爷们儿太难了,试试别人不能掉块肉,别看谁都觉得不正经,觉得人家想要坑你嘛。再说就算真找到那样儿的对象,你俩也未必过得舒心,那样有啥意思啊?天天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你不笑我也不笑,在一起说话就是研究工作,你要这样的就不用找对象了,去前边长江路花十块钱买个镜子……”
陈徽沉默,须臾淡淡道:“再说吧。”,侧过身子听年轻人跟着调子哼着间奏。
酒保在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徽,半晌吁气,土豆扔回盆里,拍手道:“诶我个暴脾气,我瞅着你就说啥都忍不了了我……你老实儿给我坐这儿,今天高低给你介绍一个。”
陈徽一愣,赶紧放下杯子,心道开什么玩笑!还没来得及阻止,酒保已经绕了出去,径直走到对面靠窗的一排座位,角落里坐了两个男人的一桌。陈徽一看他是说真的,立刻慌了,又因为这么随便的就拉一个人介绍给他而生气,拿起外套起便往外走。
孰料走到门口,没等碰到门把手,酒保从后面一个箭步窜过来,钳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拖了回来。酒保一米八二,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平时在吧台后面一萎,蔫了吧唧看不出个儿来,今天猛然爆发,陈徽也一米七八,硬是拧不过他,被拽着轮了个圈,跌回吧台前,正坐在一个男人身旁。
男人穿灰色衬衫,肩背宽厚,长得挺俊,用北方这边的话说是长了一副笑模样,他看着陈徽略有些拘谨,笑容和声音都礼貌而温和,道:“你好。”
陈徽很是不悦,蹙着眉,本想起身就走的,然而一看到对方这样,反而不好这么做了,只得勉强笑了笑,道:“你好。”
酒保回到吧台后,不容置疑地朝两人一挑眉,端着一盆土豆转身进了厨房。
男人抱歉地道:“不好意思……”
陈徽摇头,表情仍不太好。男人知道他不太高兴,垂眼像在措词,而后偏着头,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是还不急着走,咱俩说会儿话,就当交个朋友?徐二狗说你叫陈徽?”
陈徽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徐二狗指的是酒保,瞬间联想起酒保虎背熊腰,穿着睡衣的样子,简直跟电视上看到的身穿花边儿毛衣,带毛球帽子的巨大高加索狗神似无比,没忍住嘴角弯了弯。
男人也笑了起来,道:“我姓金,金雍城。雍是这个雍。”说着,他食指在自己杯子里沾了点酒,在吧台上写。
陈徽道:“雍正的雍。”
男人抬头,双眉微扬,道:“我跟雍正是一个雍吗?”
陈徽:“……”
金雍城看到陈徽无语的表情,笑容微敛,但很快又理解的笑起来,不好意思也坦然地说:“嗨,没什么文化,总闹笑话。”
陈徽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情有些过了,忙道:“没……呃,你多大了?有三十岁吗?”
“哪还不到三十!都三十三了。”金雍城看着陈徽笑道。
陈徽微诧,他不是客套说好听话,是真的觉得这个男人长得很年轻,刚刚没有仔细看,现在在暖黄的灯光底下看得十分清楚,男人的肤色略深,皮肤很好,成熟但并不老气,只有眼角,可能是经常笑的缘故,有一条细纹。
金雍城说:“我个卖菜的,皮糙肉厚,三十像四十了。你不一样,不看西装领带,光看你穿衬衫,像个学生似的。”
卖菜……陈徽脑中想象出这个男人站在菜市场的摊子后,居高临下跟顾客讨价还价,边往蔬菜上掸水的情形。
陈徽随口问:“在哪卖菜?”
“在……”金雍城想了想,道:“怎么讲,确切的说……应该算是批发吧,起早开车下乡去收,应季反季都有,到我这儿是第一手,完后运给餐馆饭店,果蔬超市。”
陈徽原本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看向旁边的男人。
鑫源的蔬菜供应一直是个让他心烦的问题,蔬菜供应商多得很,但是要想合作愉快那可不好找。目前的供应商,菜只能说还算新鲜,而且不太厚道,爱占小便宜,送菜的时间也不稳定,陈徽碍于价格便宜,只得暂时忍让。
陈徽腰板挺直,不自觉地摆出工作谈事的架势,问:“有哪些种类?什么价钱?”
金雍城见他感兴趣,于是大致说了几类,笑着说:“眼看着夏天了,过几天更便宜。农村大地种的,新鲜,一色儿上粪肥。”
这个价钱非常便宜,陈徽马上盘算起来。
金雍城道:“你……明天还来不?我捎一筐给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图个你吃着放心。”
陈徽陷在思考中,片刻后下了决断,道:“明天早上方便的话,我想去看一下收上来的菜,如果质量可以,我们可以考虑长期合作,由你给我们酒店供应蔬菜。”
说着拿出纸笔,唰唰唰写下一排蔬菜种类,还有他的手机号码。
金雍城接过纸:“……”
酒保端着客人点的土豆炖茄子出来,正好看到生意基本谈妥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