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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际会(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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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柳絮纷飞花满城的时节。
韩阳城里霍家布庄的阚掌柜用水帕子捂着鼻子、皱着眉头一径在走廊里踱步,时不时地隔着花窗朝外头看上一眼,估摸着都快过了又一刻钟了,唤去拿帐的小学徒长栓还不见踪影,心里有些着急,骂了句:“磨洋工的兔崽子!”不料恰恰吸进了一口柳絮,一下子喷嚏连天,满脸的眼泪、鼻涕,狼狈万分。
“师傅!师傅!”远远的,那长栓一路喊着小跑过来,嘴里喘着粗气。
阚掌柜一个巴掌就招呼到了长栓脸上,口里骂道:“这儿到前头几步路!你个龟儿子的,爬都给我爬回来了,学了这么多年,就学了偷懒摸闲。出去千万别跟人说你是我的徒弟,丢份!”说着,又打了一个大喷嚏,满脸通红。
长栓伸着张笑脸,阚掌柜打完左边,他又把右边给伸过去了,还笑嘻嘻道:“师傅您别恼,快别说话了,拿帕子捂着。我晓得师傅疼我,怕我出不了师,打我都是心疼我来着。我再怎么,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偷闲不是?师傅您听我说,前头来了些好生刁蛮的客人,把那掌事的全掌柜磨得正无可奈何呢,旁边都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我这不也是,替师傅您刺探军情去了么?”
阚掌柜一听,也不恼了,拉不下架子,又被长栓敲胳膊揉腿的服侍得正舒服,嘴里哼一声,道:“怎的了?说来听听,那全老头也有搞不定的事?不是一张铁嘴吃遍天下么?”
说来,这霍家布庄的大掌柜不多,就三位,一位姓谢,管布庄的采买、裁缝、定制等事宜,是吃手艺饭的,人很沉默寡言;一位管店面客人招待的,姓全,是霍家老爷第一任太太的族亲,善逢迎、说话讨喜,又因和霍家老爷沾亲带故,在霍家几十年下来,地位很牢靠,是三大掌柜里头隐隐的老大;另一位就是面前这位阚爷,管库的,外头号称金算盘,没有他讨不回来的帐,这位阚爷手上算盘打得好,心里也清白,就是有些心高气傲,看不得那全掌柜平时的做派,一直跟他有些不对付,这下听他犯了难,心里倒是有些高兴。
长栓忙扶着阚掌柜回屋子,一边道:“是这么回事。去年冬咱们布庄接了个活,是给军中缝制棉衣的,您晓得,这军服一般都不是民间做得了的,还是说因为前线赶得及,蜀王就摊派了下来,可是各地方一看,才发现,如今这年头,棉花什么的早几年就被禁了,只有咱们韩阳还有些大田户种了些,于是就把这活托给了咱们家。官家的活,做得好是应该,做不好那是要掉脑袋的,咱们老爷也是不得不答应了下来,下头千叮咛、万嘱咐,这活一定马虎不得。你记得这回事没有?当时您还说,这年头当官的,比那血蛭还要凶猛。“
阚掌柜用鼻子嗯了句:“是有这么回事,怎的了?我记得那批货咱们霍家算是纯为官家做了活劳力,利润少得,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长栓扶阚掌柜上坐了,又殷勤地倒了杯水来,说道:“您不晓得,这事还得从如今的时局说起呢。两年前,那蜀王不是四处搜人么?咱们韩阳的一个村子还因为这事全村的人都被株连了,全都下狱做了奴籍,喔,就是咱们霍家太太的老家,苍湖村,后来是咱们小少爷仁慈,求了老爷,花了大价钱把这些个人买了出来,其中有几个还进了咱们绣房呢,您记得这回事?”
阚掌柜听得不耐烦,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踢了一脚长栓道:“臭小子,说个话拐个十八弯,赶紧给老子说正题的。”
长栓挠挠脑袋,道:“师傅您别急,这事还跟这有牵扯呢。据说当年蜀王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祁阳王。那祁阳王当年被老将军郑正李代桃僵换了出来,后来流落到了咱们韩阳,蜀王的门下不晓得从哪里查到了些线索,这才对咱们韩阳查得那样严。两年前,那正主祁阳王不是回去了么?就是从咱们韩阳逃走的,这蜀王恼怒,才对苍湖村的大开杀戒。去年冬天这趟棉衣做得也不是全无来源,据说,还是恨着咱们,又因为咱们家小少爷掺和进去了,要拿咱们霍家开刀呢。”
阚掌柜倒是听出些门道了,仔细想了想,觉得时间对不上,蜀王要找麻烦,早找来了,何至于等到今天,心里琢磨,嘴上徐徐说道:“前头到底说什么了?”
长栓道:“那是蜀王的人来问责呢,说是那一匹韩阳制的棉衣不合格,冻死了一大批军士。依我说呀,蜀王那是狗急跳墙了。您不晓得,隔壁巷子里万婆子的儿子刚从前线回来,他说那场战争哦,输得太惨了,祁阳才有五万兵士,蜀王这边有十万,可惜硬是被那年纪轻轻的祁阳王给扭转乾坤了!当时蜀王的兵将本来是手握胜券的,正往前杀得眼红,突然那被打得渐显颓势的祁阳兵里出现了十几匹骏马,逆势往蜀王军里冲去,其中一匹马上,还有个黑衣将军在击鼓,那祁阳军好像天神出世一般,突然得了士气,那万家儿子说,那击鼓的将军就是祁阳王,那样的威风!啧啧。”
阚掌柜嘴角扯出了讽刺的笑意:“也亏得蜀王自诩将才,这丢脸丢到家去了。这江山坐得名不正言不顺的,估计他现在是如坐针毡,要找个人出出气了。”
长栓忙附和道:“可不是么?”
阚掌柜拍了下长栓那圆乎乎的脑袋,笑骂道:“知道什么你说是?我告诉你,这事呀,往大了闹那可能咱们整个霍家都要被拉下水,哼……”
长栓这样一听也有些着急了,忙道:“师傅,那要是这样,咱们不是都没了去处。师傅,您这样聪明,想想法子啊。”
阚掌柜端起茶盏,揭开盖子剥了剥浮在上头的茶末子,抿了口,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我一个掌柜的。你且等着瞧吧,要是咱们现东家晓得怎样渡过眼下这一关,咱们霍家布庄的将来不可限量。”
长栓摸摸自己光光的后脑勺,牵着阚掌柜的衣角,憨笑道:“师傅,您别跟我打哑谜了,快跟我说说,什么个道理吧。”
阚掌柜眼睛瞟向窗外,这绵绵的柳絮,多像那文人矫情的内里,透着一股子酸气,不爽利,只敲着桌面道:“还记得两年前咱们小少爷带进府里的那几位绣娘么?”
长栓点点头,道:“记得呢,一共三位,长得都漂亮着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道:“不瞒师傅您说,咱们有好多,都相中了这三位里头的。”
阚掌柜也跟着笑起来:“你们这些少年人唷,自个还养不活,就想着谈情说爱。你给我说说这三位姑娘。”
长栓哎了声,道是,眉飞色舞起来,这长栓年龄不大,但是机灵得很,喜欢凑热闹,人缘好,消息面也广,阚掌柜倒是很喜欢他这点,这样的人不容易钻牛角尖,以后做什么都不吃亏。“这三位里头,要我说最漂亮的要属那丽珠子姑娘了,那身段、那眼神,远远冲你一笑,魂都要被勾走了。只是这姑娘太过浪荡了,我年龄虽小,但是也晓得,这样的姑娘娶回去做老婆,吃亏的只是自己,而且我还听说,她想攀高枝,勾搭上了咱们大少爷,结果被大少奶奶狠狠打了一顿,倒是消停了些,平时跟那些跟在主子们身边的小厮眉来眼去的,对我这样的,眼神都不瞥一下。”
阚掌柜看长栓那委屈样,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长栓忙道:“哎,师傅您别笑成这样啊,我跟您说,这其他二位倒是不错的,我还偷偷打听过呢,虽然年龄比我大些,但是女大三,抱金砖不是?她们里头有个叫莲子的,人长得丰腴,一看就是好生养的,而且看她待人接物都大方得很,娶回去也当得个好家呀。可惜她对那些说亲的都是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说是自个原先订过亲了,还在等着那郎君回来娶她呢,哎,我说当年苍湖村唱了这么一出,有命没有还未可知,可是每次大家伙看她那样,又不忍心戳破她。”
阚掌柜嗯了声,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大家伙传说,咱们小少爷看上的,就是最后一个了?”
长栓手掌拍得啪啪响,道:“师傅要不说您聪明呢?是啊,那姑娘大家都叫她阿仰,长得倒是真漂亮,刚来的时候人小小的不觉得,像个小丫头片子似的,这两年个子拔苗似的窜窜往上长,那身形就显出来了,那眉目就算不涂脂粉,也像画一样的。就是人太沉静了些,没个趣。你跟她说三句,她也就低着头回你个嗯,哦,久了也没什么人搭理她了。小少爷这两年里头倒是经常往绣房里跑,听那些丫头说,给她送这送那的,都是些稀奇玩意,你说这小少爷,反正两人年龄也般配,他房里也没人,不就个绣娘么,求了老爷娶了回去,还能不愿意,非得做低伏小的,看得我们都着急呢。”
阚掌柜琢磨着这句话,手里转着案上算盘珠子,心里想了半响,道:“我记得,咱们小少爷两年前有次说要说亲了,说的姑娘好像就是苍湖村里私塾先生家的,差不离,就是这姑娘。”
长栓眼睛一激灵:“嘿,还有这么一说,那这阿仰姑娘合该就是咱们的小少夫人呀。这如今是怎么回事呢?按说家里不成了,正常人,有这么一个不嫌弃自己,还如此体贴的未婚郎君,合该心里感激才是啊。”
阚掌柜手里转着珠子,道:“这事怪就怪在这。也罢,别琢磨了,咱们且等着看吧。你再去前头瞧瞧去。”
长栓满口答好,旋身跑了出去,将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又回头问道:“师傅,我明儿个回家看我老娘,正愁没有什么拿回家的。我常跟我老娘说,我在师傅面前吃得好得很,尤其是那韩阳五香斋的点心,天天当零嘴吃,这次回去,我能带点回去么?”
阚掌柜拿起手里的笔杆就扔了过去,骂道:“兔崽子,赶紧给我去。回头不仅五香斋,鸡腿子都不给你带一个。”
长栓倒高兴起来,深深地作了个揖,口里说着谢谢师傅,兴高采烈地往前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