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至未远处》夏雪宜人

16、第 16 章

　　圣诞节后的第三天，江市下了第一场雪。

　　那天正轮到我值班，清晨的时候，我一个人慢慢踱到天台看风景。从30楼看下去，这个世界的假象是那样的迷人，安静洁白，厚厚的雪包容掉一切美丽的，丑陋的，完美的，残缺的。

　　可是这美景停留地却是那样短暂。只要太阳一起来，雪花就会化作潺潺的水，静悄悄的流走，不留下一点痕迹，只余不堪的残局，不知道谁来收拾。

　　江市是一个工业城市，旅游资源并不发达，所以过年的时候，反而是酒店业的淡季。这也正好成全了同事们盼望回乡团聚的诉求。我是一个没有节日观念的人，所以和往年一样，这次农历新年的值班轮替中，我又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主力。

　　我把部门的轮班表拿去给司言签字，她和我说起了过年的安排。

　　“我妈让你还是上我们家过年去。”

　　过年是一项集体项目，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孤单才真正的成为一项负担。以前几年我都是上的司言家过年，她的父母都对我很好——大概也是出于同情的缘故。

　　“那当然。不过我还是要初一下午才能上你家拜年。”

　　“你今年是大年夜走，还是初一走？”

　　“大年夜的火车票没买到，只好初一一早就走，争取坐中午的火车回来。”

　　司言点点头，轻声说了句：“真快，一眨眼都六年过去了。”

　　是呵，六年。

　　六年前，我一身丧服，捧着妈妈的骨灰回到父母故乡，也是我爸爸安睡的地方。还记得落葬那天，碧空澄净。当我看到坟场的工作人员，将妈妈的骨灰盒放进那个小小的水泥空间里的时候，终于不可遏制地放声大哭。哭声把静谧的空气生生撕裂，伴着我的孤独与恐惧，片片坠落。在这个欢快热闹的时节，拥抱与团聚的时节。

　　由那一天起，我真正的只有一个人了，我只有我自己。

　　司言走过来抱了抱我，正如那天在我身边扶持我的，只有她那样。

　　“放心，我没事。”我拍拍她的手臂，“你今年不用上乔毅家吃年夜饭么？”

　　“唉。”司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正为这事烦呢。顺得哥情失嫂意，婆家和娘家总有一边摆不平。”

　　“那干脆两家一起吃。”我提议。

　　司言赶忙摆手：“千万别。到时候又为了婚礼的事吵起来，这年还要不要过了。”

　　“他们见过面了？”

　　“嗯。”司言说：“上个礼拜两亲家第一次见面，就为了酒席位置安排这么小的事争个不停，四个人加起来两百多岁了，还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我总结性发言：“结婚真是一件考验智商的事，所以才不适合我。”

　　司言白了我一眼：“你就扯吧。四十年以后颤颤巍巍上医院看病，自以为有张孤老卡就不用排队，结果被人家子女齐全的一把推开的时候，看你还嘴犟！”

　　新年转眼就到了，大年夜晚上，我拒绝了司言家的邀请，自己窝在小房子里守岁。我做了几个菜，都是以前妈妈常做的。桌子小，三菜一汤看上去就满满当当的了，还挺像样。

　　我拿出仅有的一幅全家福，放在我对面的位子上。照片里我刚满周岁，眉心被点了一粒红痣，看上去老土但真实。爸爸坐着把我抱在怀里，妈妈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们都还那样年轻漂亮，脸上笑得神采飞扬。那是我仅有过的天伦之乐，可惜，那时的我却懵懂无知。

　　我倒了一点红酒在两个杯子里，那是今年圣诞的时候单位里搞聚会剩下的。当时酒被打开了，但并没有人喝过，我不舍得浪费，于是带了回来。

　　我举起酒杯，对着面前的空气轻声说：“爸，妈，过年了，女儿敬你们。”

　　我一仰脖子干了，这时外面突然有炮仗的声音响起来，是那种噼噼啪啪的一千响，刺耳但热闹。这是过年的声音，听了让人心安的声音。

　　我一边吃饭一边看春晚，企图用别人的热闹掩盖自己的寂寞。电视机里，几个穿军装的歌唱家在唱歌，身后簇拥着大批穿花花绿绿衣服的舞蹈演员伴舞。以前小时候看这样的节目没有什么感觉，可是现在却觉得说不出俗气，我的品味在这几年果然见长了。

　　后来又有相声小品什么的，除了夸张的表现形式外，简直让人一点印象也留不下来。我觉得春晚很快就要变成党内部的学习材料一样，以一种华丽但无人问津的形式存在着。

　　那顿饭我吃得很撑，做猪肚鸡汤的时候放多了胡椒，口腔受到的刺激，以出汗的形式发泄出来。我在沙发上稍事休息之后，起身刷碗。

　　这时电话响了，是司言。

　　“你今天真不过来了？我们正开台打麻将呢。”

　　“不了。”我说，“明天早上7点的火车，我一大早就要出门了。”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打给我。”

　　把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我就上床睡觉了。可是不知道是因为吃的太饱，还是外面炮仗的声音太大，我怎么也睡不着。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我以为还是司言，可结果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接起来，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

　　“你干吗呢？”

　　是许至澄。

　　自从他成为酒店的非执行董事以后，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以前不搭界的时候，他就三天两头在我面前出现；可现在真成了同事，又好像平白无故失踪了似的。

　　“睡觉。”我说。

　　“这么早？”

　　“早？”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都快12点了。”

　　“可今天是除夕，你不守岁？”

　　“我明天要早起。”

　　“你明天不是休息么？”

　　“你怎么知道？”

　　“你的值班表我记得比我自己生日还清楚。”许至澄的声音懒洋洋的，益发透着暧昧。

　　“咳……”我有些尴尬，连忙转移话题：“干吗一直不上班？”

　　“酒店不过是我负责的项目中的一个，而且我只需要听他们汇报就行了，不用参与日常的管理。我现在另外在搞一个上市的项目，所以有点忙。”

　　他停顿了一下，换上充满笑意的声音问：“怎么，想我了？”

　　我翻了翻白眼：“呵呵，是啊，想你想的都快想不起你了。”

　　“那我现在过来，一解你相思之苦！”

　　电话那头随之传来了悉悉索索的钥匙声音。我吓了一跳，笔直地坐起来，大叫了声：“你敢！”
　　可是这两个字的力度实在太小了，面对许至澄这样的资深流氓，根本起不到任何警示的作用。于是，我听到了砰的一声关门声。

　　“你别过来啊。”我的语调转而无奈。

　　“哈哈哈哈。”许至澄放肆地笑：“一点点钥匙声和关门声就骗到你了。你现在怎么这么胆小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胆子挺大的啊。”

　　我觉得他这句话隐隐有些不对，但又想不出来哪里不对。

　　“你除了无聊，没有其他擅长的了么。”

　　“其他的……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不知怎么的，他的这句话和他说话的语气，让我的脸热腾腾起来。

　　“你和谁一起吃的年夜饭？司言他们？”

　　“不，我一个人在家吃的。”

　　许至澄没有说话，隔了好久，我才听到他说：“好歹你还有个家。”

　　我一愣，他怎么会用这样惆怅的语调，难道他和我一样无亲无故？不对，他父亲我明明见过。

　　“你不是还有亲人么。”我说。

　　许至澄又停顿了一下，问，“潇遥，我和你说过我家的事么？”

　　“没有。”

　　“我6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许至澄的声音低沉下来，“我被判给了父亲——因为他的财势。”

　　我默不作声，如果他只是想找人诉说，我愿意倾听。

　　“我从小和父亲并不亲，他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很少在家，也很少关心我。我们共同生活了快三十年，可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超过24小时。”

　　我在心里轻轻啊了一声，他微微的叹息之后继续说下去：“这还不是最糟的。大概因为他自己太成功的缘故，他觉得我作为他的儿子，必须比别人都要优秀。所以从小到大，我被灌输的关于成功的理念，和受到的严苛对待，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于是你就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我小心翼翼的求证。

　　“没有。”许至澄的声音多了点笑意：“我怎么会那么幼稚——我又不是你。”

　　我心里本来对他刚刚燃起的同情的星星之火，瞬间被他后半句话时四溢的口水给浇灭了。

　　“但我确实变的很叛逆。”他又说，“高一那年我甚至还被勒令退学。”

　　我嘴巴张得老大，想这不是励志小说里的情节么。

　　“因为这样，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就更紧张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潜意识里其实是在报复他——可真正吃亏的是我自己。”

　　“那你妈妈呢？她也不管你？”我问。

　　“她根本见不到我。”许至澄说，“我爸很怕我会跟着我妈走掉，所以动用了他一切的关系阻止我们见面。在上大学以前，我几乎每三个月就会搬一次家，就为了防我妈。”

　　这下我更说不出话了。虽然我的家庭生活也不完美，可至少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感情很好。所以除了偶有的遗憾外，我并不太能感觉到父亲的缺失带来的痛苦。

　　“那后来呢？”

　　“后来我妈终于还是找到了我，她没有试图带我走，但她的出现，确实改变了我的生活态度。我妈妈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女人，她……有些地方和你很像。”

　　被一个男人说自己像他妈，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赞美，但我还是打算照单全收，于是说：“哪里哪里，你太客气了，我的智慧确实很超群，你能看出来说明你眼光不错……”

　　我还没有自我肯定完，许至澄一下打断我，“我什么时候说你有智慧了？我说你和我妈像，是指除了脑子以外的地方，比如穿着打扮什么的——我妈妈看上去很年轻，大家都说她最多不超过50岁。”

　　我深吸了口气，重重地说了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