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伶人》茕兔花骸

1、1940.心绪

　　1940.上|海

　　初春的上|海被厚厚的乌云笼罩着，黑压压的天空似乎随时都会塌下来，给人以压迫的感觉，也将人逼得喘不过气来，黄埔江的水翻滚着，像极了现下动荡不安的时局。

　　江边一栋装修别致的中式木雕建筑二楼的窗户边坐着一个束着长发的男子，他以手肘为支点，侧身坐在窗前。

　　初春的天气还未还暖，窗户大开着，寒风一股一股地往屋里灌，吹拂着男子长长的鬓角，打在皮肤上，像是要将人的肌肤划开似的，冰冷又带着微微的刺痛，而男子却像是毫无感觉那样，一动不动的坐着，凝视着窗外。

　　在束发男子的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色暗纹长褂，一个身着水色素色长裙，两人脸上表情都淡淡的，垂手站着，没有言语，像是在等待束发男子发话那般，屋子里是安静得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窗外的云层越积越厚，遮天蔽日，光线也越来越暗。那位身穿黑色长褂、戴着细框眼镜的青年将屋内的灯光点亮，屋里也终于有了几分生气。

　　暖黄的灯光将屋内照亮，这才能完全看清这是一间装饰极为考究的屋子。

　　百花镂空雕花窗，梨花木圆桌四面刻着细碎的花叶，红木做的雕花床，床头还刻着栩栩如生的百鸟图，立在床边的檀木衣柜上，一株腊梅开得正好，幽幽的，仿佛还带着花的香味。

　　大样的物件用料讲究，样式也极为精致和独特，房间里小样的摆饰做工精细，也自是别有一番风味。由此可以瞥见屋子主人十分讲究，及身份的不凡。

　　灯光将倚在窗框边男子的一半侧脸沁出暖色，柔和的光线将他精致的五官勾勒明显，另一半却依旧被阴冷包裹着，正如本人周身散发出的恹恹之色。

　　屋里另两人的面容也能看清了。那个着黑色暗纹长褂，带着细框眼镜的青年应是快至不惑之年了，黑色的短发中隐隐约约掺杂着些许银白，却使他看上去十分精干，身量也极高，衬得一旁的女子娇小玲珑，女子衣着朴素，没有金钗银饰，衣服的面料确是上好的绸缎，面容被时间划出细纹却并不影响她眉目间的清秀，也掩不住她的秀美，年轻时应是个极美的女子。

　　束发男子依旧凝视着窗外，像是沉寂了有半个世纪，终于开了口：“这天，怕是要下雨了吧。”声音有些沙哑，说话的内容极为突兀，却又似乎有所指。

　　身后的两人没有回话，男子缓了会儿，又接着道：“可有小香那边的消息了？”

　　女子面色一僵，有些踌躇的回道：“……听说日军正在攻打华|中和华|南。”

　　“唔……”短暂的对话后，屋内再次陷入寂静。

　　突然间房门被敲响，打破了屋里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门外的人毕恭毕敬：“先生，楼下有人找您。”

　　戴着眼镜的青年问：“谁找先生？”门外声音依旧平静：“布拉金斯基先生。”

　　“你请他回去……”“不用了，”正想回绝的青年被打断，原本坐在窗前的人缓缓起身，对着门口的方向道，“你让他在楼下偏厅等着吧，我这就下去。”

　　“是。”门外的人走远。

　　束着长发的人理了理皱起的衣角，慢慢向门口走去，戴眼镜的人急急出声：“大哥，你要去见他？”

　　束发男子在门前停住了脚步，闻声回头，向四周扩散的烛光将他的面容刻得清晰，眼下的青黑一片，看上去很是疲惫，声音不大却带着威严:“有何不可？”被反问的青年皱着眉，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只得不甘的抿紧嘴角。

　　对于他的表情束发男子熟视无睹，转身推开门，向楼下走去……

　　伊万已经在楼下徘徊多时，不小的屋子里来来回回不知踱了多少圈，所以当听见楼上木质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时他连忙走到楼梯口向上望去。

　　声音越来越近，吱呀声伴随着软底布鞋落在地板上的节奏，一声一声敲击着伊万的耳膜，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暗处走下来，慢慢出现在伊万的视野中，那个身影正是伊万所熟悉的，同时也是他正在等待的。

　　当那个金发紫瞳的外国人将要展露出灿烂的笑颜迎接来人时，却突然愣住了，脸上还未完全绽开的笑容混着惊讶和担忧纠在一起，凝成奇怪又滑稽的表情。

　　从楼上下来的人抬眼看见楼梯口表情奇怪的伊万，挑了挑眉，脸上淡淡的：“你这是什么表情？”说完绕开伊万，径自走到梨花椅边坐下，挥手让在旁侍候的人退下。

　　伊万坐在与束发男子隔了张方桌、相邻的椅子上，打量着这个比他矮一头的东方人。

　　脸色不太好，眼窝青黑一片，看样子是有段时间没有睡好了，唔…似乎还瘦了不少。

　　伊万越看越担心，关切的句子随焦急的声音一同滑出：“你最近没休息好吗？”中文不是很标准，甚至还夹杂着原国籍的奇怪音调，男子却并不领情，有些慵懒地抬起眼睛：“这些琐事就不劳伊万先生操心了。”语气有些冷，就像和不熟悉的人客气那样，让人止不住的心寒。

　　伊万皱着眉，盯着那个几乎是靠椅子支撑着身体的人：“可你的脸色……”说话的同时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个人苍白的脸颊，却被轻易的避开了。

　　伊万有些尴尬的收回手，还没说完的话堵在嘴边，梗在胸口，令他呼吸困难。这种感觉让伊万很不舒服，这比被人无故地扇了一耳光还要令他更生气、更难受，但他偏偏对这个东方人发不起火来，无奈而又不甘。

　　束发男子轻阖着眼，一脸倦色，呼吸又缓又轻，长时间的沉默几乎可以让人以为他睡着了，但伊万知道，这个警惕着四周的东方人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果然，过了一会，束发男子微微张开眼，直视着前方开了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些许犹豫：“那孩子…现在如何”

　　伊万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如果束发男子这时转过脸来看一定会发现，这个高大的俄|国人原本漂亮的紫色眸子里此时正交杂着名为愤怒、悲伤以及无奈的复杂感情。

　　伊万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却还是抑制不住声音里的苦涩：“一如既往的，生命特征平稳，只是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唔。”束发男子轻轻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殊不知这在伊万看来却是十分揪心的，伊万突然站起身抓住他的肩，消瘦肩膀突出的骨头有些硌手，伊万情绪激动，声音不禁高了些，像惊蛰的落雷在耳边炸开：“为了他你至于变成这样吗？！”

　　男子抬起头皱着眉与伊万对视，一是为伊万刚才的话，二是为他被伊万捏得生疼的肩，眼睛里终于带了些情绪，但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给伊万，仿佛觉得不值得似的。

　　伊万盯着他，心疼得手收紧了又放开，他叹了口气，蹲在束发男子面前，又大又暖和的手覆上他微凉的十指，语气微急：“你跟我回去好吗？回苏|联去。现在中|国的局势这么动荡，日|本已经打过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到上|海来，跟我回去会安全些，好吗？”

　　男子摇摇头，眼睛望向远方却没有焦点，他轻声道：“你听。”伊万有些疑惑却还是静了下来，聆听着。

　　从前堂模模糊糊传来京胡和月琴的乐曲声，青衣的唱腔细腻婉转，震动着空气，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男子依旧眺望远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似的微微眯起眼：“我在上|海生活了这么久，一切都已经习惯了。人和事，好的也见过不好的也见过。这里有我的亲人，有从老一辈人手里接过来的杨花轩，还有靠着这梨园努力生活下来的人们，我不可能不管他们。”他的嘴角敛起笑来，含着安详的意味，他低下头看着蹲在他面前男人的紫色眸子，表情温柔：“我留恋着这里，这里有我人生的所有回忆，已经离不开了，伊万。从出生开始一直到死去都会在这里，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我都不会离开。我是中|国人，我的根在这里，从一开始就离不开了的啊。”男子的笑附在疲惫的脸上叫人觉得他有些勉强，语气中透着无限的眷恋和凄凉，似乎在诉说这与祖国共存亡的决心。

　　伊万浑身一震，像被抽去了全身气力一般，失望地放开男子的手，那样子像个委屈又无助的可怜孩子。

　　男子放柔了声音：“其实他是个好孩子，对吗？”

　　伊万垂下眼：“……你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男子又敛了敛嘴角，却是自嘲般的浅笑，他并没有接伊万的话，而是语气坚定道：“我想见他。”

　　伊万站起身，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

　　或许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吧……伊万扯着嘴角，带出一个苦涩又自嘲的笑。这样也好，这样才能有借口待在他身边。

　　“哥。”从楼梯那边传来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已经站起身来的男子回头，看着追下楼来的女子，温声问道：“怎么了？”嘴角含着的一丝浅笑让女子愣了一下神，有多久没有见到这熟悉的笑容了？女子心中有些苦涩，她将手里的衣服和油纸伞递给他：“变天了。”

　　“嗯，谢谢。”

　　男子将衣服穿上转身正准备离开时又被女子叫住：“哥……”女子看着回过头来问自己“怎么了？”的男子，张了张口，却又欲言又止，像放弃了什么似的重重叹了口气：“…没什么，路上小心，早去早回。”“嗯。”

　　男子随伊万走出大门，屋外已经完全黑透，没了光线。

　　变天了，刮起了大风，屋内的烛光也未能幸免，跳跃闪烁得几欲灭去，忽明忽暗，将屋里只剩一人的女子身影投射到墙上，充斥着说不清的诡异和哀伤。

　　“别去好吗？”

　　细碎的低语似是发自内心无可奈何的呼唤，只可惜人已离去，那近乎哀求的苦涩话语隐没在空气中，再无迹可寻。

　　别去见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