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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九十九 佛心舍利 (完结章) ...

  •   99 佛心舍利
      石念青站在正殿中,眼前站着红莲寺不字辈的五位僧人,面色庄严肃穆,不念将一个锦盒双手捧了,后退一步,双手高举,递给石念青:“不弃圆寂前曾言:将心留给石念青。他肉身焚化,舍利如雨,光华璀璨,寺中已经供奉起来,焚化时唯有心脏依然柔软,火熄后方凝成红色心舍利,本寺尊重不弃意愿,交予施主,阿弥陀佛。”
      空寂的大殿中,他的声音久久回荡,经久不息。
      “以观佛身故,亦见佛心。诸佛心者,大慈悲是。”
      石念青双手接过锦盒,他微微低着头,身子站得笔直。
      不知过了多久,韩志远走过来,轻声的喊了一声“小舅。”
      石念青回过头来,脸上既无哀伤,也无痛苦,他捧着那只锦盒,就那么微微的低着头,目光里一片空白。
      韩志远双眼赤红,巨大的痛苦使他几乎支撑不住,两天来他就像是熬干油的灯盏,他亲眼看到了不弃的焚化仪式,看着那个人熟悉的面庞消瘦的身子,一点点的消失在烈焰中,韩志远觉得世间最大的痛苦也不过如此了,锥心刺骨不及万一,痛到极点就是麻木,韩志远似乎还没有从痛苦中反应过来,两天没有合眼,憔悴的令人心惊。
      他看着石念青缓缓的踏出殿门,便也跟着走了出去。
      红莲寺的后院中,梧桐树满树花开,树下的秋千还是当年石念青亲手缚上去的,秋千架上落了花瓣,随着摇荡,片片飘飞。
      石念青走过那棵梧桐树,他的身子恰恰和那树上最高的一个刻痕重合,底下几个稍低些的,一点点的向上,向着那个最高的刻痕追逐而去。
      小屋门开着,石念青慢慢的走进去,当年自己的书桌和书柜还摆在原处,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竹筒,里面插了几枝竹叶,和他在信阳的家一样。以前放床的地方摆了一个香案,一只蒲团,香案上面的墙上挂着一个佛字,满屋里淡淡的莲香。
      石念青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间,怔了一会儿,转身往里面的小屋里走过去。
      进门的一瞬间,时光倏忽远去,一切又回到了当初。石念青看到那个小孩子坐在那张小床上,枕头边上放着一个冷硬的剩馒头,床头上放着他的那个小小的藤编的箱子。
      韩志远看石念青脚下一个踉跄,赶快伸手去扶,石念青紧紧的捧着锦盒,用手肘撞开他的手,有点烦躁的问:“你扶着我干什么?”
      韩志远怔了一下,往他脸上看去,见他脸色并无异样,心里一时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好松了手。
      石念青进了房间,也不语也不动,捧着那个盒子,直直的站着。
      刚才志远打岔,丢丢就看不到了,石念青有点惶然,就听,韩志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他说你要来看他,他就等着你,就躺在这张床上……你若是早到两天……”
      韩志远想起最后两天,丢丢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直到三天前的晚上,他叹息一声,极轻的说了一句:“怕是等不到了。”过了好久,他对志远道:“我若去后,肉身立刻焚化,不要让他见到,徒惹伤心罢了,我会将心留给他的。”
      他说完这句话,双目里渐渐浮上一层薄薄的泪光,他缓缓的抬起手,食指在虚空里轻轻勾画,韩志远看去,原来是“念青”二字,他的手指在最后的那一横上面停留了片刻,渐渐的垂落下去,眼角处一颗泪珠划出长长的一道痕迹,滚落到鬓角边去了。
      他说了声“我累了。”便闭上眼晴,沉沉睡去,黎明的时候,韩江洲和韩志远发现他已然逝去。唇带微笑,长睫低垂,面色若生,满室莲香。
      石念青俯身到到丢丢最后睡过的床上,他怀中搂着那个锦盒,脸孔贴在床单上面,似乎感受着他身体留下的温暖,贪婪的嗅着上面淡淡的莲叶的清香。他的手沿着床单起起伏伏的滑动,似乎掌心底下就是他美好的身体。
      “那天晚上他和我在一起,我们说了好多话。”
      韩志远听了这话,以为石念青痛迷心窍,心里一凉,可是看他言语清楚,举止也并无失常,一时没有接话。
      就听石念青对着锦盒喃喃道:“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傻,那么远的路,你就不累吗?为什么不等着我呢。”
      他打开锦盒,往里看去,一颗鹅卵大小的红色舍利,静静的躺在雪白的锦缎垫子上面,随着盒盖的打开,光华流转,璀璨夺目。
      石念青盯着那红色舍利,眼睛一瞬不瞬,韩志远见他面色如雪,额角血管博博跳动,眼中似悲似喜,似要淌下泪来,可是时间久到空寂,他的眼睛里始终是干的。
      石念青的这个表情,韩志远一生也没有忘掉,这一刻他这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肝肠寸断。
      石念青双手将那红色舍利捧出来,竟真的是一颗心脏的形状,上面隐隐的现出一朵莲花影子。
      他的手很稳定,没有一丝颤抖,手心里的那颗心晶莹剔透,一丝儿杂质也没有。
      石念青将那心举到自己胸前,极其虔诚的低下头去,唇轻轻的触上那颗心,温柔的一点点的吻过去。
      “丢丢,到最后,原来是你丢下了我。”

      丰和三年,关嘉禾大军出北疆,一路向南,星夜奔驰,回到京城,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位两年多不知去向的丰和帝。是夜,京城十二座城门大开,关嘉禾大军一路畅通无阻,等鲁王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京城驻军中他的亲随已被控制,关家军和丰和帝两年来铺下的暗棋里应外合,诛杀鲁王于寝宫。
      至此,丰和帝回归帝位,后世称为鲁王之乱的时代终于结束。
      这年的冬天特别的阴冷,苍白的雪色里,几枝寒梅迎风怒放,点点猩红的颜色,香味里带着点冷傲寂寞。
      关嘉禾转头看着身后的石念青,他披着件银灰色暗纹斗篷,微微的锁着眉头。比起几年前,黑了,瘦了,略带点憔悴,依然俊朗,只是近年来沉默的厉害,他会常常将手放在胸前,有时便会陷入深深的冥想中去。
      “嘉禾兄,明天康明行刑,我要监刑。”
      关嘉禾许久没有说话,两年前石念青挂官北上,一直找到关嘉禾大营,对着乔装改扮隐姓埋名的丰和帝,行礼之后,只有一句话:“诛杀反贼,护驾回朝。”
      关嘉禾踩着雪走了两步,走到一株白梅跟前,站定,痴痴的看了良久,长叹一声道:“何必呢?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石念青紧抿着双唇,手指攥得紧紧的。
      康明谋逆大罪,斩立决,诛三族。
      行刑那一日,关嘉禾陪着石念青坐在刑官身后,天色已然阴郁,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康明一脸桀骜,跪在地上兀自不肯低头,眼光瞥到关嘉禾和石念青,一愣,哈哈笑道:“没想到,安北将军能亲自看爷砍头,爷这颗头颅倒值钱,过瘾!”他盯着石念青看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片刻恍然道:“是石大人吧,哈哈,你可是够阴的,若不是你在那个狗皇帝跟前出谋划策,爷这会儿还躺在春仙的床上呢。你放心,爷做了鬼也不会饶了你。”
      石念青盯着那个被紧紧绑缚着跪在地上的人,心里一片麻木,胃里不停的往上翻涌。
      康明笑了两声,见他二人没有接腔,越发的放肆,他盯着石念青,眼睛里渐渐的浮上兴奋的狂热,他眨眨眼,笑容里充满了猥亵,“石大人,这听说你这番作为是为了给你相好的报仇?你到跟前来,我有好事告诉你。”
      石念青微微眯起了眼睛,关嘉禾拉住他手道:“不要听他胡说。”
      康明笑的越发的得意,“怎么,不敢听?还是石大人想着让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呢?”
      石念青走下台阶,踩着残雪,一步步向康明走去,在康明面前两步站定,那康明挣脱押着他的侩子手,站起身子,伸出舌头在嘴边极快的一舔,发出作呕的声音,看着石念青冰冷如刀的眼神,他放低声音,声音像是粘腻的死水,带着腐臭的糜烂“那个白发和尚的味道尝过一次就忘不了,听说他给爷□□了,可惜呀可惜,那样一个尤物。也难怪,爷那天带了二十三个人,只有两个实在不愿意操男人的,二十一个男人操了他一个下午,就他那样的美人自然受不起。”
      石念青脸上木然,表情连一丝波动也没有。
      那康明眼睛里面狠戾的躁狂一闪而过,声音变得干涩如同剔骨的刮刀。
      “他不敢出声,他喊一声爷就要杀一个人,他不敢喊,爷手下的兄弟将他肋骨都打断了,他也没喊,就那样一个小美人,倒也硬气,兄弟们倒要看看他到底能忍成什么样,一个兄弟将那香案上的烛台拿了,拔掉蜡烛,把上面那么长的铁钎子插进他那根漂亮的宝贝里面去了,他当时就昏过去了,爷看的有趣,将香炉里面一把香插进了他后面的小洞里面。”
      他将声音放得更低,“石大人,那香还燃着呢。”
      石念青转身离开,脚步踩在硬冷的残雪上面,笔直的走回他的座椅。
      康明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面,那个石念青竟然真的像个石头,表情连一丝裂痕也没有。他忽然的就有点泄气,想起自己下场,到底撑不住,身子委顿下去,一堆烂泥一般。
      关嘉禾见石念青坐回身子,望了他一眼,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略略放心,看看时辰已到,和行刑官低语几声,刑官将令牌掷下,康明头颅落地。
      回去的路上,石念青和关嘉禾同乘一辆车,关嘉禾看他容色惨白如死,手指紧紧抓住扶手,额上汗珠一颗颗往下迸落,心中一惊,刚想开口问,就见他唇边溢出一缕血丝,又见他喉中不停的吞咽,心下骇然,喊了声:“念青!”石念青口中一蓬鲜血箭雨一般激射而出,尽数洒在车帘上面。接着那血就像是喷泉一般,不停的往外喷涌,身子一歪倒下去。
      关嘉禾双目含泪,抖着手,连点他周身穴道,石念青眼珠转动,半晌,对着关嘉禾笑了一下。
      “嘉禾兄,”石念青喃喃道:“你知道世间最苦的是什么吗?”
      关嘉禾见他浑身血迹斑斑,容色凄凉,心中痛不可当。就听他极轻极轻的道:“偏偏得活着啊……”
      他用手从衣襟里摸到那个贴着胸脯挂着的锦囊,里面是那颗佛心舍利,“他的心在我身上,我不能亲手杀人,我怕污了这双手,来生就不配见他。”
      “念青,念青,大仇已报,大仇已报。”关嘉禾攥着他手,声音哽咽。
      石念青闭上眼睛,那颗流了两年的一滴泪,终于从眼眶中砸了下来。
      石念青昏睡了两天,第三天的晚上,石念青去了红莲寺。
      小院中又是梧桐花开的日子,走进丢丢的房间,石念青坐在那张床上,抱过那个床头那个藤编的小箱子,箱子不大,带着一个小巧的锁具,钥匙本来是是挂在上面的,石念青离开的时候,将钥匙带走了。
      晕黄的灯光底下,石念青从腰间取出那把被他反复摩挲的明亮光滑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旋,锁扣开了。
      石念青抽掉锁具,将手放在箱子上面,缓缓推开箱盖。
      时光霎时逆转,还是这间屋子,石念青看见还梳着额发的丢丢慢慢的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油布包,脸上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的喜悦。
      “打开看看,”石念青看见自己就坐在外间书桌的灯下,笑着说说。
      “丢丢该好好练字了,大哥给丢丢写了一本字帖。”
      那个石念青拉丢丢坐在床边,笑道:“我看丢丢人品颇有仁心慈风,有时又跳脱灵动,右军书风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因此丢丢可尊右军为宗。这千字文本就是王羲之碑文拓片一千个字整理成韵,我临了一套,丢丢先描红,过一段可以开始临帖。”
      丢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手中的字帖,轻轻地问他:“石大哥,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那个石念青笑道:“丢丢十三岁了。”
      丢丢抬起头,幽幽的灯火下,男孩子眼睛里一瞬间涌起水雾,慢慢的旋转成大颗大颗的泪水,在他手中的字帖上洇开了一朵朵泪花。
      那个石念青不由伸手去接,一颗泪珠落在手心,灯火下珍珠般的一闪。
      “石大哥,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他看见那个自己拿了丢丢的手,两个人的头离得极近,一个个指着封面底下的小字念道:“石念青贺丢丢十三。手书字帖一本。”
      然后,他们就消失不见了,不一时,又看到丢丢坐在桌边,额发全部梳上去,额头光洁明亮,他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手中的小鹿木雕,奇道:“它们不是母子吗?”他对面坐着另一个石念青,正笑着道:“不是,它们是兄弟。”
      那个石念青眼睛里笑眯眯的,“你十四岁时,大哥不在身边,这个礼物呢,有两只鹿,这就把去年的也补上了。”
      丢丢小声道:“真小气啊。”
      那对木雕光润如玉,带着漂亮的纹理,丢丢爱不释手,那个石念青道:“这是北边的核桃楸,雕刻最好,你看这只小鹿像不像你?”
      丢丢不答他的话,只用手指着那个大的说:“这个倒好看,样子也威风,一看就是个厉害的的,还不知把那小的骗的什么似的呢。”
      那个石念青很是尴尬,干笑两声道:“大的当然是要护着小的的,怎么自己反倒欺负起来呢,断不会的。”
      说着将底座翻过来,他听到丢丢小声读着上面的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石念青贺丢丢十五岁生辰。”
      不一时,就见披了一肩黑发的丢丢从床上支起身子,手中拿了一根碧玉簪,轻轻地抚着,半晌,自语道:“原以为用不上了呢,如今竟有了戴它的一天。”神态里有着说不出的意味儿,怅然欣慰还是迷惘,待细细寻味,却又都似是而非。
      他转过头来,对着面前的人微微一笑:“石大哥,你给我带上。”
      另一个石念青接过簪子,将他头发从上面挑起一缕,挽好,用簪子固定住,然后,从后面,一点点的将他拥入怀中。
      石念青坐在时光之外,看着他们,唇边不自觉的微微翘起,眼睛里是重合了时空的温柔笑意。
      这天晚上,石念青从胸前解下那个两年来从不离身的锦囊,他沐浴后,双手捧出他留给他的那颗心。
      他用佩剑将自己左胸肌肤层层割开,翻转剑柄,将露出来的胸骨一点点的敲出一个圆洞,剔去碎骨,将那颗心安放上去,然后撒上药粉,用布条沿着身体缠了几圈,包扎住伤口。
      他躺在丢丢的床上,眼睛盯着张顶,安心的闭上眼。
      他的心就在他的心脏的上面,两颗心挨得那样近,那样紧。从此不再分离。
      这天之后,石念青回到了他在京城的家中,见到了他的妻妾和儿子。
      此后六年,由于鲁王之乱时挂冠离去,后有护驾忠心,石念青官职一路高升,直到做到右督御史,加封太子少师。
      这六年时间,石念青有了华美的官宅,他将原本回到老家的父母又接回京城,尽心服侍,知道给父母先后去世。他精心教养儿子,石岫年仅十六,就高中举人。为了表示对石念青的重视,朝廷以石夫人夏清韵淑娴贞静封二品贞慧夫人,可以行走后宫,觐见后妃。
      一个暮春的早上,石念青脱去官府,穿上一身天青色布衣,坐在堂前。他环视他的妻、妾、儿子,“夫人,石念青承你守节之情,还你十几年夫妻之名,你虽无亲生骨肉,但是我给了你一世诰命身份。”
      他又转向碧云道:“你我原本主仆一场,情分也仅止于此了,若说情爱,你我实在也谈不上,但是你对我石家忠心一片,既然想着要个名分,我便给你个名分。做人妾室,身份堪怜,岫儿是你亲生,你既然已是举人生母,想来这一生也不会太难过。”
      石岫听他话说的蹊跷,不由得喊了声:“父亲。”
      石念青看着儿子酷似自己的面庞道:“岫儿,我终于等到你成人了。”
      望向虚空,他淡淡的道:“我这一生,上对得起君主父母,下对得起妻妾儿子,做官对得起黎民百姓,这世上,我唯独对不起他。”
      他起身道:“石念青接下来的日子,是他的。”
      石念青走到门边道:“今日一别,即是永诀。”
      “老爷!”夏清韵忽然喊了一声,她缓缓的走过来,望向石念青的眼睛,“有一句话,我从红莲寺避难回来就忍了这么多年了,我不敢告诉你,可是我若是还不说的话,这一生就没有机会了,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
      石念青在门边停住脚步,但是却没有回头。
      “当年泼水的事情,是我和奶娘设计害他,为的就是赶走他。”
      石念青身子微微一震,良久点头道:“我虽然早有察觉,但是能听你亲口说是出来,还是要谢你。”
      石念青慢慢的走出家门,走出一条条的街巷,走出巍巍皇城,迎面是繁花如海,阳光灿烂。
      二十三四年前,花开时节初次相逢,你正年少,我正年轻。如今,你的心和我的心长在一处,和在一起,我们还有半生,还有来生。
      你看这青山隐隐碧水迢迢,正好时光。(完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九十九 佛心舍利 (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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