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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婆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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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外东郊枫树林里,有座废弃的老宅子。入夏以后,每到天黑时分,荒宅的门前总会亮起一盏灯,风雨无阻。很快,废宅有鬼的消息就喧嚣于世。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边,传言的内容是越传越离谱。至此,东郊废宅成了人们眼里的凶地,日复一日,人踪罕至。
这一年晚春时分,新上任的知县老爷觉得东郊荒废着这么大片地,甚为可惜。他找遍附近几座城内的僧道帮忙,都无功而返。最后知县老爷修书给京师的知交好友,让其帮忙在相国寺里求请高僧来作法驱鬼。
一个多月后,随着回信一起来到府衙的,是来驱鬼的僧人。
知县老爷看了回信迎出来,见到眉眼清隽的僧人时,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面前这僧人,黛眉黑瞳,面白无须,年纪轻的不像话。恐连相国寺的经书,他都不曾读完吧?
意兴阑珊的引着僧人就座,知县老爷问道:“还未请教师傅的法号。”他暗暗琢磨着,这僧人别是好友随便寻来敷衍他的骗子吧?
“普念。”僧人眉眼冷敛,说了法号就直接开口询问闹鬼的情况。
知县老爷絮絮的说清闹鬼的详细情况后,见普念从头至尾不吭一声。他心底越发没谱,却还是客套道:“普念师傅,你看这会儿,你是要先去用些斋菜,还是歇息一下?”
普念看一眼知县老爷,道:“不用。天色不早,我直接过去东郊。”
知县老爷对普念毫无信心,也就没说跟他同去。普念问了方向后,两手空空的飘然而去。看着他的背影,知县老爷摇摇头。让这骗子去吃点儿苦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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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念不慌不忙的踱到宅门前,抬头看一眼无字的白灯笼。踏上石阶,迎着透过半截影壁吹出来的冷风,他看清院内空无一人。
“是你回来了吗?”幽冷的声音突然顺着风声传入耳中。
普念微微偏头,看着忽然出现在身旁的女人。
女人头梳堕马髻,一截红绳系在乌黑发间。裸露着的光洁额头,绘一朵半开的莲花,映着眉梢上翘的一对愁眉,似哀似羞。
这朵半开的莲花倒是绘的甚好。爱莲的普念暗想。
女人伸出纤细的指尖抚摸普念的脸,冰凉的寒意顺着游走的指尖传入心底。
“果然是你。”女人眼含悲苦,嗔怪道:“你可知我等你等的好苦?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你了!”
普念蹙眉扭头,避开女人的手指,问道:“你是?”
女人收回指头,慌乱道:“夫君,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妻,婉秋啊!”她惊恐的摸着脸,问:“我是不是老了?每日晨间梳妆,我都觉容颜渐衰,连这发髻都……你一走这么多年,也难怪不认识我了……”说着话,她呜呜咽咽的哭泣,脸上却没有泪痕。
普念无奈摇头,顺着她的话道:“我记得你。你没变。”
婉秋听他说还记得,终于停下絮叨,不再抱怨容颜老去。她脸上带着碧玉少女的娇憨,掩唇娇笑着说:“这些年,你倒是没变过样子。还记得当日你就抱怨过这幅模样去到军营被人轻视。不料这么些年戍守边关,又时有战事,你却依然不曾变过模样。”
戍守边关?普念暗忖,这女鬼原来是等郎归的思妇。看样子,她直到临死也没能等到君郎。这才导致死后心有执念,无法魂归地府。
她抬头看看普念的光头,眼含急切道:“曾听人说军中洗漱不变,易长虱子,你剃发也是因着虱子的缘故吗?”
普念并不辩解,顺着她的话点头。
“我每日都备着你从前爱用的膏子,只等你一回来就能用上。”女鬼惋惜着说:“真真是可惜那把头发了。”
“是吗?”
女鬼只以为普念不信他的话,拖了他的手就踏入庭院,却在一片断壁残垣里停住了脚步。
“这……”她困惑的左右张望,“怎么这里是这个样子?”
普念收回手,口里宣一句佛号,道:“醒来吧,婉秋。”
“醒来?”婉秋诧异的回头。
“婉秋,我不是你夫君。你已经死了,你现在只是游荡在人间的女鬼。”
“女鬼……我是女鬼……怎么可能……”婉秋抱着头,反复叨念了半天,才道:“是了,我是女鬼!我早就死了。我都死了好多年了……”
“你既已想起,就速速魂归地府,勿要再游荡人间,惊吓凡人!”普念手捏佛手印,劝诫道。
婉秋猛地抬头,瞬现在普念身前,抓扯他的袖子。裸露的手臂内侧,嫣红一点朱砂痣印入她的眼,终于确认了什么。
“放肆!”普念挥开她,怒道:“我念你一片执念,好言相告,你却不知好歹。你真想落得魂飞魄散,化为飞灰的下场?”
“夫郎,你果然不记得了吗?当日你亲口答应我,说会保重自身,早日归来。还说若你不幸先于我丧命,定会在黄泉路上等着我。”婉秋看着普念,眼神哀怨,“是你说要在黄泉路上携手而行,是你说一定别喝孟婆汤,来生还做夫妻。我倒掉孟婆汤,在黄泉路上等了你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没能等来你……我得孟婆指点,才知你早喝下孟婆汤投胎转世。我不信,逃出地府来找你,出了地府后却忘记做鬼的事情。我守着这宅子等啊等,今日终于等到你,也才终于知道你当日果然违背誓言,喝下了孟婆汤!”
普念看了看手腕内侧的朱砂痣。难不成上辈子真是她等的那个夫郎?不,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普念收敛心神,心里暗道一声惭愧。收鬼多年,第一次被鬼乱了心神。果然修行还是不够啊!回想当日入寺时,主持说他命有一劫。难道劫数就是应在这女鬼身上?
普念弹弹袖口,平复下心底情绪,冷声道:“休要再喋喋不休!你若再不自己回去地府,可别怨我手下无情!”
“夫郎……”婉秋声叱目厉,“你为何要喝孟婆汤,违背当日誓言?”
“女鬼,你休要纠缠不休!再不知好歹,定让你湮灭轮回!”普念眼神冷厉,准备狠下心下杀招。
婉秋看着彻底变了模样的普念,突然心灰意冷。她长叹道:“罢罢罢……你已不是我的夫郎,我又何必……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话落,头也不回的远去。
普念看着婉秋远去的浅紫色身影,抚着隐隐作痛的左胸口,阖眼道:“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随风飘散,一起飘散的,还有杂乱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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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了。”奈何桥边,孟婆招呼道。
婉秋点点头,说:“嗯。”
孟婆递过来一碗汤,问道:“你见到他了?死心了?”
婉秋愣愣的端着汤,泪水坠入碗里——滴答——汤水如涟漪,层层漾开。
刚才对着他,她说的硬气。可多年执念,又岂是说忘就忘,说死心就能死心的?
回想当日,六岁初相识。她为他磨墨脏了袖口,他送她一支红梅。
十岁,她娘亲去世。他陪她守灵,护着哭到晕厥的她。
十三岁,他爹娘意外亡故。他一滴泪没落的将葬礼打理得仅仅有条。送葬归来,他守着她哭了足足两个时辰。
十五岁,她及笄礼簪上当日订亲的银簪,执意嫁给家产被族人抢光的他。婚后两人鹣鲽情深,许诺死后不喝孟婆汤,来世还做夫妻。
十九岁,他征召入伍,戍守边关。临走前,他许下承诺,若他先死,定在黄泉路上等着她。她带着他留下的誓言,守着刚会开口叫爹的儿子,苦等他有朝一日归家团聚。
二十五岁,她一次次寻人带消息到边关,他却音讯全无。
二十九岁,长得似他的儿子,当街被撞死。失去儿子,等不来夫君的她,缠绵病榻而亡。
死后走到黄泉,她犹记誓言苦等,却只等来他喝下孟婆汤的消息……她回去人间寻他,却寻回一个忘记她的他……
今时想来,多年爱恋,多年等待,多年执着坚守的一切,竟如笑话一般!仰头大笑两声,婉秋饮尽碗中汤,踏上奈何桥……前尘执念都放下,来生君当是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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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上,雾霭重重。
普念摸着手腕上小小的朱砂痣,脑海里早被抛下忘川的记忆,重又涌出。
他在黄泉路上等着她,一天一月一年……他没有等来她,等来的是黑白无常强灌孟婆汤。忘记有过的恩爱岁月,忘记深爱的她,他重回人间。
今生的他痴迷半开的莲花,性喜收女鬼。主持说他是个痴儿,红尘执念太重,本不是佛门子弟。他当日不懂,现下才知。他爱半开的莲,只为当年那是她的最爱。他超度诸多女鬼,只为与她相遇……
他发足狂奔,却见奈何桥边人头接踵。独没有她。
孟婆递过一碗汤,说:“她已放下,你也放下吧。”
端着孟婆汤,他泪如雨下。
婉秋,你不等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