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池的记忆》草房子

12、十一 海逝

　　志逸出生了，叶秋榕总觉得这个孩子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当医生抱着那个幼小的孩子给她看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恨，甚至不顾身体残留的阵痛，挥着手让医生抱着孩子走开。
　　梅春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叶秋榕也明白此中内情，现在叶秋榕生下志逸，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了，她只能每天陪在她的身旁，就像当初在医院里叶秋榕对她那样一丝不苟的照顾着她，远宁和忆兰在附近一所英国人开办的学校上学了，放学的时候，两个孩子总会先绕到医院来看叶秋榕，也会看看她们年幼的弟弟，远宁已经变成一个口齿伶俐的小姑娘了，每天一来医院就滔滔不绝的讲着学校里的一些事情，而忆兰，还是没有说话的迹象，每次总会跟着远宁悄悄的来，摸摸叶秋榕的手，有时候还会拿一片奇奇怪怪的树叶给叶秋榕看，每到此时，叶秋榕总觉得很幸福，但也很难过，多好的孩子，可惜上天也太不公平了。
　　两个孩子一直不喜欢在家里呆着，每次都赖在医院不肯走，叶秋榕知道是因为怕洪婆婆的缘故，但是也对此无能为力，偶尔让梅春回家一趟，陪陪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之间，现在还算和睦，这在叶秋榕看来，也算是最大的安慰了。
　　叶秋榕答应放假的时候带两个孩子去海边，结果生下志逸后身体似乎一直没有恢复，每次一起来都感觉浑身无力，轻飘飘的，没有人扶着便连路也难走了，夏文威也常来医院看她，他不来看她的时候她恨他，他来看她却让她更恨他，她觉得她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而他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甚至有时候她在窗口看得见坐在他车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对此她一次都没有开口问过，但她还是有种被欺骗被冷落的感觉，她觉得她为他生了儿子，不管怎么说儿子是他的，而他从她生下志逸起，来的次数虽然也很多，但是作为一个丈夫，他来的次数再多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远宁和忆兰放假的时候，叶秋榕本来打算让梅春带两个孩子去海边玩玩，结果那几天志逸突然发起高烧来，叶秋榕只好让阿牛开车带两个孩子去玩。

　　蔚蓝如梦的天地间，大海象沉睡的狮子，困倦而无力的瘫软在干净的沙滩上，而海浪像一只只被母狮乳饱的幼狮，从水天相接的地方欢快的跑到了海岸上，一看到生人又马上回头钻进大海的怀抱，远宁和忆兰象出笼的鸟儿，手拉着手，追着浪花嘻嘻哈哈的闹个不停，细软的沙地上，瞬间留下一串串浅浅的脚印。
　　“别动……你……你还我贝壳……”，阿牛看见忆兰和远宁玩的很开心，而自己在一旁无聊的厉害，本想在海里游会儿泳，谁知道快走到水边的时候远宁突然朝他大喊，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才发下自己的两只大脚已经踩碎了忆兰和远宁收集起来的一堆贝壳，远宁的喊声瞬间铺天盖地而来，弄得阿牛有点莫名奇妙。
　　“远宁小姐，你怎么啦……不就一对破贝壳嘛，你至于这么凶吗”？阿牛翻了一个白眼，依然站在那堆贝壳上，踩出嘎巴嘎巴的声音，远宁恨的牙痒痒。
　　“你赔我贝壳……你快赔我贝壳……我要回家告诉我妈妈你欺负我……”，远宁在水里边跳边喊，“你赶紧陪我的贝壳，我就要我的贝壳……你赶紧给我捡贝壳去”。
　　“我欺负你……还要我给你捡贝壳去……我今天就欺负你，怎么了……”，阿牛眼睛瞪得跟鸡蛋一样大，气急败坏的说，“小丫头片子，没事到消遣起大爷我来了，平日里你对我大呼小叫的我就不计较了，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大爷的厉害……”。
　　“你个丑八怪……来抓我啊……来啊……”，远宁拉着忆兰边朝后边喊，阿牛在后边边追边骂，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浑身湿淋淋的，活像一只落汤鸡，而远宁站在远处幸灾乐祸的拍手叫好呢。
　　就这样追追停停，远宁和忆兰也不知道自己沿着海岸线跑出去多远，阿牛早不知道被落在哪儿去了，忆兰和远宁开始慢慢沿着来路往回走去。
　　“我们迷路了，怎么办……”，远宁停下脚步，憋着嘴看着忆兰，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悠长而单调的缠绕着来来往往的潮水，许许多多曲曲折折的小路通向海边，只是远宁和忆兰早已记不清那条才是来路，阿牛停在海边的车此刻也是踪迹全无。
　　水平沙净，碧海如玉，澄澈干净的水波上，渔人归棹，渔歌欢悦，应和着大翅膀的海鸥的翩翩舞姿，忆兰微笑着伸手指着远方，显然没有把迷路的事情放在心上，远宁看到此番情景，没好气的翻了一个白眼，但也被随即而来的欢乐淹没了，赤着胳膊的船工渔民从船上下来，用粗布网子拎着无数依然蹦蹦跳跳的鱼，经过远宁和忆兰面前的时候他们裂开欢乐的大嘴嘿嘿的笑着打招呼，随后那些渔工们便三五人坐在一起，生起大堆的火，用铁丝串着鱼儿放在火上烤着，远宁和忆兰从来没见过这种烤鱼的方法，也没吃过这样的烤鱼，不远处传来的阵阵鱼香让她们的肚子立马饿了起来，但是又不好意思上前搭讪，只能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些说说笑笑的渔工们手里烤出越来越香的鱼儿大吞口水。
　　“孩子们，过来吧，和我们一起烤鱼吧……快啊……哈哈哈……”，渔工里边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对忆兰和远宁喊道。
　　“是……”，远宁高兴的应了一声，便迫不及待的拉了忆兰跑过去和那些渔工们坐在了一起，也学着他们烤起了鱼。
　　“你们两个小丫头怎么跑到这里来啦？给……你们先吃……我们再烤一些”，渔工们把烤好鱼递给忆兰和远宁，裂开的大嘴里露出一排黄褐色的牙齿，远宁看见香喷喷金灿灿的鱼，也就顾不了叶秋荣平时教给她的礼数，伸手接了过来，道谢了一声，就和忆兰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平时一向挑剔的远宁今天食量大的惊人，一口气吃了人家好几条鱼，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渔工们倒是不介意，慷慨的把烤好的鱼送给她们吃。
　　“小姑娘，我们要回去啦……下午可能有风浪，你们也早点回去吧”，渔工们小心的熄灭了火，背起大袋的鱼挥手向她们告别，她们也蹦蹦跳跳的站在沙滩上向那些远去的渔工们挥手说着再见。
　　中午饭是解决了，肚子也不饿了，远宁这才想起来该向哪些渔工们打听一下回去的路，可是那些渔工们已经走远了，大海之上，除了停泊的渔船，哪里还有一个人。
　　“兰儿，姐姐好累好困……该死的阿牛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嗯……那边有一条小船，我们过去躺会儿，等阿牛来找我们”，远宁拉着忆兰的手，嘟嘟囔囔的抱怨个不停，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平常中午睡觉都有丫鬟婆婆陪着，而现在，只能躺在又破又旧的小船上，被水摇啊晃啊，只是睡意袭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一丝惬意，感觉像躺在小摇篮里，没多久便睡着了。
　　梦象缺齿的狼，凶残的撕咬着远宁的身心，让她有种将死未死的绝望，她看见许多船只在不远相继沉没，而许许多多男女从即将沉没的穿上跑下来，纷纷向自己伸手，她刚想伸手去拉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上船，突然看见那个女孩诡异的向自己笑着，脸色狰狞而恐怖，让她退无可退，逃无处逃，突然一个大浪打下来，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了，而旁边那些落水的人们不见了，只是梦里大海的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的确是真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乌云翻滚，大海之上，怒涛如山，从远方咆哮着向这边涌来，远宁大吃一惊，伸手刚想拉忆兰，可是为时已晚，一个大浪已经毫不留情的打向了她们的小船，残破的小船瞬间如一片落叶，被抛了起来，还好小船被一根铁索锁在附近的一根铁桩上，这才没有被恶浪拖向大海，紧接着又有一排海浪向这边涌来，这次可没有先前的那么幸运，在小船被高高抛起的瞬间，远宁被甩向了沙滩，而忆兰依然一脸惊恐的坐在那条危机四伏的小船上，不知所措。
　　“兰儿……别怕……别……”，肆虐的海风压的她发不出声音来，海浪一排排的继续涌了过来，远宁站在海边，慌乱的大声叫着，可是，大海是不会听她的花的，汹涌的浪涛，如癫如狂，似歌似哭，掩埋了她的声音。
　　伴随着巨大的响声，那条锁着的铁索欢快地叫了一声，断为两截，那条破旧的小船如重获自由的困兽，随着海浪上下翻飞，满载着一个小女孩的哭声欢乐而去。
　　“兰儿……你回来……姐姐好怕……妈妈，兰儿被海水带走了，你快来救她啊……”，远宁无力地坐在地上哭着，远方早已没有了小船的影子，她眼睁睁的看着忆兰被海水拖向了远方，却无能为力，黑色的海水，像一张贪婪的大口，疯狂的似乎要吞下整个天空，中午还整整体体的停留在海边的船只，此刻已经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了。

　　“医院里，叶秋榕无力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窗外的紫荆树上结满了碧绿的豆荚，沉甸甸的压弯了枝条，满树的叶子，在风中欢乐的飞舞着，突然一只灰色的乌鸦笔直的从天空飞下来，不偏不倚站在了叶秋榕目光停留的那根树枝上，哀怨的对着她叫个不停，叶秋榕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将她包围。
　　“梅春，梅春……远宁和忆兰回来了没有……快……快去个电话问问家里”，梅春应了一声，便出去了，没多久便慌慌张张的跑回来告诉叶秋榕阿牛早就回来在家里喝酒赌博呢，而忆兰和远宁至今还没有回来。
　　叶秋榕惨痛的叫了一声，下床向外跑去，慌得医生护士拦都拦不住。“我要去找我的孩子，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让我走……求求你们……”，叶秋榕满目惊慌，向前来试图拦住她的医生和护士说。
　　“叶夫人，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夏先生交代下来要我们好好照顾你……你看……这……”，叶秋榕这么一闹，早已惊动了院长，夏文威早有交代，在叶秋榕没有完全康复之前，医院必须尽心尽力的照顾好她，如今她的身体依然虚弱，却急着要出院，让这个平素威严的院长也无计可施，一脸为难的站在叶秋榕面前，让她走也不是，不让她走也不是。
　　“院长，求求你，求求你让他们让开，我要去找我的孩子，求求你……”，叶秋榕语无伦次的拉着院长的手说。
　　“好吧……那这样，我派一名医生照顾你……你开我的车去……你看……”，院长无奈的从口袋中掏出了钥匙，交给叶秋荣，随即向旁边的医生护士挥了挥手示意让路。
　　叶秋榕接过钥匙，发疯了一般向外跑去，早把梅春和院长指派给她的医生抛在了脑后。车窗外，树影排山倒海般向后退去，叶秋榕的心，比车飞得更快，似乎早已到了那个往日并不怎么遥远今天变得格外遥远的海边，而她的孩子，正欢呼着向她跑来。
　　“妈妈……妈妈……，”她听得出，这是远宁的声音，而忆兰，真乖巧的向她挥着小手呢……
　　“妈妈……妈妈……”，她的车穿行在一片旷野之中，天地相合，云影徘徊，她知道她的孩子在远处的那片海边等着她的到来。
　　海岸线渐渐近了，由一道模糊的白线变成浪涛汹涌的水浪，大海狰狞如魔鬼，煽动着它那巨大的肚皮，一鼓一鼓的，似乎快要贴近天堂的样子。
　　叶秋榕停住了车，慌忙从车上跑了出来，可是，哪里还有忆兰和远宁的影子，大海汪洋恣肆，天地一片水石相击的声音，似幽禁海底千年的冤魂厉鬼都要破水而出，吞噬整个世界，叶秋荣一袭单衣，迎着海风吃力地走着，茫茫水浪间，她想大声呼喊，喊慈爱的父母，喊可爱的妹妹，甚至夏文威，可是他们谁都帮不了自己，她听的到命运疯狂而狰狞的笑声，魔鬼般的笑声，可是她不认输，她不认输，她相信她的孩子还在，她们那么可爱，她们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待着自己前去，所以她不能放弃，不能认输。
　　“兰儿……宁儿……你们在哪儿……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啊”，海风残暴的卷走了她的声音，海浪疯狂的盖住了她的呼喊，可是她不在乎，她不认输，“兰儿，宁儿啊，我是妈妈……妈妈来接你们了，妈妈带你们回家……”。
　　叶秋榕的声音凄厉哀伤，形容一下子似乎又苍老了许多许多，她眼中的泪早已流尽了，只有那双迟滞而美丽的眼睛依然不肯安歇，四处寻找着，她的脚步已经开始踉踉跄跄，整个身子在海风中摇摆不定，逐渐而来的暮色中，她单薄而凄惨的身影，像一个幽灵，游荡于沙滩之上。
　　黑夜真的来临的时候，世界突然变得一无所有了，叶秋榕已数不清自己摔倒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她的孩子在不远处等她，她已经失去的太多了，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任何属于她的东西。
　　她又一次摔倒了，双腿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她试图站起来，可是没有成功，她的双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她狠命的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可是两条腿此刻如死去了一般，毫无反应，天啊，她大声地呼喊着，向前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