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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们不是永远都那么勇敢 ...


  •   在梦境里,一波波浪涛声悠悠低唱着,一汪漆黑的海洋朝四周无尽延伸,我凌空站在海面上,赤着的双脚感受到海水水沫飞溅上脚踝,流下湿漉漉的冰凉痕迹。

      突如其来的恐惧感驱使我向前奔跑,好像只要一停下来就会给背后某种东西追上;无数流星暴雨似地猛然坠落在我身边,群星拖着长长的白色尾巴气势汹汹地砸向海里,除了激起不小的水花外还喷溅出白晃晃的火星子。

      一切就像一场激昂绝决的进行曲,它们歇斯底里的呐喊追赶,而我只能抱着头一股脑地逃窜,不晓得究竟该跑向哪,这儿虽然宽阔没有边境却也无路可逃。

      一颗流星朝忽然我俯冲而来,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面前轰然喷发的火花,但是我却忽然一脚踏空,撞上海面的瞬间我听到巨大的碎裂声响,仿佛有人打破一面庞大的镜子。我向下跌落,海洋的碎片以及流星的苍白灰烬纷纷从一个黑暗坠入更深的阗黑,然后更多的物体加入这场失速坠落的大游行。

      我看到尖塔成群的城堡像散开的拼图不断分裂、包裹着火焰的车辆搭载燃烧的骷髅骨架、游乐场的摩天轮和旋转木马疯了似地旋转、撕下的书页折成的纸飞机如折翼的鸟儿无助地扑腾、咧开微笑的人偶两两相拥跳着摇摇摆摆的华尔兹、没有主题嵌合的画框和五十四张反复组合的扑克牌呈螺旋状盘旋滑翔,罗列在我身边的所有物仿佛《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的兔子洞奇异又荒诞。

      可是在深渊底下等着我的不是一场仙境冒险,我们──我和这些一起掉落的东西──正义无反顾的往毁灭国度跳下去。

      我们以飞蛾扑火之势献身于分崩离析的虚无,每往下掉一点,蜘蛛网般龟裂的痕迹就愈发恣意延伸绽放;城堡的塔楼、着火的车子、疯转的摩天轮和旋转木马、纸飞机、跳舞的人偶、画框以及扑克牌,就像被海风吹袭的沙丘一点一滴消融在天际。

      紧接着我的双手和双脚碎裂化成粉末,晶亮的微小颗粒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它们混合在一大片炫目的白色粉尘里,所有东西都在分解崩坏。侵蚀的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我只剩下到胸腔的身体,在那以下的全都消失不见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里就是一处坟场,看似与死亡相近,但依旧泾渭分明。消失、融解在黑暗中,什么也不剩,回归于寂静的虚无。这儿就只是……你不存在了。

      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你留下的痕迹都被掩埋,没有留下任何给人缅怀的回忆;不会有人记得你,从来没人爱过你,最后你终将孤独而去,一声不响地,没人注意到。

      我害怕自己就这样消失不见于是开始挣扎,我慌张地想伸手抓住东西防止自己下坠,但是我的手早就成了上方那一大片闪烁的白色粉末之一。悬在上方的粉尘猛地落下,被淹没的瞬间我发出惊呼,然后“咚”地一声,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摔下了床。

      有好一会儿我只是躺在地板上睁大眼睛盯着房间昏暗的天花板,背后冰凉的地面在告诉我这里是现实世界,我在心跳逐渐恢复平缓的频率后才松了一口气。

      这梦实在太诡谲了。听说梦到自己坠落时,代表你的灵魂正脱离你的身体。在我边玩味这句话边想要爬起来回到温暖的床铺时,我惊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我的腿无法动弹。

      我尝试挪动它们,可下半身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恐慌立刻涌上我的胃。我用力掐了掐腿,会疼,然后我试图抬腿,它们仍静静地安置在地板上。我的腿虽然就在那儿但又像是不存在。

      梦境和现实猛然重叠在一起,手足无措的惊恐和不可置信的困惑重重击倒了我,我想大声叫唤Young家的任何一人,但冲到嘴边的呼唤在我想起今天的事情时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听到楼下传来Leslie的啜泣声,Aaron正在安慰他。对了,Ian他出了车祸,接着──等等,好像哪里不对?──Ian死了,我看到他的尸体后晕了过去──不,好像不是这样────

      我捂住阵阵刺痛的脑门,有什么不对,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Ian不是因为车祸死的,而是比那更让人绝望的原因,我应该知道的,但到底是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是关于某个人,他是谁?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在我头痛得都快裂开时有道如孩童般稚嫩的细小声音传来:“别再想了,有人将妳的记忆上了锁,给妳制造假象。妳越是抗拒反弹就越大。 ”

      “是谁?”我开口询问,那脱口而出的沙哑嗓音让我吓了一跳。

      “妳因为大声尖叫半个多小时造成声带受伤,原本魔法可以治疗好的,这是医疗疏失呢。很遗憾妳的声音以后都将如此。”一个小小的身影踏进月光中,如果我没认错的话,那是一只欧亚红松鼠,它漆黑晶亮的眼睛盯着我,标志性的长长耳羽直直竖立。

      我记得英国在倡导大家吃灰松鼠好以此拯救数量急剧下降的红松鼠,据说松鼠肉尝起来像野兔肉,英国的松鼠肉食谱多半把烹调好的松鼠肉放进砂锅、火锅或是馅饼里吃……呃、不对这不是重点,谁能告诉我松鼠为什么见鬼的会说话?

      “这副身躯只是暂时性的,我是Michael,妳还记得吗?”

      我眯起眼盯着甩动尾巴的松鼠看了几秒,瞧见那只啮齿动物的脸上有一圈形似镜框的金色毛皮后我立刻了然,“你是那个拿可乐谋杀我的眼镜三七分! ”

      “说谋杀就太超过了,那可是神圣的仪式。”

      撇除包装性的形容词,这套神圣仪式说白点不就是用可乐毒死人吗!

      我压抑一掌拍死这只用“妳真是伤透我的心”语气说话的杀人松鼠的冲动,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还要我喝可乐穿越第二轮?”

      “不,不,不,妳怎么会这么想呢?”松鼠爬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在我的肚子上。 “我是来帮助妳的。很显然妳在穿越后依然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于是天父派我来引导妳。”

      “请跟祂老人家说不劳您费心,我不需要Ratatosk的贴心建议。”我忍不住哼了一声,比起那劳什子遥遥无期的人生目标,我更关心我不听使唤的腿还有被窜改的记忆。

      “我能帮妳恢复记忆,但是选择权在妳手上。”

      我横了一眼故弄玄虚的松鼠。 “我当然想恢复记忆。”

      “即使会为此心痛不已?即使日后都被这段记忆折磨?这样的痛苦妳愿意承受吗?”

      Michael郑重的询问让我沉默了一会儿,我直觉到我忘记的记忆必定曾让我十分不愉快,而且想起来的话可能就如Michael所说的那样痛苦不堪。但这事关Ian,还有某个必定也很重要的人,如果我选择遗忘好过得比较轻松,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对今天的决定后悔万分。

      下定决心后我直勾勾盯着那双黑色小眼睛,坚定地表示:“承受不承受得来由我说了算,我要恢复记忆。”

      松鼠看起来像是在微笑,“那么,如妳所愿。”

      无数的画面如暴风瞬间席卷我的脑海,排山倒海的情感纷纷涌入攫住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高高抛起然后落下摔成碎片。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Michael说得对,那很痛,是和钻心剜骨相比拟的疼痛,但它只凌迟你的心,让你痛得无法呼吸,而且任何魔法都无法解除。

      我抬起手遮住眼睛,Ian毫无生气的目光还有Harry·Potter最后道别的耳语清晰地浮现,我的手背湿湿凉凉的,我咬紧牙关拒绝发出一丝呜咽。倘若我哭出声了,我一定会崩溃。

      以前我觉得死亡是件很遥远的事,我知道那是人生必定面临的结局,但在上辈子那从未发生在我熟识的亲朋好友身上。我对人的死亡有初步的认识是在国小的时候,有位不怎么碰面、于我来说几乎是陌生人的长辈走了,我们全家都得去帮忙张罗后事。灵堂上有许多花圈,一旁有纸札人和纸糊的各式用品,许多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大人小孩来来去去,用白色帘幕遮挡住的隔间放着一口棺材,我就在外头用冥纸折出一朵朵莲花。

      或许是因为没有人特别表现出哀恸不已的神情,也或许是因为我对那位长辈不怎么有印象,所以这份死亡就仿佛与我无关,当时我只觉得一切都很热闹,我从未想过死亡可以这么沉重,当它发生时除了带走你在乎的人也带走你内心的一部分。

      我恍忽想起高中时朝会要结束姗姗来迟的同学,刚参加完朋友葬礼的他眼眶红肿,不断用面纸擦拭眼泪擤鼻子,大伙围在他身边轻拍他肩膀低声安慰。

      和Ian相处的日子虽然不长,但他是个对妹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好兄长,我算是偷了Evanross的皮囊享受了对方全部的宠爱,我应该再更和颜悦色地对待他,而不是维持一张冰块脸。他给予的无条件溺爱以及倾注的满满感情我都接收到了,然而哪怕只是一句回应他情感的“谢谢”,我永远都没机会对他说出口了。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Leslie等人离开客厅往二楼卧房移动的脚步声,然后是房门关上的声响,一切回归寂静。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整个身子都躺到发麻,从地板渗上来的寒意让我的皮肤浮起疹子似的颗粒,再继续下去我一定会着凉感冒。

      我躺的这个位置是Harry·Potter平日打地铺睡觉的地方,现在该躺在这里的人却不在。

      对于Harry·Potter的离去我从一开始忿忿不平,到现在已经是无奈和心酸。他做了他当下所能做的最好决定,我也晓得他的用心良苦;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是在我能面对面跟他交谈时好好道别,而不是擅自自己一个人离开。

      我曾经对他承诺过我不会丢下他,不管以后他是否要回Dursley家,还是要去霍格沃茨当他的救世主,我都不会在他需要帮助时弃他不顾。但现在我却觉得我是被丢下的那一方,而且不管我在原地等多久他都不会回来了。

      和小救世主相处的日子在我脑内不由自主地回播,我不情愿的一一检视。很多我看到却不去重视的片段被拽出来放大,他叫我名字的方式(Evanross和Evan,从来都不是一个个体),他看着我的目光(起初是惊惧和抗拒,中间是观察和试探,最后是全然的欣喜),那些与孩子气无关的亲吻,他就像一只等待主人微笑的小狗老是黏在我身边。

      然后他离开了,以我从未想过的方式,比我预计的时间快得许多许多。或许这样也好。

      我告诉自己我和Harry·Potter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再也不用为他的事情烦心,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脑袋深处隐约传来刺痛感,我试图忽视它,但那刺疼坚持不懈地表达它的存在。我猜想这大概是恢复记忆的副作用之类的,或者纯粹只是我太累了,这是需要我休息的警讯。

      我挪开维持同个姿势显得僵硬的手臂,视线静静在房间内转了一圈,Michael还在,他团在我身旁不出声我都快忘了他的存在。房间少了一些东西,我想Harry·Potter已经将属于他的物品都彻底清理过,试图抹灭他曾住在这儿的痕迹。

      “为什么我的腿不能动?这是魔法产生的后遗症吗?”我瞪着天花板问。

      “不,我想不是。”

      “那你能治好它吗?”

      “没有办法。”

      松鼠回答得实在过于斩钉截铁,我忍不住皱眉看向他。 “可是你刚才恢复我的记忆了。”

      “我的权限只许可应用在妳的精神层面上,生理上的创伤恕我无能为力。”标准的销售员公式化口吻让我听得想磨牙,这个自称要来引导我的大天使可真不靠谱。好吧,也许变成松鼠会少了一部分力量什么的。

      将双手撑在地面,我费了一些劲坐起,看着动也不动的双腿我不死心地想弯曲脚指头,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成为了一个残废。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茫然,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残疾人士。

      我是该为此再大哭一场,可我实在是累坏了,眼睛也肿得厉害,我需要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为了爬上床铺我又费了好一番功夫,在几次错误的尝试后我终于抓到诀窍成功上了床,边喘着气我边翻过身,耗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拉过棉被盖上。正当我阖上眼准备入睡,这时耳边传来Michael的疑问:“刚才妳为什么不要求我帮妳?”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让一只松鼠抬起比它体型大好几倍的女孩到床上,就逻辑和现实来说那叫做童话故事。”

      “孩子,承认自己需要帮助并不羞耻。”

      我张了张嘴想讽刺回去,但继续这个话题只会让我被迫面对我现在不想面对的一切,于是我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我没事,我可以自己处理。”我对Michael、也对自己这么说。

      现在就先让我睡吧。明天,明天我会鼓起所有勇气面对的。

      +

      “Evanross,随便说点什么都可以。”Dr.Lee坐在我的对面,她的腿上搁着一本册子,交叠的白皙手指握着原子笔,她写了几个词后就不再在上头写写画画了。 “妳已经沉默了一个小时。上次妳也是一个字都不说。”

      我把目光从玻璃花瓶里裹着剔透水珠的白玫瑰挪开,看向有着深色肌肤和一头长卷发的女医师,她是我的心理医生。

      还有半个钟头就结束会诊,我想让自己换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但意识到现在我正坐着轮椅──经过一连串慎密的检查后仍然找不出为什么我的腿忽然就没法动弹的原因,最后我得到的是“可能是心因性造成”的诊断结果(去他的心因性),若是无法找到症结我很可能永远没办法再站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去看心理医生的缘故──沮丧和愤怒又膨胀开来,这会使我变得暴躁且更加难以相处,还会冲着身边任何我看得到的人发火。

      与此同时,那潜藏于脑袋深处蠢蠢欲动的疼痛又钻了出来,自从那晚之后它便无时无刻地在宣示自己的存在感,只要找不到东西让我专注让我去思考,这个恶魔就会化成刀刃开始折磨我的脑袋。同样地,这莫名的头痛找不到任何病因解释。

      我比之前更依赖书本或是任何未知、能刺激我的事物,我必须让自己的思绪疯跑着不能停歇;但现在我手边没有书本的慰藉,也早就在第一次看诊时将这间房子的所有细节解析了个遍,没有什么东西足够新奇到吸引我的全部关注。

      烦躁、愤懑,还有要命的头疼让我想大声尖叫,但我克制自己尽量别表现出更多抓狂的失控举止,Leslie她们没办法再承受更多了。

      我快速扫视Dr.Lee腿上的册子,面无表情地阐述:“上头写了“不相信人”。”

      对于我倒着读出女医生写的评语的挑衅行为,她依旧沉稳地迎视我的目光,“好多了,这没这么困难不是吗?”Dr.Lee将手中的笔转了一圈,深褐色的眸子温和地注视我──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第一次见面时就用近乎无礼的怜悯同情看着我的腿,她就只是看着我──女医生在耐心地等待我开口。

      很多画面在我脑海里涌现,催促我将它们统统说出来。葬礼,梦,一本书。

      Ian的葬礼在萨默塞特郡农场附近的教堂墓园举行,漆黑的人群都有一张同样悲伤的面孔,黑色的泥土一点一点吞没棺木。坠落的梦境不断重复,每次掉落的物品都在等比增加,或许哪天陪我消失的会是整个世界。那本只存在于记忆里的书本写着一个我曾经很熟悉的人的故事,上头预言的命运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揭示或缄默曾是一个难题,但如今那一切显得很不真实。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说出来了。

      或许让我在出口前的那刻打住的正是对人的不信任感,也可能是因为我丧失了勇气。我相信任何一个人不是永远都那么勇敢,不是每一次都可以强壮,而支撑我到现在的是理性以及对Young一家的责任感(也包括愧疚和补偿心理),我唯一能回报他们的就是照顾好自己。

      Michael检视过我的精神状况,据他所说我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但这完全与我的腿和头痛都无关。去看心理医生不过只是我寄托的微小期望,现在我必须面对眼前的现实,舍弃不必要的希望,做我自己能做的事。

      过几天我们就要从萨里郡小惠金区搬出,回到农场生活。少了Ian和Harry·Potter日子依旧得过下去,虽然还是会怀着伤痛思念他们,但我得继续向前。

      于是我对Dr.Lee露出一个疲惫至极的微笑:“我没什么好说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我们不是永远都那么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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