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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月岛萤站在货架前,工作了十小时的手微微痉挛着,伸向最熟悉的便当包装。心中默念今日耗在琐事上的时间,眉头皱起,转而拿走另一侧的打折饭团。便利店灯光白得泛蓝,为收银员的脸庞镀上一层环保的微笑,宛如耗时六个月才能拥有的高科技纳米涂料。
      微波炉高火二十五秒,不多不少。拆开包装的瞬间,自动感应门大开,“谢谢惠顾”和消息提示一同弹来。月岛跟在有序等待红灯的下班人群之后,成为连缀在队尾的一个小点。从高处俯视,这城市华灯初上、秩序井然,自动驾驶的可控核聚变汽车穿街入巷,明艳动人的尾灯勾勒出道路网络,横平竖直立体覆盖,如同博物馆陈列室里二十一世纪的集成电路板。
      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低头看表,电路板中的元件有了微小变化——是山口的简讯:下午耽误了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我再想一想这事儿怎么跟谷地开口。以及,今晚九点,十分钟后,阿月记得去管理局官网领取摸鱼券哦!
      浪费我两小时,上班族腹诽,一句“耽误”就打发了?换成别人大概已拟好律师函发起索赔。然而,到底是一个恒温箱里抱出来的婴孩,托儿所里朝夕与共的玩伴,十二年义务教育的同窗,除了原谅也无他法。其实月岛是真不明白,分明吃着一碗饭长大,何以山口竟有许多儿女闲愁,中学时代心许谷地,期期艾艾便也罢了,荷尔蒙□□向来误事;长到二十六七,近代日语中所谓“ちゃんとした人”的年纪,仍不能硬下心来,向谷地坦白未来的工作调动安排。
      刻薄话心底转几圈,如同微波炉高火,渐渐有了焦香气息。再热,便过头了。还好,月岛反过来安慰自己,山口发的是文字而非语音。毕竟聆听后者比阅读前者要多花三到五秒。念着这份体贴,素来惜字如金的月岛到底趁着红灯转绿的最后一秒,给山口回了谢谢。

      山口所谓的“摸鱼券”,全称“闲暇时间消费券”,是时间管理局开发的惠民项目。用于奖励当月工作考核达标的市民,为其账户续充四个小时的时间额度,因是直接发放、随时可用,若有耐心,零敲碎打,还能凑出一整天调休,某种意义上抵消了高强度工作带来的不快,所以也被坊间戏称为“摸鱼券”。
      时间就是金钱。昔日以黑体宋体粉刷于机关大院、工厂墙头、学校宣传栏的口号标语,到2215年,已是不易之理。时间取代货币,成为全球通行的一般等价物,交换行为中唯一的结算方式。家庭、社区、国家悉数解体,一切坚固之物烟消云散,唯独腕上手表,历经机芯时代、电子时代与数码时代,仍以可穿戴设备的形态留存,以精确到毫秒的数字,提示着每个人所拥有的余生。
      说服21世纪的读者接受这一切,大概并非易事。为此,有必要引入简单的前情提要:2060年,东京气温飙升,已与昔日赤道相当,倘若曾有这么一位月岛萤,那么他大概率死于全球变暖所引发的热射病。2100年,智械危机,东日本电网瘫痪,以至于后世人类无法分辨《守望先锋》是幻想抑或正史。2150年,富士山先于核战喷发,西太平洋海床塌陷,日本陆沉。数月后火山灰散尽,地表环境恢复,传染病平息,地外检测系统带来了太阳枯竭的消息。刚从恐惧中抽身的幸存者们,以及历经战乱诞生的地球联合政府,头顶高悬着逃离银河系、寻找地外空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向外星文明寻求援助几无可能,带着地球流浪天涯亦是乐观主义者的梦想,就连星际殖民,也尚有海量技术壁垒亟待突破,毕竟,核聚变技术与超级人工智能,尚不足以应对广袤宇宙中的种种未知。这本是高层政要和科学狂人思考的命题,与月岛这种后灾异时代的普通上班族并无关系。然而耸立于废墟之上的时间管理局,却将尖顶直插云霄,地基深入私人生活的内里:一份速食饭团的价格是五分钟,打折后只需三分钟,一份精致便当的价格是十五分钟,一份健康有机金枪鱼沙拉的价格二十五分钟,一顿高级法国料理的价格是三小时,补充,三小时每人。
      市中心黄金地段的公寓造价二十年,数字背后多出的几个零,因为它四通八达,可以节约通勤时间;而海滨别墅之所以价值不菲,不仅在于装潢设计,也在于它地段偏远,选择那里,意味着住户账上有着远超别人的时间。
      恒温室中新诞的婴儿拥有嘹亮的啼哭和八十年的时间余额,可称富翁。此后随年纪增长,余额自然减少。十二年义务教育结束,根据学业水平测试和能力评定结果决定去向,五成工作,五成深造。前者早早挣得“工时”,后者则凭考核获得专项补贴。所有工作采取记时制:一天工作十小时,这是“底薪”。智能系统按照需求布置任务,以每个任务花费三十分钟计,若能压缩在二十五分钟,则奖励五分钟“提成”,若需延长到三十五分钟,则倒扣五分钟“绩效”。此外,系统能够根据平均劳动时间和个体工作者的效率,及时优化任务配置,量身定制任务时长,形成特定的激励制度,最大限度提高效率、避免浪费,寻求战时状态和日常生活的平衡。
      各行各业,规章殊异,原则相同。行走坐卧,本身已会消耗时间,可吃穿起居,样样需要消费时间。若想提高生活质量,甚至留出业余闲暇,除了化身“时间管理大师”,多任务多线程多管齐下,如月岛般在乘地铁时处理琐事,便只能努力工作,赶上系统不断加快的节奏。
      这套严密的系统由初代时间管理局团队开发,历经数年不断完善,由时间、货币并行的双轨制,逐步“并轨”,最终完全以时间标识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账面的时间额度,便是一人拥有的余生。托系统精密计算的福,倘若浑水摸鱼、降低效率,或肆意挥霍、不事生产,则将入不敷出、终致破产。破产者会失去“自己的时间”,被派往最艰苦的地方从事最危险的工作,不止不息,直至死亡。
      以时间结算,效率远超货币:不仅真正将生产单位落实到人,还能有效预防通货膨胀。只要社会人口和年龄分布不变,能够分配的时间就不会发生波动。巧的是,自从时间结算方案公布,人类总数便逐年迈向恒定。原因无他,普通工作均能产生效益,四平八稳不出错,十小时底薪到手。洗衣做饭,却是空耗时间,并无分文入账。往昔以货币结算,一个上班族,养一个家庭主妇,男主外女主内,也算是和和美美的日式家庭。如今东京塔已没入海沟,时间账户精确到人,挣来的十小时捉襟见肘,做丈夫的面露难色,家庭主妇自然罢工。宁可推开家门,到看护照料后勤机构报道,也好过居家看人脸色,更何况,还能存下一份体己。
      喊了几百年的家务劳动社会化一朝成真,家庭解体便势如破竹、不复可挡。人们惊讶地发现:以看护者投入的时间为标尺,此前免费的照料工作,竟价格陡升、一床难求;浪费时间精力的约会几乎绝迹,解决性需求的交友软件猛增,少了家庭的规约,独身倾向比过去几个世纪更加明显;作为社会再生产的必要环节,生育仍然得到保留,由系统配对的适龄男女,在短暂的相处后发生关系,备孕场所从家庭移到专业机构,作为补贴,母亲可以获得两倍于怀孕的时间,孩子生下后,由托儿所统一抚养。
      这中间,少不了保守派的非议、激进派的煽动,时而“传统价值”,时而“解放思想”,在后灾异时代沉寂的舆论场上,着实掀起过风暴。最终得以推行,又与联合政府的态度密切相关。对他们而言,由社会提供再生产服务,能够最大限度提高效率,解放出来的三亿女性劳动,可以安排到不同的工作岗位。更何况,家庭的消失意味着遗产制度的消失,时间只能转移,无法继承,最终仍要回流至时间管理局。这不仅有利于社会公平,也能在无形之间加深个体对社会系统的依存。而一切的目的,都以白底金字,镌于时间管理局的门口:“有限的余生,无尽的未来”。

      如此宏大的命题属于正经科幻小说,与月岛没有关系。他不过是上班下班,下班上班,抢在系统倒计时结束前提交汇总表,轻轻拿走货架上的打折便当,按照《社会化指南》中的意见规划时间,忙里偷闲,睡前看上七页恐龙图鉴。
      一天七页,绝不贪多,贪多无益。如有必要,再加一篇散文,两首诗歌,三支音乐。周末早晨睡到八点半,街角便利店购入一枚蛋糕补充糖分。逢着公休假期,偶尔也应山口谷地之邀,来一趟最卫生的远足旅行。这样的安排,即使拿到时间管理局最挑剔的监察员面前,也会得到一记红彤彤的“合格”。
      因为他就是干这个的。月岛抬表又放下,长达三分钟的语音在屏幕中央迅速清零。地铁车厢缓缓闭拢,他穿过闸机的脚步比旁人更急,仿佛要弥补这微小的浪费:那些对山口的忠告、对二人关系的忧思、对伴侣制度新政的解读,均在保密协定的范围之内,他不能开口。
      作为时间管理局的王牌监察员,月岛永远全勤,年年评优。工作是辅助系统审核公民的时间安排和完成进度,将能力出众者提到更合适的岗位,向不合格者发出怠工误时的警告,并预防破产者的自杀和逃跑行为。对时间的把控能力在儿童时代已露端倪,无论头绪纷乱,他都有本事把时间表安排得整整齐齐,就像满满当当的衣柜。更重要的是,他深知打蛇要打七寸,对于偷懒摸鱼和自杀逃跑者,言辞刻薄,手段锋利,从不心软。即使是那些吹毛求疵的同事,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份工作,他就是为此而生的。
      这样的评价,自然包含着一层潜台词:即使作为时间管理局的“公家人”,月岛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有时连三十分钟的假也不给批,和发小通话耽搁的两小时,也要事后加班补回来。不过,闲言碎语,他只当耳旁风。系统处理偷懒摸鱼,尚有一定“容错率”,大家借抱怨上级排解焦虑,同样合情合理。如果说,发小不合时宜的婚恋状况是困扰他的首要难题,那么眼下,还有另一件小事。“那边的哥们儿,”亲亲热热的声音从暗影中撞出来,冲到他面前,“会拦网不,来搭把手?”
      隔着一丛灌木,人行道旁的排球场灯火通明,几个身着常服的高个儿青年向他示意,汗水在灯下亮晶晶地闪光。为首那人笑出一口堪作广告的八齿白牙,样貌甚是可疑。
      倒也不能怪月岛思虑过重。时空管理局发展至今,除了织就一张严密的天网,也连带着培养出一批时间小偷。后者以破坏系统为乐,或开发钓鱼网站,窃取用户时间余额;或利用系统漏洞,攻击管理局防火墙;或挑逗风潮,煽动罢工,耽误生产计划。他们大多游离于时间结算体系,自有一套以物易物的法则,结成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山口站着说话不腰疼,谓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早晨到岗时一封信塞在门缝里,月岛俯身拾取,用刀裁开,只见打印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他们要送时间管理局一份礼物。拿去分析,没有指纹;调取监控,恰好坏了;召唤系统,也是一问三不知。
      如此古老的宣战方式,其实具有儿戏色彩,大可以置之不理。然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信送到管理局门口,本身暗示着始作俑者的实力。管理局成立百周年纪念大会召开在即,月岛桌上的会议策划案已被打回五次,群贤毕至,容不得分毫差错。
      他立定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球场中人。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只穿一条短袖,投光灯下汗水浸润着皮肤,闪闪的麦色光泽,如同科普读物中瓷器表面的釉色,和他先前交手的那些时间小偷大不相同。但也不一定,转念想来,万一这只是障眼法呢?
      偏偏是这仿佛漫不经心的目光,到底被他们捉住,如同剔骨拨刺,挑出其中的疑虑。“正经训练!”发丝直立、根根分明的青年夸口,“你上来接两球就知道,野路子打不出这水平。”
      垂眸的金发青年解释道:“我们是地区代表队的,运动员资格证都在包里。这两天球场整修,施展不开,才用了街头的场。副攻手膝盖积液,昨天刚动的手术,暂时来不了。联赛在即,得抓紧训练,争分夺秒,没办法的事。”
      “瞧你俩这解释的没出息样儿,越描越黑,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违法分子。”大踏步越走越近,是那个最先叫住他的声音,“你们争分夺秒,人家不也一样?放心吧哥们儿,耽误你多少时间,回头我转给你就是。”

      月岛打个哈欠,眼角沁出泪花。站在胶囊咖啡机前,左手按下意式浓缩,右手拧开营养膏。十秒钟,时间到,两相混合,一饮而尽。说是咖啡,其实不过含有咖啡因的人工合成品,保留着胶囊的外观和苦涩的风味,仿佛某种来自远古的神秘仪式。与近乎奶制品的营养膏同服,坠入食道,带来沉甸甸的饱腹感。
      他头重脚轻四肢酸胀,早晨一觉起来,闹钟响了三遍,时间已过九点。本年度第一次迟到,刷卡进工位时,听见手表闪烁,发出猛烈的震动和鲜红的警告。从技术岗调过来的赤苇京治路过,随口问,怎么回事?他开口,却惊讶于嗓子的干涩,于是只好压低声音,说受风,感冒了。
      赤苇劝他去医院。他摇头,看病本身占用时间,买药又需消耗时间,双重浪费,不是他的个性。再灌一杯感冒药,这近乎苦行僧的处理方式,其实也带有自我惩戒的意味。
      他就不该接受那个邀请,打排球,打得大汗淋漓、脱掉外套、卷起袖子,打到晚上十二点,和几个陌生人坐在街头喝运动饮料,那个鸡冠头的家伙夸他身体条件好、学习能力强,天生适合拦网,让人想把原本的副攻手换掉。眼睛是幽幽的潭水,深不见底,石子儿落下去没有响,月岛听一半信一半,手表嗡嗡,他按掉午夜睡眠提示,说自己必须离开。鸡冠头说,哦,灰姑娘。目光于并不存在的水晶鞋逡巡片刻,说下次来的话,记得换双运动鞋,否则容易崴脚。然后又一拍脑门:看我这话说的,自作多情了,下次你来不来还不一定呢。
      鸡冠头提议多转他20%误工费,他不收,说当作锻炼身体。满打满算两小时入账,叮叮咚咚的提示音,好像摇晃钱袋。鸡冠头点点头,健身房还得花时间,不像我们又陪练又返利,跟做慈善似的。月岛不置可否,摆摆胳膊,权作告别。印象里的那张脸,被投光灯割成昏晓两面,笑容薄如蝉翼,泛起精明的气息。月岛揉揉鼻子,心想,到底手软了。
      下午和赤苇出外勤,解决三桩棘手的案子。其一,时间失窃,犯罪分子盗刷多人账户,自行购买高额物品,寄往受害人家中,附言“试试吧您一定会喜欢”,下单痕迹破难追踪,令管理局头疼不已。其二,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未经批准意外怀孕,不仅打乱女方工作安排,还导致男方决意休假陪产,两人拒绝社会化机构统一安排,声称要有“自己的孩子”,顽执而坚定的神情,使他不止一次想起山口。
      最后一项是体力活,查封破产者住处,清点财产,登记归档,以备后续拍卖。推门而入时,月岛估量着,又是一个超前消费的享乐主义者。然而戴着口罩站在一室飞扬的金灰中,抬头却只见满柜的书。取下一本,密密麻麻的手写笔记,翻得卷了边儿。赤苇不明就里,询问此人情况。月岛回答,据说去年约谈过一次,不干活,说是不喜欢。建议换岗吧,又摇头,讲不出喜欢什么。支支吾吾半天,原来是个搞艺术的。
      既然已申请破产,连时间都不复拥有,便也谈不上什么隐私了。调出消费记录一看,三餐都是胶囊咖啡过廉价营养膏,为数不多的开支悉为购书占据,连最卫生的娱乐消费都不存,完全是享乐主义者的反面。饶是月岛见多识广,此刻也难免惊讶,却听赤苇闷笑一声,他也拿营养膏当牛奶兑意式浓缩?
      这是笑他苦行僧呢。月岛不说话,只顾埋头检查四壁和抽屉,希望别有所获,可自己也知道,那些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旧书,和拿去拍卖也无人问津的文稿,已是这里最耗时间的奢侈品了。为满足公民休闲娱乐之需,管理局每年会向文艺家协会订购一批作品。经严格审核后投放市场,不论电视、电影还是游戏,都强调适度放松、寓教于乐。协会门槛极高,包含多轮筛选,虽然补贴力度大,但在取得资格之前,到底空有投入、不见产出,普通人做的尝试,十有八九是浪费。体育也一样,昨天那群人强调自己的职业身份,无非想说这球打得合法合规。毕竟,在非生产性活动上浪费太多时间,一旦被系统检测,就会收到管理局的警告。月岛深谙此道,他毕竟是干这行的。
      与赤苇离开公寓,正是黄昏时分。天空遍布紫色晚霞,西北高挂的涡状云絮是穹顶垂眸,如同木星表层的巨型红斑,深藏着能够吞噬地球的氢氦风暴——月岛一晃神,裹满汗水的三色风暴旋至面前,红白黄都带着沉沉的压迫,他眉头一皱,条件反射抬起胳膊,想都不想,便把球拖了回去。
      “肌肉记忆?多久练成的?”耳边又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看来昨天我们还真找对人了?”

      昨天遇到的那号人?赤苇手底工作不停,长睫毛扫过来,目光淡淡的,黑尾铁朗呀,著名二流排球运动员,“球网降低十公分”运动的发起人,口号是“让每个孩子爱上排球”,除了联赛还搞青训,不是有一堆小孩围在他身边吗?
      月岛发现新同事说话也挺幽默。著名,二流,“让每个孩子爱上排球”,爱上了又能怎么样?又想起昨天鸡冠头问自己中学时是不是打过比赛,他心想,打过又能怎么样呢?
      你们挺熟?赤苇的目光好像清水晕开的墨色,带着一点好奇,一点事不关己,球接得不错嘛,下回单位运动会,你也上场?月岛摇摇头,把意式浓缩和营养膏搅拌均匀,一饮而尽:社团活动而已,肌肉记得,脑子早就忘了。
      纪念大会将近,诸事繁忙,月岛主动请缨,率先加班,却仍不断遇见黑尾铁朗。有时是在家门口的街头网球场,有时是在单位附近的小学校,有时则是在他解决晚饭的便利店。偶尔木兔在场,架不住盛情邀请,月岛也会陪他们过两招,当然,耽误的时间明码标价。隔网相见,黑尾的目光总是扫过他的脚,仿佛那里应当踏着一双运动鞋。标志性的乱发在网后隐现,如同春水里颤动的浮标。鱼儿咬钩,将月岛的心拽得一动。
      孩童般的拉拽与无所获的结果,几乎令他生出无名的怨气。就像每次听山口讲完那些和谷地之间的甜蜜与误会后,心中曾荡起的波澜。有意义吗?语音删除又删除,他到底没有忍住,给自己找这些苦来吃。我当然没有阿月的觉悟,山口的回答仿佛以退为进,只是有一点想坚持的事情。
      他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珍惜时间也要挨批评了,管理局有颁布过这样的条例吗?更过分的是黑尾铁朗,沿着长长的河堤走向地铁站,他竟在半途冷不丁开口,说我俩中学见过,那时你在隔壁校队,排球打得很好,拦网技术高超,声名远播,不知怎的突然半途放弃。“有传言,你身边的人落选地区代表队,差一分没拿到运动员资格证,高强度训练消耗了时间、耽误了学业,最后只能分流到最普通的技术岗。有前车之鉴,你才放弃排球,专心升学。”
      故事越编越像了,满口胡言,当个二流排球选手真是屈才,文艺家协会又少一员猛将。月岛的冷笑溢到嘴边,正欲新仇旧账共同清算,黑尾却加快脚步闪到面前,一只盒子隔空递来,天鹅绒织料如同裁剪的星空,在淡紫色的天穹下闪烁:“玩笑是假的,礼物是真的,打开看看?”
      “礼物”二字轻轻摇撼着空气。月岛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如同江面不宁的浮标。他条件反射般想到那封虚张声势的信,然而,是鱼儿咬钩,抑或春风乍起,此时他已不能分清。迟疑着打开方盒,精准切割的玻璃表盘反射着月光,凝神细看,是一只手表。
      “邻居家的旧物,二十世纪的东西,老古董了。经历过核爆与火山,放在今天也没什么用。我看配你正合适,就讨了过来。”
      “没用的东西配我正合适?”月岛嘴上不饶人,神色却稍缓和,任凭黑尾用机械表替换他腕间的可穿戴设备,调整表带,系紧搭扣,动作娴熟如商店导购。“怎么样?”黑尾往旁边让出半步,月光便涨潮一般漫过表盘,“不错吧?”
      半透表盘如同窗棂,隐隐露出背面的齿轮,环环相扣,严丝合缝。迎着月岛挑剔的目光,秒针走得不慌不忙,静夜里轻轻响起的嗒嗒又嗒嗒,是金属机芯的脉搏。月岛看看表,又看看黑尾真挚的脸庞:“够准吗?”
      “这里头有个东西叫陀飞轮,Tourbillon,把记时用的擒纵调速机构放在一个圆形框架里,”黑尾冒出一串法语单词,神情近乎炫耀,“转起来,360°各个方向受力,就能矫正地心引力产生的误差。”
      “话是这么说,哪天忘了上发条,不就不走了?”月岛也不知他在炫耀什么。
      “哪天碰上时间管理局紧急维护,你那可穿戴计时器不也不转了吗?类似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前天新闻还播呢,账户盗刷,一觉睡醒余额少一半,八十年直接变成四十年,”黑尾做了个手势,把他的可穿戴手背塞进口袋,没收了,“自己的表,永远不会出问题。”
      “而且我喜欢这个词的意思,Tourbillon,原意是漩涡。掌控时间的东西,在形态上却象征着时间的不可掌控,最整饬的秩序,本身包含着吞噬秩序的力量。”

      本月的摸鱼券刚刚下发,体育馆中人头攒动。月岛紧紧口罩,刷卡过闸,摄像头正对他的双眸,屏幕中显示的却是别人的信息。身为时间管理局的王牌检查员,对系统动点手脚,简直小事一桩。虽说如此动作,本就有违王牌之名。管不了那些了——他三两步迈过台阶,站在场馆制高点、欢呼声的背面、视线极难企及的阴影中,张望着四方场地中奔跑的人群——已经开始了吗?
      昨夜黑尾不知哪来的兴致,竟扯着他聊了一路。树影茂密,春虫喳喳,一会儿说原始森林中的树木千年不腐不朽,一会儿说蛰伏土中的鸣蝉只有一夏可活。月岛说是啊你我也不过八十年的生命,他微笑,舌尖拗口难懂的古文,像是打结的樱桃梗。“‘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邻居家书里看到的,你说,有另一种时间吗?”
      “什么意思?”
      “另一种,没有手表的时间,不用计算余额的时间,把自己扔在球场中央,四仰八叉躺下,什么都不想的时间。”黑尾不知从哪里变出刚刚没收的可穿戴设备,魔术似的,往他眼前轻轻一晃,然后猛得抓回,伸向江面。
      只要一松手就会掉下去——江水无声淌过,逝者如斯,月岛想说这是妄言,然而带着机械表的他,仿佛也陷入陀飞轮的漩涡,比那枚设备更先体会到了失重。
      他注视着那根如钟摆般摇晃的表带:“我不知道。”
      黑尾笑得眯起眼睛,近乎穷追不舍:“那你明天有时间吗?”
      错愕间那枚设备再度回到手中,月岛哑然,正揣摩着话外之意,却听黑尾说:“来看我们的比赛吗?”
      比赛和纪念大会彩排冲突,他左思右想,到底请了个假,把事情交给赤苇,提前开溜,假装没看见那颔首中写满的探究。会场中的口号与欢呼越飘越高,如同充斥着压力锅的蒸汽,热热闹闹地将他裹住。
      从黄昏等到深夜,月岛的目光在球网两侧急切搜寻,心思抽出一两缕,不找边际地打着草稿:他分明已经拒绝,为什么还要来?来就来了,为什么还要骗过系统?他的余额没有被扣除,这到底算不算偷?二流排球运动员和那只聒噪队伍的比赛,究竟有什么可看?是不是因为水平太低,才被排到最后一场?该死,黑尾铁朗到底有没有和他说过比赛时间?
      说到底——他向场边的工作人员奔去——他是来为自己辩护的。那样的“前车之鉴”根本不存在,那样热爱社团活动的月岛也不存在,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既然始终只有一种时间,那么便始终只有一条道路。他走得又快又稳,身心两健。
      “请问……”月岛停在工作人员面前,气喘微微,背上冒出了细密的汗,“黑尾铁朗的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最后一场马上开始了呀,队伍都来了,”工作人员翻翻手中的册子,“黑尾铁朗?有这号选手吗?您该不会是记错了吧?”
      如同时钟停摆,突然调岗的赤苇、神秘出现的信件、黑尾铁朗的邀约、莫名其妙的“礼物”,在他脑中缀成连片。这是一桩事先张扬的盗窃案,犯罪嫌疑人假王牌检察员之手,瞒天过海,偷走了管理局的时间。月岛低头凝视手中的机械表,隔着半透的表盘,陀飞轮转成漩涡,潮水无声,将他吞没。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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