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7、第 77 章 ...
-
暮色如血,泼洒在落鹰峡刀劈斧凿般的巉岩之间。湍急的沧澜江在此被挤压成一道怒吼的银龙,于深逾百丈的峡谷中奔腾咆哮,水声激荡,撞击着两岸峭壁,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崖壁上零星嵌着的枯松倒挂,如同挣扎的鬼影,在渐沉的夕光里平添几分肃杀。
崔承野立于临时搭建的勘测木台边缘,玄色劲装被山风鼓荡,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轮廓。他目光沉静地掠过脚下令人目眩的深渊,又投向对岸那片几乎垂直的赭色岩壁。副将崔铭手捧刚绘制的堪舆草图,眉头紧锁:
“将军,您看此处。峡口最窄处虽不足二十丈,利于架设桥基引水,但水下暗礁密布,激流冲击力惊人。寻常木石结构,恐难以承受。且对岸岩体看似坚硬,风蚀严重,多有裂隙,若强行开凿引水渠,只怕……”
“只怕根基不稳,功亏一篑。”崔承野接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分量。他修长的手指在草图某处轻轻一点,“关键在于此处锚固,以及如何将水流通畅引至对岸,再通过渠网灌溉下游干涸之地。”他抬眸,望向正在不远处与老工匠低声交谈的江晴敏,“江姑娘,你之前提及的‘悬索’与‘拱券’结合之法,于此地可有细化之策?”
江晴敏闻声抬头,山风吹乱了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一双清亮专注的眼眸。她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青布棉裙,外罩半旧鹅黄比甲,虽衣着朴素,却难掩那份沉静气质。她快步走近,目光落在堪舆图上,指尖顺着沧澜江的流向划过:
“世子,崔铭将军所虑极是。此地地质特殊,水流湍急,单纯的木石结构确实风险极大。”她蹲下身,捡起一根枯枝,在松软的泥地上快速勾勒起来,“或许可尝试‘铁索为骨,石券为肉’之法。”
她边画边解释,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我们可以先用数根粗若儿臂的精铁索链,横跨峡谷两岸,深深锚固于我们这边坚实的基岩以及对岸特意选定的、裂隙较少的岩体之后。铁索并非平直,而是呈现微微的弧形下垂,形成主索。”
枯枝在泥地上画出数道流畅的弧线。
“然后,在铁索之上,铺设硬木或竹篾编织的网状桥面,作为施工的通道和初步承重。最关键的一步,是在这网状桥面上,利用本地充足的石材,砌筑拱券。”她的树枝在“桥面”上点出数个相连的弧形结构,“拱形能将上方水渠和流水的重量,均匀地分散转化为向下的压力,再通过网状桥面传递给铁索,铁索则将这股力量最终传导至两岸的锚固基岩。如此,利用石材的抗压能力和铁索的抗拉能力,形成稳固结构。”
她抬起眼,看向崔承野和崔铭,眼神澄澈而坚定:“如此一来,不仅结构稳固,承载能力强,其上铺设引水渠槽,亦能有效抵御激流冲击。至于对岸岩体裂隙,可在开凿引水渠前,先以混合了糯米汁、石灰和三合土的浆液进行灌注加固,增强其整体性。此法书中称为‘压力灌浆’。”
一番言论,虽夹杂着“铁索”、“拱券”、“压力灌浆”等略显陌生的词汇,但其内在逻辑清晰,构思巧妙,竟是将跨越峡谷与引水两大难题,用一个结合了悬索桥与拱桥优势的结构一并解决!
周围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工匠起初面露疑色,交头接耳,待听得仔细,眼中渐渐放出光来,不住颔首。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老石匠忍不住抚掌叹道:“妙啊!以铁索承重,石拱分散力道,再以浆液固其根本……江姑娘此法,看似异想天开,细思之下,竟暗合力学至理!老朽打了一辈子石头,竟从未想过可以如此施为!”
崔铭眼中的疑虑也渐渐被钦佩取代,他看向崔承野:“公子,若真能实现,此渠一成,下游万顷良田无忧矣!只是……这精铁索链耗费巨大,锻造、运输、架设皆是难题。”
崔承野深邃的目光落在江晴敏因专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脚下奔腾的江水,眸中锐光一闪:“铁链之事,我来设法。工程细节,还需诸位匠师与江姑娘共同细化。明日开始,重点勘测两岸锚固点及对岸引水渠线路。”
他的信任与决断,让江晴敏心头一暖,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她轻轻颔首:“民女定当竭尽所能。”
然而,落鹰峡的险峻,不仅仅在于自然的天堑。
就在勘测工作紧张进行到第三日午后,变故陡生。
江晴敏正带着两名亲卫,在一处较为平缓的侧坡收集不同位置的岩土样本,以便分析其承重和加固特性。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除了鸟鸣和远处隐约的水声,一片静谧。
突然——
“嗖!”
一支弩箭毫无预兆地从密林深处射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取江晴敏后心!
“小姐小心!”亲卫反应极快,出手的同时出声提醒。
江晴敏只觉背后汗毛倒竖,一股凉意从脊椎窜起!她下意识地想要蹲下躲避,但身体反应远不及箭矢之速!
千钧一发之际,亲卫已猛地侧身将她往旁边一推!
“噗嗤!”
弩箭深深钉入了亲卫及时挡过来的臂膀!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有刺客!”另一名亲卫立刻拔刀,厉声高呼,同时将江晴敏护在身后,警惕地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密林中传来几声窸窣响动,似乎有人影快速移动。
“保护江姑娘!”受伤的亲卫忍着剧痛,咬牙喊道。
几乎是同时,崔铭带着一队亲兵如同鬼魅般从附近勘测点疾冲而至。“怎么回事?!”
“林中有人放冷箭!”持刀的亲卫急声道。
崔铭脸色一沉,眼中杀机迸现:“追!格杀勿论!”他留下四人严密保护江晴敏,亲自带人如利剑般射入密林。
江晴敏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喉咙。她扶住受伤的亲卫,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和那支兀自颤抖的箭杆,一股混合着后怕、愤怒与感激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手微微发抖,用干净的布条紧紧扎住亲卫伤口上方的血管,尽量减少血液流失。指尖沾染的温热粘稠的血液,和鼻尖萦绕的血腥气,让她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水利工程的背后,远非只是技术与自然的较量。
崔铭等人的追击似乎惊走了暗处的敌人,林中很快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打斗的痕迹和几滴未干的血迹。
不久,崔承野闻讯赶来。他步履如风,玄色身影在林木间快速穿梭,来到江晴敏身边。目光先是迅速扫过她全身,确认她无恙后,才落在那受伤的亲卫和地上的血迹上,眼神瞬间冷冽如冰封的寒潭。
“可知是何人所为?”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崔铭单膝跪地,面带愧色:“末将无能,让对方跑了。对方身手矫健,对地形极为熟悉,像是……早有预谋。只捡到这个。”他递上一枚制式普通的弩箭箭簇,但箭簇根部,隐约刻着一个不易察觉的、扭曲的蛇形印记。
崔承野接过箭簇,指尖摩挲着那冰冷的蛇形印记,眸中寒意更盛。“果然是他们在捣鬼。”他冷哼一声,无需多言,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这背后必然与朝中极力反对此工程、不愿看到崔承野再立新功的大皇子一党脱不了干系。
他转向江晴敏,见她虽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镇定,正仔细查看亲卫的伤口,低声询问着他的感觉。那份临危不乱的冷静和发自内心的关切,让他冷硬的心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受惊了。”他开口,语气较平日缓和些许,“此后勘测,护卫加倍。”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补充道,“你的安危,与此渠同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