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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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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内,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一派喜庆景象。但这喜庆像是浮在表面的一层薄油,底下是翻滚沸腾的焦虑与愤怒。仆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却无半分笑意,眼神躲闪,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书房内,烛火通明。
那套华丽的大红喜服被平整地铺在紫檀木榻上,金线绣成的龙凤呈祥图案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却刺眼得如同嘲讽。楚昭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背对着那刺目的红色,负手站在北疆舆图前,身影绷得如同即将离弦的箭。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舆图上定北城粗糙的标记,那里有她一手带出来的铁血雄师,有她真正的天地和骄傲。
“将军!”赵阔的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嘶哑,他脸上的刀疤都因激动而显得更加狰狞,“弟兄们都快憋炸了!这他娘的是什么狗屁婚事!分明是那皇帝老儿给您套的绞索!咱们……”他猛地顿住,后面大逆不道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李延脸色凝重,站在一旁,声音低沉而急促:“将军,暗线回报,宫中禁军今日调动异常,尤其是通往咱们府邸的几条要道,都加了双岗。柳相府邸那边,也有不明身份的人频繁出入。他们都在等,等您的反应。”他看了一眼榻上那无比碍眼的喜服,“抗旨的罪名,他们已准备多时了。”
楚昭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皇帝和柳元清,此刻在何处?”
“应该在御书房。”李延答道,“我们的人进不去,但眼线看到柳相半个时辰前匆匆入宫,至今未出。门口守卫全是皇帝的心腹,密不透风。”
“还能谈什么?”赵阔嗤笑一声,充满戾气,“无非是猜将军您会不会豁出去反了他娘的!那老皇帝肯定怕得要死,又想让柳老贼当刀,又怕柳老贼趁机坐大!柳老贼呢?巴不得您抗旨,他好渔翁得利,说不定连怎么瓜分咱们北疆军的章程都拟好了!”
屋内的空气几乎要凝固。每个人都清楚,这是一场鸿门宴,而那件喜服,就是赴宴的囚衣。
“酒呢?”楚昭忽然问了一句。
李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道:“按规制,礼部送来了御赐的‘合卺酒’,已摆在喜堂。府中……府中我们自己备的酒,属下已让人撤了。”这种时候,将军府的人哪还有心思喝酒庆祝?更何况,谁知道御赐的东西干不干净。
楚昭沉默片刻,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扫过那件喜服,如同在看一件刑具,最终落在赵阔和李延写满担忧和愤怒的脸上。
“他们希望我怒,希望我乱,希望我给他们一个动手的理由。”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眼底却翻滚着骇人的风暴,“但我偏要接旨,偏要穿上这身衣服。”
她走到桌案旁,那里放着的不是美酒,而是一壶彻夜沸腾、此刻已变得极浓极苦的茶。她提起茶壶,倒了三杯深褐色的茶水,如同汤药。
楚昭端起一杯,看向两位生死相随的心腹:“今日无酒,便以茶代酒。这一杯,敬北疆,敬死去的弟兄,敬我们还未曾丢失的根基!”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赵阔和李延对视一眼,眼中闪过痛色,旋即被同样的坚毅取代。两人上前,各自端起一杯苦茶。
“敬将军!”赵阔声音粗粝,仰头将那杯苦得舌根发麻的茶水一饮而尽,如同饮下满腔愤懑。
“敬北疆!”李延沉声道,同样饮尽。这杯茶,喝下的是忠诚,是隐忍,是等待破局的决心。
没有祝福,只有无声的誓言和沉重的托付。杯底叩击桌面的轻响,是此刻唯一的仪式。
这时,老管家在门外颤声禀报:“将军……吉时快到了,宫里来的嬷嬷催问,是否……是否更衣?”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楚昭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大红喜服上,眼神复杂至极。有厌恶,有屈辱,有一闪而过的毁灭欲,但最终,都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理智压下。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对赵阔和李延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抱拳行礼,无声地退了出去,隐入府邸的阴影中,各自执行早已安排好的秘密任务——一个确保京中暗线运转,一个盯紧可能发生的任何异动。
书房内只剩下楚昭一人。
她静静地站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喧嚣似乎都遥远了。终于,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丝绸,如同触摸到一条毒蛇。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所有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是个女儿身,怎么能娶公主。真娶了,岂不是耽误人家。
她开始一件件脱下自己习惯的玄色常服,换上那身象征着束缚与阴谋的大红喜服。动作缓慢而坚定,每一个系带,每一个盘扣,都像是在给自己套上一层层的枷锁,又像是在披上一件出征的战甲——一场完全不同意义上的、凶险万分的战争。
当最后一项赤金珠冠戴上,压在她的发顶时,铜镜中映出的,不再仅仅是北疆的杀神楚昭,还是一个身陷囹圄、被迫接受命运、却又在绝境中磨砺着獠牙的新郎官。
镜中人的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丝嘲讽,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李云舒……”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公主,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这场戏,开始了。”
她转身,推开书房的门。门外,是虚假的喧天锣鼓,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龙潭虎穴。
她挺直脊背,迈步而出,走向那场注定没有喜悦的婚礼。红袍曳地,如同淌开的血色,一步步,踏入皇权与阴谋为她精心铺设的棋局。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种冰冷的算计。
皇帝端坐龙椅,指尖轻轻敲打着扶手,看似平静,眼神却深邃难测。
柳元清垂手站在下首,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陛下,楚昭接旨已有些时辰,将军府看似平静,实则外松内紧,其麾下那些骄兵悍将,尤其是那脸带刀疤的赵阔,今日都未曾露面,恐怕……”
皇帝轻笑一声,打断他:“爱卿多虑了。楚昭是聪明人,她知道抗旨的代价。北疆军再悍勇,没有朕的粮饷,没有大义名分,她敢反吗?她不敢。”他语气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这桩婚事,是拴住她的缰绳。李云舒……哼,一颗废子,能替朕看住这头猛虎,是她的造化。”
柳元清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当然知道皇帝的心思,既用楚昭来制衡他,又用婚事和公主来控制楚昭。但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陛下圣明。只是……楚昭此人,桀骜不驯,心思深沉。她若假意顺从,暗中却借机与京中某些人勾结,或是利用九公主做些什么……”
“她不敢?”皇帝挑眉,语气转冷,“还是在柳爱卿看来,朕连一个冷宫公主和一个武夫都拿捏不住?”他目光如刀,扫向柳元清。
柳元清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臣不敢!陛下运筹帷幄,自是万全之策。臣只是忧心国事,唯恐有负圣恩。”他巧妙地将自己的私心包装成忠心。
“放心吧。”皇帝缓和了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李云舒在她手里,就是最好的人质。楚昭但凡有点异动,第一个死的,就是她名义上的‘妻子’。这道理,她懂。至于其他……朕的眼睛,亮着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柳元清一眼,“柳相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朝堂安稳,才是重中之重。”
“臣,遵旨。”柳元清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不甘与狠厉。他知道,皇帝也在防着他。楚昭这步棋,既是用来对付楚昭,何尝又不是用来警告他?
两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他们都认定了楚昭不敢抗旨,都在等着看这头被强行套上笼头的猛虎,如何在这京城的水潭里挣扎。
但他们或许都低估了,猛虎的獠牙,即便被隐藏,也从未真正收起。而那颗被他们视为废子的公主,心中燃烧的复仇火焰,或许能将整个棋局,都烧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