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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世游其三 ...

  •   人间的大起大落令儿子对其中的好奇与生来的低看蔑视荡然无存。那一时间人间又好似与狱间并无不同的,只是狱间之中他尚有鬼君之子一名在身,故而周围的一切便都围着他转。
      而于人间,尚为尹公子时还有人赶着上来巴结,成为小伊头之后便都作鸟兽散,甚至吝于一脚将他踢开。
      儿子心中于是混沌起来了,他不知这样荒谬地方有什么理由能让君无弦喜爱得要命,不惜分出百相去知会人间那样苦难。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他再也不想去过小伊头那样的生活。
      他已知晓了人间的两种滋味,但君无弦似乎仍觉不够,只任他眼泪鼻涕挂了满脸发泄,待他哭完,领他洗净了身上脏污,换了一身衣裳,虽然见不得多华贵,至少旁人见了不至于踢上一脚。
      君无弦拥跃空之能在身,却要踮着两脚带他沿路走,也不说话,儿子也没心情问,心下有了一点猜测,就只默默跟在君无弦后面走。
      一路上隔三差五有人向君无弦点头,他也就微点回应,儿子盯着他那张与狱间平日无异的脸,不知道其为何在人间也如此熟稔。
      人间并不只有此一亩三分地,他总不能识得天下人吧。
      就这样慢慢地走,他们行路的速度大抵是被君无弦做过手脚,越过一座城门到当中熙攘的市集街道上,儿子低着头一路走,等到周围人流攒动起来,他再抬头才发现前面早没了君无弦踪迹。
      又丢下我了。儿子心想,停下来回身环顾四周,瞥见脚下影子黯淡一瞬。那死老东西铁定知晓他在之前唤月十一出来做的傻事,如今连与他连契的影卫都撤走了。

      儿子不知君无弦把他丢在这里是要作何,不似前两次都有他的化身来当引路人,他蹲在路边打着哈欠等了许久,除了不时有路人用诧异眼光从他身上掠过之外,没有人为他停下脚。
      他干脆坐下来闭目养神,等到面前终于聒噪地传过来几声人话,那声音都贴到他脸上才睁开眼。
      一个衣着不凡的中年人站在他面前,旁边下人满脸讨笑地点头哈腰,手里拿了一方与众不同的罗盘,指着他说道,
      “大人,就是他!”
      这身衣服儿子也见过不少类似的,小伊头要饭的时候见过那些乘着马车大肆宣扬出行的,听旁边人说都是当朝的官大人,跟打死了老伊头的那个又不一样。
      有权,也有钱,轻轻伸手就能把底下的人捏死。
      那达官贵人面上一喜,绽开笑就迎上前来伸手把他拉起身来,“小公子怎么这样坐在路边?这里人多嘈杂,不免教人踩伤,要不先随我去府上坐坐罢?”
      儿子皱着眉,这人身上没有尹商和老伊头那样熟悉的感觉,他认得出来不是君无弦的万貌一角。
      旁人莫名其妙的示好让儿子觉得不对,然而他尚敌不过两个成年人的推搡,被半推半架进车马抬进了官老爷的大宅里宿在一方客房里供着。
      那老爷把他塞到客房里就急带着下人去做他事,儿子在他人地盘暂时不好轻举妄动,那官人虽不在此地,大院里却是有好多巡卫走动。
      他在屋中待了半日,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乱看,最多撩开窗户缝隙向外观上几眼,瞧瞧动静。
      时到午间,在儿子踌躇是否要出去探探虚实时候,他房门被人轻轻敲响,门外一个清朗女声传进来,“公子有空开门否?老爷教奴婢送东西来了。”
      他于是理好衣裳爬下床去开门。门外正站了一个模样端正的女侍,也大概十四五岁,身形却比儿子平常见过的娇小一些。她手里拿了两身衣裳,都是小孩尺寸。
      少女半只脚踏进门槛,眼光随去追寻儿子同意,见他点了头才又把大半身子和另一只脚收进来。
      她把两身衣裳都放在桌旁凳上,抖开一身给儿子看,“这是老爷差奴婢来给公子拿的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穿起来要比公子身上那身舒服的多,这便换上罢?”
      儿子狐疑地盯了她两息,撅着一副不快的模样走上去摸了摸那衣裳触感,的确是入手丝滑,同尹商给他穿的那身料子大差不差。他把那身扯过手里探过一番,倒是没有他想的那番在衣料里藏了针什么的,于是丢给少女手上,背过身去张开了手臂,显然要侍作更衣。
      少女愣了一下,正要上前去,儿子大抵也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唔……你出去吧,我自己穿。”
      那少女一笑,把衣服撂在凳上,“老爷说的不假,公子看来的确是尹大人的爱子。公子若是嫌麻烦,不若奴婢另去叫两个下人来替公子更衣?”
      有方才一出,儿子脸上显出些羞愧来,再没心思叫别人,摆手把她撵出去,“用不着用不着!”
      “好罢。”少女走出门去拉上门扇,“公子唤奴婢阿珠就好,若有事就传唤来,老爷便是派奴婢来伺候公子的。”

      儿子换好衣衫再出来时候,阿珠旁边又就跟了一个下人,男子眉眼熟悉,儿子盯着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午前寻他时候站在官老爷前面拿了罗盘的那个。
      男人抬着笑凑上前来,搓着两手好像那些商贾要从儿子身上捞点什么油水下来似的,他似乎没什么分寸,伸手就要来扯儿子的肩膀,被后者不动声的躲开。
      那人也不甚在意,“尹公子,老爷早上忙于事迹疏忽了您,已经备了午宴邀您上去,派得小人来接引。”
      儿子揪住他嘴里称呼,心下思考这下人怎么知他以往身份,但他年纪尚小,再思考不出所以然来,那人又急着催,赶牛一样把他往正厅里撵。
      于是索性显出顽劣本质来,站住脚不动了,任他求爷爷告奶奶再没挪动一步,大抵是知晓他身份,不似先前架他来府上这样动手动脚。
      最后不得已先跑去禀报,儿子这才迈开脚随阿珠慢悠悠地走。
      “阿珠,你们家老爷是什么人?”
      阿珠跟在他身后,思索了一番回答道,“老爷姓官,是当城县令,平日里待百姓都不错,奴婢就是家中贫困,教老爷买来府里做下人,解了家中燃眉之急。平常些也赏银子许我们这些奴婢家的回家去瞧瞧。
      城中人知道老爷名姓的喊官老爷,不知道的也喊官老爷,只是两官意义不同,没少在城里传呢。”
      阿珠一阵夸赞说完,又才想起面前公子年纪尚小,也不知她这番绕口文字听懂多少,光听小公子嘟囔着回了声“这样”。

      午宴上那官老爷把儿子的位专门设在他主座旁,连府中小姐公子都另请了一桌去侧厅食饭,一桌珍肴旁除去候在一旁的下人就只围了他们两个。
      儿子瞧着桌上菜饭,倒是与他作小伊头时候在酒楼店家里看见的好菜差不多。
      蓄黑须的乌帽老爷笑脸盈盈地拉着小儿的手寒暄问暖,旁的见了还要以为这是他寻回的亲生子。
      那老爷生得善面,光教人一看就觉着即便不是官家,平日里也是个好善的人。儿子心里还是隐觉有诈,虽说君无弦请给他教书的父子还是常人嘴里的鬼,但教得是正经名理,擅自揣测他人固然不取。
      这种面善的老头私底下十有八九杀人放火都来得,君无弦平常看的那些人间话本他瞧见过,都是这么写的。
      官老爷拉着儿子的手,说着些平常的面子话,
      “诶呀——鄙人月前就曾在别城里见过尹公子一面,当时便觉着公子一表人才,只是人多嘈杂,不好上去叨扰大人与公子,如今也听说了大人谴公子走市集之间体表民间疾苦,不想今日倒让鄙人撞见了。
      鄙人强架了公子来,也不说暗话了,只是想与尹大人做些生意上的交易,尹大人踪迹难寻,只好抓住公子这回缘分寻些机遇,公子这些日子就且在鄙人府上安顿,日常开销都算在府上,不要拘谨了。”
      儿子尚小吃的不多,官老爷这方又是专门给他开的小宴,大都挑了小孩喜爱的东西,自己没动上几筷子,见儿子有些坐不住凳子,便了然放他离开了。
      阿珠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正路过偏厅,就听的里面一阵碗筷的裂响,继而一个男声吼道,“那尹商的儿子又如何?!区区一个黄毛小儿,犯得着将我们赶到偏厅来用饭吗?!”
      紧接着一阵模糊的女声,听着像是妇道人家,大抵是官夫人,轻声细语劝阻了什么,声音小上许多,儿子听不大清,就只有男人继续说道,
      “能怎样?!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孩,没了爹妈撑腰,扔在路边两天就能饿死!老爷子简直执迷不悟,官府上调给的银两有多少?还要自掏腰包给这破地方的贱民填窟窿!”
      这狗人,素不相识的居然背地里咒他死。
      阿珠在儿子身后劝道,“公子,我们快些离开罢,大公子的跋扈可是人尽皆知的,在这气头上教他再瞧见可就不好走了。”
      他们两人走在回房道上,儿子开口问阿珠,“阿珠,大公子方才说的,官老爷要填什么窟窿?”
      阿珠看着面前小小人,斟酌了一下说道,“嗯……这事在官老爷府上算不得秘密。县里乡下农人耕作,这地方土不吃水,老爷好像奏了什么章程还是书案上去,朝廷里派发了银钱下来给县里修渠引水,只是传到县里的银两倒是与旨谕上所谈的数量对不上。
      老爷说钱多钱少暂且不谈,只是水渠要即刻开工,否则误了明年下种放水可就大不好了。
      于是老爷就先请工匠雇了闲农动工,只可惜朝廷给的钱只少不多,如今水渠动工了大半,县上已经没有工钱了,老爷这些日子里就只盼与尹商尹大人谈上生意本,周转资金用私钱垫上先将水渠完工。”
      “那官老爷是好人吗?”
      阿珠眼中诧异了一下,随后又想到儿子这个年龄尚分不清好坏,于是肯定道,“那是当然。老爷不仅是县里的好官,更是县里百姓称赞的大好人。”

      *
      儿子在官老爷府上白吃白喝宿了快半月,官老爷不曾赶人,然而儿子自己面上却害臊了,几次显出尹商近期不会来寻他,想要先离开不便叨扰的意愿。
      官老爷的的确确是个好性子,只说一个小孩吃用要不了多少花销,就只当是赔给尹商的本钱。
      虽说阿珠曾劝他莫往官大公子面上撞,但宿在人家地盘半月哪有不见的时候,官大公子也远远地隔着门洞瞧见过他几次,倒是没有上前来发难,不过看向儿子的目光却每每让他不自在。
      或许是吃人嘴短的缘故。儿子想。但他入官府以来心里隐有的不对却全然没有消退迹象,反而愈发明显起来。
      阿珠在两日前就不曾再来过了,新换的女侍说是得了病在家养着。替她来的女侍比之要年长许多,也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儿子也就不待多问。

      今夜已是极深,儿子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下,索性坐起身来撩开窗子探出头脸往外瞧。
      实则上窗外白景夜景这半月里都教他看透了,只是今日实在睡不着,房里又比平常闷些,于是打开窗子来打发时间。
      夜过大半,官府里大多都睡下,院中就熄了房檐上灯笼。今夜风不算大,但如今到底是冬日里,怎么暖不起来的,儿子吹了半天冷风也觉得寒,正欲关窗再回榻上,旁院由远及近窸窸窣窣一阵响,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明显。
      儿子觉着奇怪,看了看榻边床脚的鞋子,还是没过去穿,轻轻拉开房门只着了袜走出去。
      冬夜的院中地上极凉,但袜踩在枯枝上倒不似外鞋那样有声,儿子静悄悄地向方才声响的地方摸过去。
      这刚回去明日铁定要闹肚子了。儿子这般想,脚下却没有停的意思。
      他摸到旁院门洞旁,探出半个脑袋往院中看。他所宿偏院越过门墙就是官大公子的院房,先前阿珠总说防麻烦避开,离得这样近,次次躲开谈何容易。
      大公子院中传过来一阵细小的响动,几个黑影从柴房里钻出来,抬着好长一条东西,旁边人背手而立,一袭金贵衣裳即便刻意着了深色也惹得显眼。
      抬东西的几个不慎撞上门框,那人伸手指挥几人把那东西抬走,声音压得虽低,但静谧之下儿子隔着即便远些竖起耳朵也听到两嘴。
      正是官大公子。
      深更半夜压着声音在柴房里搬东西,即便是在自家也显得做贼心虚了些。
      等那些下人搬了那东西从别门离去,官大公子拢拢袖子进了房门。儿子这才踮脚靠近柴房,柴房里存了大半屋子干柴火,儿子也不敢靠太近,那些干燥物什只需轻轻一碰声响也小不了,不管官大公子偷摸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半夜擅闯东家儿女院子说出去怎么也不好听。
      就算官老爷真的心诚胸宽不追究,就官大公子不曾正式见过面就咒他死的性子,接下来必然不会让他过得舒心了。
      这种例子,狱间之下也不少。以往都当饭后闲谈放到嘴里嚼,君无弦和灾祸既成都乐得听这般琐事玩,现在他也要干这种坏勾当了。
      柴房为求方便,平常也不设门扇,钻进去又拾又抱,实在腾不出手来开门。
      儿子凑在门边往里看了,除却依稀辨认出来的半屋干柴,角落里黑灯瞎火眼下也看不出来藏了什么东西,就是同君无弦那些话本里写留了暗门那样的,正房里官大公子眼皮底下,他也不敢贸然去翻。
      他此时尚敌不过成人,那狗人半路冲出来把他掐死埋进土里都能跟他爹说是自己半夜跑了。
      儿子就此打算离开,撞见了这样一幕也就咽进肚里,只要他不说,熬过这几天谁也犯不着谁。
      然而他越过门槛,却从身旁门框上闻到一些不对味道。
      再小一些时候君无弦常掳他去其他十六层狱间里看野鬼打架。那些死物明明生得鬼族,受了伤却还似生人一般流血。
      此刻门槛上留下的便是同他那时常常闻到的血腥气味。
      儿子心下一沉。
      这官府里可不曾听说闹鬼,那想来既不是缠祸人间的鬼族。除开此条,官大公子方才命人抬出来的,就只能是尸体了。
      这狗人在自家房子里杀人!
      世间朝廷下还留有卖身契这种东西,虽说奴仆下人生死但论主人家定夺,但他们方才那样鬼祟,必然不是平白打死了下人。
      他正要靠近正房窗下往进猫两眼,又瞥见偏门偷摸走进来一个人,便躲到柴房里,从没有架设的窗户口偷看。
      那人也脚步鬼祟,身形看着熟悉,待到走近正房窗下,他伸手极有规律地敲敲窗,窗前便点起一阵昏暗烛光,从窗纸映出来,照清了来人面庞。
      这人儿子也太认得,正是初来官府那日手持罗盘的下人。
      下人得了应承推门进去,狐疑地向外扫了一圈,确认没有异常之后才关上门。
      好在儿子身形小,躲在此处才没教他看见。
      他压低身子再凑过去,蹲在墙根耳朵贴着冷墙。寒墙把儿子的耳朵冻得失了感觉,但屋中谈话到底让他停了下来。
      “如今十黑爷的请神祭大成在即,不待几日便可拿旁院里那小子来完阵了。”这声音是那下人。
      “哼,老东西不识好歹,我作为官家公子还要过得这样惨淡,不过无妨,如今金银细软本公子也已存下不少,只待十黑爷降下仙赐予我长生,待老头死后用他人脉谋个官职捞油水,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自然,自然,奴才多谢公子。”
      “前几日那个什么阿珠的奴才实在是碍眼,紧跟着那姓尹的小子屁股后面,真是忘了谁才是他的主子。要不是前日的祭阵还用的到她,早在那小子进门时候我就该把她打死。”
      “公子何须动怒?如今以罗盘定了他身份,又帮老爷寻了他想寻的人,解了这些日子里老爷的猜疑,只待三日后把他将作祭阵最后一子,再往后好日子岂不是信手拈来?”
      “说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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