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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酥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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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郭通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倒在犀簟上,一动不动。
江沉玉摸摸他的脑袋,站起来双手空抱,偷感十足地四处张望。
“不能让官府发现此人身份,倒不如把他的头埋了。”他顿了许久,讷讷地盯着空空的手掌。
地上的郭通等不及,蹬腿盘坐起来,接道:“只是埋哪里好呢?”
“等等,”坐在石阶上的韦少恒打断他们,“延光你演的是尸体!你坐起来干什么?”
“若是凶手像江士衡这样迟疑,早就被官府抓住了。”萧璘临水倚柱,面带讥笑。
月照清波,风携荷香。
道观厢房的北面是一片荷花池,外通洛水。其间有回环梯桥,于池中央筑了处宽阔的水榭。
夏日炎炎,夜里也是阵阵暖风,让人难以入睡。
他几人不约而同的在此处纳凉,左右无事,便说起了白天的案情。
郭通猜测杀人的是位剑客,同和尚意外起了争执,相持数十个来回云云。他说着说着起了劲,索性拉江沉玉模拟杀人的场景。
“他要是知道凶手怎么想,那还得了,”萧祈云轻摇手中的白团扇,挑眉道,“不过,延光如何断定凶手是名剑客?”
“那颗脑袋的断口处虽然因为泡过水而膨胀,骨头处的断口却利落,并没有反复砍的痕迹,”郭通对自己的判断颇为自得,颔首道,“我猜他剑法娴熟,力气也大,称他作剑客也不算错吧。”
“就不能是使刀的?”韦少恒将双手浸在池水中,闭上眼,感受着水面微风。他不过是随意反驳,江沉玉突然道:“刀,会不会是屠户?力气足够大,能一刀毙命。”
“也有可能。”郭通想了想,觉得有理。可他不想放弃自己的“剑客说”,于是皱起了眉头。
萧祈云放下扇子,道:“那和尚算上脑袋长七尺有余,身躯肥白,想来力气也大。能将他一刀毙命,怎么也不会是孱弱之人。”
“明日叫东西两市的屠户都来府衙问话就是了。”萧璘冷不丁地插话。
众人一时无语,都沉默了。
夜愈深重,虫鸣窸窣。水榭的灯烛上皆置铜盘,放着苦楝、菖蒲等物制成的香柱。
“这要问到什么时候?况且,城郊乡野也有屠户,未必就在东西二市里,”韦少恒擦拭浸湿的双手,在席间坐下,“尸首既抛在水渠上游,可先在上游处搜寻。”
“柏茂,水渠上游的范围也不小啊!”郭通想到府衙官员的说辞,有些苦恼道。
“已经小了。”韦少恒对着烛光擦拭手上的水珠。
门外浮着几盏明灯,渐渐飘近了。
一行人迤逦而来。
为首的是崔容。他手捧一盏冒着冷气的酥山,上头浇了层碧色甜浆。
少年眉眼含笑,朗声道:“长公主殿下听闻两位殿下在此乘凉,特命我送来消暑的点心。另外,两位殿下可要听一听我这个胆小之人的所闻所见?”
婢女鱼贯而入,将食盒内的酥山等点心齐齐摆在方案上。
晶莹的碎冰上淋了一层厚厚的奶酥,再用几颗蜜渍樱桃点缀。远观如红梅映雪,在这盛夏时节,别有一番滋味。
可惜,两位皇子殿下对这等美食毫无兴趣。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崔容扫了一眼水榭坐着的诸位,目光在触及江沉玉的时候微微一顿。
旁人都被他的话所吸引,唯有江沉玉满心满眼都是吃食。
“是啊,发现什么了呢?”
崔容是个爱吊人胃口的,当然不急着说话。他优哉游哉地搅了搅酥山。玉青的汁浆与奶酥混作一团,融化得愈快。
“崔一行,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郭通茶也不喝,点心也不吃,只顾着催他。
江沉玉的心神,大半都被银盏中的酥山所吸引。
虽然他也好奇案子的进展,可现在眼前的酥山更特别。他没见过这个,眼睛都睁圆了。江沉玉坐的位置靠后,趁着没人在意,他捧起冰冰凉凉的银盏,悄悄地舀了一勺。
入口即化,清甜生津。
他又舀了一勺。
就在他准备舀第三勺的时候,崔容罗刹恶鬼般的低语森森响起。
“原来士衡兄这么爱吃酥山,不如延光的这份也给你?”
一瞬间,周遭的目光如热浪一般汹涌而来。
江沉玉依依不舍地放下银盏,略带委屈地问:“一行是去了哪里?”
“你猜猜看。”崔容见他心不在焉,闲闲道。
“是府衙?”江士衡想起崔容说要去香行,他去了大半天,或许是回了府衙。
崔一行见他答对,总算放过他,转而说起了白日的见闻。
“我先是随同差役去了香行,那位乐伎娘子的鼻子都快熏坏了,也没找到同样的香来。我们就回了府衙。谁知来了两个归觉寺的和尚,认出尸首的佛珠。府衙的画师按照他二人的描述绘了像,身长倒是对得上。至于样貌嘛,就说不准了。”
“此人乃是外地来的行脚僧,在寺中犯了戒。因他有引荐信,不好直接赶出去,于是被住持罚去山下看管菜园。不过引荐他的人后来又写了信。那位引荐人是如何说情的,我们不管。只一句很重要,他说此人‘年迈’!寺里僧人说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至多而立之年,全谈不上年迈。”
他这一通话滔滔不绝地说完。
郭通率先笑道:“归觉寺正是南漕渠的上游,这找起来可方便多了!”
韦少恒紧跟着问道:“他盗用了别人的度牒?”
“应该是,”崔容点点头,道,“此为其一。”
“其二呢?”这个消息出乎众人意料,江沉玉总算放下了酥山,追着问他。
崔容心中满意,偏要吊人胃口。他随手夹了块凉糕吃,还招呼道:“两位殿下怎么不吃,这酥山都快化了。”
五殿下不回答,懒得惯他。
萧祈云将崔容跟前的一碟绿油油的饼递给江沉玉,难得十分贴心地解释道:“这是绿荷饼,姑母这儿厨子的拿手好菜,你尝尝看。”
崔容的眼睛骤然瞪大,伸手想要拦截。
江沉玉见萧祈云这般说,心头一暖,笑着应是。
六殿下甚至亲昵地夹了一块给他。
“这点心看着寻常,做起来却费心费时。那厨子技艺高人一筹,自然有些脾气,加之用的香料难得。一月只做这一碟,统共不过这几个。错过了,可就不一定有了。”
这饼看上去平平无奇,仅仅是颜色清新。
听他这样说,江沉玉愈发心动。他正要下筷,一缕残影倏地飞来,崔容皮笑肉不笑地按住他的胳膊。
“士衡,你就不想听听这其二是什么吗?”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谁也没有接话。
萧祈云专心致志的挑点缀用的樱桃吃。萧璘捡了枚澄黄的鲜李。韦少恒素来怕热,转眼间就吃空了一盏,还浅啜了两口酪浆。就连郭通也悠然品起了酥山。
江沉玉没想到崔容反应这么大,吃惊之余,更好奇绿荷饼的味道了。
他轻而易举地挣脱开崔容的掣肘,行云流水地把吃食护在怀里,直言道:“当然想听,这饼也想吃。”
江沉玉说得这么直白,崔容再没有阻拦的道理。
郭通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被萧璘回了一记眼刀。
“一行,”萧祈云将樱桃都吃完了,耐性用尽,“你说说看,在府衙里还发生了什么?”
崔容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移开了凝在江沉玉身上的目光,说道:“这第二桩,则是那位状告女婿的岳丈招了其中隐情。”
他说到此处,颇为得意,笑吟吟道:“他发现女儿不见了,便私下寻找,找了西南方向的长女家中。他们说是六月十五,那天新寡的赵大娘子被自己父亲发现衣箱中藏了个赤身和尚。”
“和尚?”
“赤身?”
“和尚!”
“是那个死了的大和尚?!”江沉玉吃了半块饼,听到这里,赶紧咽下。
八角银盘中,青绿的酥饼里头是剁碎成细馅的鱼肉与菜蔬。
“士衡,这,这绿荷饼滋味可好?”韦少恒率先注意到,吞吞吐吐地插了一句。
这话问得古怪。
“很好吃啊。”江沉玉回味了一下,才回答他。这饼外皮酥脆,内馅调味适中。唯有胡荽和蕺菜放得太多了些。
萧璘一面掩鼻,一面往后挪了挪。
萧祈云仅仅略有诧异,很快平静下来,心道:不愧是志渊认定的饭桶。
崔容见他面无异色,也不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你喜欢吃吗?”
江沉玉照实说了。待他说完,总觉得身边时不时有轻微的吸气声。
崔容的眼眸变得极亮,其中似有千愁万绪。他深深吐了口气,叹道:“正所谓‘蓼蕺芫荽,香芷芬芬’。我爱极了。偏偏无论内宫还是崔家都无人问津,我真不明白!”
崔容少有这样坦诚相待的时刻。
他激动得不知所措,紧紧握住江沉玉的手。欣喜之余,他将绿荷饼又分了两块,脸上写满了“知音难觅”四个大字。
江士衡这才注意到崔容的酥山上淋的甜浆是青绿色的。
眼见着崔容要把蕺荽捣成的汁浆也分过来。他虽然也吃得下,可把蕺荽混在樱桃酥山里实在古怪。
江沉玉不得不出言打断:“后来呢?发现那个和尚然后呢?难道是那个赵绰杀了和尚?”
“当然不是,”崔容也舍不得分太多,遂停下来,继续说这桩公案,“他见到那和尚时,此人因关在箱中多时,昏了过去,于是被这位愤怒的父亲五花大绑抬走要去见官。谁知他在长女处逗留太久,城门已经关了。他只好在外头临时歇脚等到天明,仆从夜里瞌睡,醒来和尚就不见了。”
“那和尚身上穿的衣裙?”
“正是赵大娘子衣箱中的衫裙。”
“这和尚脸皮倒厚。”萧祈云冷哼一声。他一贯不喜佛寺和尚,更不信经文谶言。平日里,也就在长辈面前装装乖。
“那他做什么要蒙骗官府?!”郭通不解道。
“他今日在堂中坦言自己只是一时气愤。县令自然不信,佯说要上刑。这人才说自家小女儿与许家郎君有青梅竹马之谊,必是被许家藏匿。”
韦少恒托腮思索,缓缓道:“照这个发展,县令是要搜府了?”
“正是,”崔容点头,“搜查就定在明日。”
“赵丽娘自停灵后失踪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萧祈云想起高远道的说辞,整理道,“她就算藏在许家,通济坊人来人往,周围也会有认识她的人,很难不被发现吧。”
“赵绰也不知哪来的自信,一口咬定许家在撒谎,白日里言之凿凿的,说一定是许三郎拐了他女儿。”
“我记得许家郎君不是早就去了长安,”江沉玉细细回忆,拆解道,“虽说来回要些时日。也不知途中馆驿有没有留下许三郎的名字。”
“无论如何,明天先审许家人,再搜府。就算搜不到,至少也否了一种可能,”崔容说完,眼疾手快地分一勺青浆给江士衡,快慰道,“你尝尝看,这蕺荽用蜜糖调了,也别有一番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