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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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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冬
腊月二十三的寒气像淬过冰的针,一根根扎进骨头缝里。五岁的余明月跪在堂屋地上,小拳头攥着湿透的抹布,白瓷砖映出她冻得发青的脸。
“使点劲!”十五岁的明霞呵出一团白雾,冻疮裂口的手按在抹布上,暗红的血珠滚进砖缝,转眼凝成玛瑙似的冰晶。水里掺了醋,刺鼻的酸混着铁锈味在冷空气里弥漫——这是母亲张桂枝教的法子,说醋能杀净瓷砖缝里的脏。
明月的目光追着血珠,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朝冰晶舔去。
“滋啦——”
一股撕裂的锐痛炸开!她猛地后仰,瓷砖上粘着一点粉红的皮肉,血丝蚯蚓般蜿蜒爬过砖面。明霞闻声回头,一把扯过她:“二宝!不敢舔地!”姐姐的声音劈了叉,指甲掐进她胳膊。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窗棂。屋角的煤炉奄奄一息,炉口几点暗红苟延残喘。明霞抓起明月作业本,哗啦撕下几页塞进炉膛。火舌腾起刹那,她突然僵住——那是她烧掉的期末试卷,鲜红的“58”在火焰里蜷曲成灰。
火光在瓷砖上投下晃动的蓝影,像一条扭动的冰冷舌头,舔舐着姐妹俩单薄的影子。夜半时分,木门轰然洞开。风雪裹着一个黑影撞进来,军大衣结满冰甲,每一步都砸得瓷砖闷响。是父亲余建国。他甩落帽子,冰碴四溅,浓重的酒气混着一股甜腥扑面而来。
明月缩在棉被里,只露出眼睛。父亲袖口一团深褐污渍,像泼翻的酱汤。他踉跄着摸向炕沿,怀里突然掉出半包烟——蓝白盒子上印着“蝴蝶泉”,烟盒角染着抹胭脂似的红痕。这不是本地烟。明霞飞快捡起塞回他口袋,动作熟稔得像排练过千百回。
里屋传来压低的争执。“……刘姐亲眼看见!”母亲的声音绷得像快断的弦,“你带李艳红去县医院妇产科!”酒瓶碎裂声炸响,玻璃碴子弹到明月床下。她死死闭眼,睫毛颤得像冻僵的蛾翅,耳边是父亲含混的咒骂和母亲压抑的抽泣。月光被窗格上的冰凌切成碎块,斑驳地投在地上。明月听见铁锹啃噬冻土的闷响。她赤脚溜下炕,扒着窗缝往外看。父亲正在枣树下掘坑,棉袄敞开,呼出的白气在寒夜里笔直如箭。坑成时,他摸出个巴掌大的铁盒放进去,覆土前又顿住,掏出盒“蝴蝶泉”塞进怀里,才匆匆填平。
风雪吞没了他的背影。明月等呼吸声在里屋响起,才像只狸猫钻进院子。小手指在冻土里抠挖,铁盒冰凉刺骨。打开,一叠信笺上爬满陌生的娟秀字迹。她摸出珍藏的破布娃娃——那是母亲用碎布头拼的,塞进盒中,原样埋好。天蒙蒙亮时,张桂枝发现了那个微微凸起的雪包。她抄起倚墙的竹扫帚,发疯般拍打雪堆。竹枝刮着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啪!”扫帚柄突然断裂,一截尖利的木茬狠狠扎进她掌心。
血珠滚落在雪上,像突然睁开的眼睛。桂枝盯着那点鲜红,又看向手中半截断柄,肩膀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毁坏属于余建国的东西。灶台上,玉米粥在粗瓷碗里结出一层冰膜。明霞拿筷子戳了戳,冰膜皱缩成一张痛苦的人脸。“倒了!”她声音发狠,端起碗扣回锅里。冰脸在热浪中扭曲、融化,最终消失。
明月蜷在冰凉的瓷砖地上,掏出母亲给她的体温计。银亮的水银柱紧贴着玻璃管底端,她把管子横压在瓷砖上,死死盯着。一分钟,两分钟……水银像冻僵的蛇,纹丝不动。
窗外的光斜斜切过她的手指,在瓷砖上投下三十七道细细的格栅影子。
原来冷和热之间,隔着整整三十七个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