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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同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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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园的晨雾还未散尽,雕花窗棂将天光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顾易中的锦被上。他支着肘坐起身,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不住眼底的青影——昨晚翻来覆去折腾到后半夜才阖眼,歪扭的睡姿更添了几分困倦。
案头的自鸣钟“当”地敲了一声,铜制的钟摆晃悠着,恰如他乱糟糟的心绪。脑海里总晃着张海沫转身时的模样,月白色呢子大衣的下摆扫过船板,带起的风里都裹着她的愠怒,可那双嗔怪的眼睛,分明亮得像檐角坠着的冰棱,冷冽中偏透着几分灼人的光。
所以,他到底要她怎样?这是他想了一夜的问题。
那日在书场,他等至宾客散尽才与她搭话,嘴上说是打听肖若彤的消息,可心里何尝不明白,她与肖若彤不过打过几个照面?若真要凭着她在街上偶遇的机缘,那特务鬼子岂不是也能满大街捉□□了?
游船雅间里那般推心置腹,口口声声要确认翁太的踪迹,可九十号送来的密报早就摊在书房抽屉里,连“区忻萍”三个字都查得一清二楚。与她絮絮叨叨说这些,难道还指望她一个小姑娘去捉拿那搅动风云的中统女特务?
让她走,是真心的。苏州城如今像个烧得通红的铁笼,日本人的眼线织得比网师园的紫藤还密,那些八卦小报甚至将他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娃娃亲过往都刊登了出来。他自己陷在局里动弹不得,怎忍心让她也蹚这浑水?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多此一举提什么翁太?
顾易中越想越懊恼,只觉自己是脑袋被驴踢了。
他甚至荒唐地想,那日在游船里,若不递那叠碍眼的银票,不提这些烦心事,若能说些别的——比如夸夸她新烫的卷发,或是问问她书场里新学的评弹唱段,是不是就不会惹她生气?可转念又骂自己糊涂,国难当头,儿女情长本就是奢侈,他肩负的使命,哪容得半分儿女态?
他到底是希望她走,还是盼着她留?这个问题像绕在指尖的丝线,越缠越紧,直搅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罢了。”他低声自语,晨光漫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长长一道,像个解不开的结。
初冬的顾园,晨霜还凝在黛瓦的翘角上,像谁簪了串碎玉。林书娟裹着件格纹棉袍,袖口卷起,露出的手腕上,银镯子随着她添柴的动作叮当作响。灶间的铜壶“呜呜”吐着白气,将她鬓边的碎发熏得微卷,锅里的粳米粥咕嘟着,泛出层莹润的米油,混着廊下腊梅的清冽,在冷空气中酿出股暖融融的香。
她提着铜洒水壶穿过花圃时,鞋尖沾了些薄霜。昨日还蔫蔫的山茶,经她剪了枯枝、施了新肥,此刻倒像醒了盹,暗红的花苞鼓囊囊的,像被冻红的小腮帮,透着股倔强的生机。林书娟望着满园渐次舒展的绿意,忽然轻轻吁了口气——顾伯伯在时,顾园就是这般有烟火气的。
顾希形生前就配给了她顾园的所有钥匙,连书房紫檀匣里的地契藏在第几层暗格,都曾细细指点过。老爷子生前说过要认她当干女儿的,既是干女儿,住回自己家,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顾易中总不能把她往外赶吧,这般想着嘴角就泛起暖洋洋的笑意。
顾易中提着暖壶出来时,铜盆里的洗脸水还冒着热气,洋铁盒里的牙膏挤得齐齐整整,他使劲揉了揉眼,总觉得是睡梦未醒。
迷迷糊糊的洗漱完毕,正撞见林书娟将一碟酱菜摆上桌。晨光从雕花窗棂的冰裂纹里漏下来,在她发间织成张碎金网,白瓷盘里的桂花糖藕泛着琥珀光,连空气里都飘着股甜暖的热气,连他惯用的那只青花碗都盛好了粥,稠得正好。
“你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林书娟拿起银箸,夹了片藕慢悠悠嚼着,抬眼时眼尾带着点笑意:“顾伯伯走前,亲手把顾园交托给我打理的,难道你忘了?”她说话时,目光往瞟了瞟条案上的黄铜钥匙,意思再明显不过。
顾易中愣在原地,看着她轻快自在的模样,直觉自己才是那个外人。所以他昨晚在游船上费了那么多口舌,苦口婆心劝她离开苏州这个是非之地,就是把人劝进了自家门?
“海沫,”他拉过椅子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桌沿,语气里带着点斟酌,“如今园子里就我们两个……孤男寡女的,被人瞧见了,怕是要传出闲话。”
“闲话?”林书娟放下筷子,弯了弯唇角,眼底的笑却更明了,“左右他们都认定我是你顾园的人了,我索性踏踏实实的住在这儿,反倒省得他们瞎猜。”
她往前倾了倾身,棉袄领口露出点素色衬里,语气忽然软了些:“再说了,顾伯伯认我当干女儿的,怎么,如今你要翻脸不认人了?”
这话像根软刺,轻轻巧巧就扎在了顾易中的软肋上。他早知道这姑娘嘴巴厉害,却没料到厉害得这般不动声色,三言两语就把他堵了回去。那些话听着温软,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韧劲,像江南的春水漫过石堤,让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
廊外的风卷着梅香扑进来,林书娟又夹了块藕放进他碗里,声音轻快:“快吃吧,粥要凉了。”顾易中望着她坦然的侧脸,终是拿起了筷子。晨光漫过桌面,将两人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林书娟想:姑娘家的声明不重要吗?她只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昏头巴脑的,明知道是火坑,但还是得往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