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冰冻咕咕鸽

9、枯叶烬燃

　　死亡的气息黏稠得令人窒息。
　　妖潮如同沸腾的、污秽的泥沼，翻滚着利爪、獠牙和腥臭的涎液，每一次冲击都带着碾碎骨肉的蛮力。
　　卫铮的剑早已卷刃，每一次格挡都震得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流下，粘腻冰冷。
　　胸前的伤口彻底崩开，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破碎的血肉，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被汗水、血水和妖物喷溅的粘液模糊。
　　他只能机械地挥剑，凭着本能护住身侧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苏清弦。

　　她手中的短剑早已不知被击飞到了何处，此刻仅凭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用捡起的半截断骨、甚至是用指甲和牙齿，疯狂地撕咬着扑到近前的妖物。
　　她脸上、身上糊满了自己和妖物的血污，像一尊从血池里捞出的、濒临破碎的修罗像，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死死盯着前方那道在妖潮中浴血奋战、伤痕累累的白影。

　　女子左肩那截骨刃依旧狰狞地插着，每一次动作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她的素衣早已被染成暗红，破碎不堪，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撕裂的爪痕、烧灼的焦黑和腐蚀的溃烂。妖毒混合着魔气，如同跗骨之蛆，在她伤口深处疯狂啃噬、蔓延，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冰冷。
　　她的动作依旧凌厉，每一次挥手都精准地撕裂扑近的妖物，但那速度，已不复最初的鬼魅飘逸。脚步开始沉重，每一次闪避都带着迟滞的踉跄，仿佛背负着无形的万仞高山。

　　高台上的女妖，嘴角噙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
　　她欣赏着下方这场注定徒劳的挣扎，欣赏着那白影一点点被绝望和伤痛拖垮的姿态。
　　快了，她愉悦地想，只需要再一点点时间，这个碍眼的绊脚石，连同她心爱的蝼蚁，都将被彻底碾成齑粉！

　　就在这时！

　　苏清弦脚下被一具妖尸绊倒，狠狠摔倒在地！
　　一只巨大的、覆盖着鳞甲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她毫无防备的头颅猛抓而下！

　　“清弦——” 卫铮嘶吼，目眦欲裂，却被数只妖物死死缠住，救援不及！

　　女子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那致命的利爪，那倒地的身影，与记忆中某个鲜血淋漓、魂飞魄散的瞬间轰然重叠！
　　某种比妖毒更甚、比魔气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将其捏爆！

　　不！不能再失去！绝不能再失去一次！

　　心底深处某个尘封的、早已被轮回磨损得模糊不清的名字，带着撕裂灵魂的剧痛，轰然炸响！

　　绝望，在这一刻，点燃了焚尽一切的业火！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从女子喉中迸发。
　　那声音里蕴含的悲恸与疯狂，竟让整个喧嚣的妖巢都为之死寂了一瞬！

　　她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体内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被生命本能死死禁锢的本源之力，如同沉睡的火山，被这股超越生死的执念和剧痛彻底引爆！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洪荒太古的恐怖威压，以女子为中心，轰然爆发！

　　那不是简单的灵力波动，而是实质化的、粘稠如液态的灵力洪流！
　　它们不再是温和的银白，而是燃烧着、沸腾着的、刺目到令人无法直视的炽烈银焰！
　　银焰瞬间席卷开来，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空间都仿佛被灼烧得扭曲变形！

　　扑向苏清弦的巨爪妖物首当其冲！它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庞大的身躯在接触到银焰的瞬间，就如同投入熔炉的蜡像，嗤啦一声，从爪尖开始，寸寸瓦解、汽化！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

　　紧接着，是周围咆哮嘶吼的万千妖物！

　　那沸腾的银焰如同拥有生命和意志的死神镰刀，无声地扫过妖潮！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凄厉的惨叫。
　　被银焰触及的妖物，无论是低阶炮灰还是强大的妖将，动作瞬间凝固，狰狞的表情定格在脸上，眼中只剩下极致的恐惧。
　　下一秒，它们的身体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无声无息地化为漫天飘散的、闪烁着微弱银光的尘埃！
　　密密麻麻的妖潮，在这一扫之下，竟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瞬间清空了一大片！
　　视野豁然开朗，只剩下满地闪烁的、如同鬼火般的银色余烬，和空气中弥漫的、万物焚尽的焦糊气息。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妖巢。连瘴气的流动都仿佛停滞。

　　卫铮和他身边的捉妖师们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握着兵器的手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
　　他们看着那片被瞬间清空的区域，看着满地诡异的银色尘埃，看着那个站在尘埃中央、浑身燃烧着沸腾银焰的身影，仿佛看到了降临人间的灭世妖神！

　　高台上，女妖脸上那残忍的笑意彻底僵死，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是……本源妖力的自焚之焰！
　　是自毁根基、燃尽魂魄的禁忌之术！这个疯子！她为了救那个人类，竟然不惜做到这一步？！

　　银焰缓缓收敛，如同退潮般缩回女子体内。
　　沸腾的威压散去，留下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真空和劫后余生的冰冷。

　　女子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
　　那双燃烧着银焰的眼眸黯淡下去，重新变回温润的黑色，却空洞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神采。
　　她甚至来不及看苏清弦一眼，身体便软软地向后倒去，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扑通。”

　　一声沉闷的轻响，她倒在了冰冷的、布满银色尘埃的地面上，彻底失去了意识。左肩那截断骨显得更加狰狞刺眼。

　　---

　　这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变故，让剩余的妖物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恐慌。
　　女妖尚未下令，它们已本能地感到了灭顶之灾的恐惧，开始四散奔逃。

　　“就是现在！” 卫铮第一个从极致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眼中爆发出凌厉的杀意！他猛地指向高台上那个因恐惧而失神的女妖，“擒贼先擒王！杀了她，妖乱自平！随我杀——！”

　　残余的捉妖师们被这声怒吼惊醒，求生的本能和对妖物的恨意瞬间压倒了恐惧，他们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孤立无援的女妖猛冲过去！

　　女妖从恐惧中惊醒，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厉啸，周身妖气暴涨，无数猩红的藤蔓从地下钻出，疯狂地抽打、缠绕！她试图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一场惨烈的围杀在高台上展开。
　　卫铮等人拼尽全力，刀光剑影，符箓炸裂，与女妖的猩红藤蔓激烈碰撞！
　　鲜血不断飞溅，有妖的，也有人的。
　　卫铮凭借着伤体爆发的悍勇，数次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藤蔓绞杀，剑锋一次次在女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最终，在付出了两名捉妖师生命的惨重代价后，卫铮抓住女妖一个破绽，拼着被藤蔓抽中后背的剧痛，一剑狠狠刺穿了女妖的胸膛！

　　“啊——！” 女妖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艳丽的脸庞因剧痛和怨毒而彻底扭曲变形！

　　然而，濒死的剧痛并未摧毁她的意志，反而激起了她最深的怨毒。
　　她死死盯着下方被卫铮护在身后、正焦急奔向昏迷女子的苏清弦，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失去意识的白影，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恶意和嘲讽。

　　她咳着血，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诅咒意味，用尽最后的力气尖声嘶喊：

　　“嗬……嗬……你们以为……杀了我……就有用吗？蠢货……一群……蠢货——！！”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剐过地上昏迷的女子，又扫过惊疑不定的众人，嘴角咧开一个扭曲到极致的、带着无尽恶意的笑容：

　　“城中……那些……伤人噬血的事……根本……不是我族做的！！真凶……在你们……身边——！！”

　　话音未落！

　　嗤——！

　　一道凌厉的剑光，带着决绝的杀意，毫无征兆地贯穿了女妖的咽喉！
　　是苏清弦。
　　她不知何时冲到了近前，手中握着卫铮那把卷了刃的佩剑，剑锋精准地切断了女妖最后的嘶喊！

　　女妖的瞳孔骤然扩散，怨毒凝固在脸上，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终于彻底软倒，化为一滩腥臭污浊的黑血。

　　世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女妖临死前那充满恶意的嘶喊，如同跗骨之蛆，在空旷的妖巢中反复回荡，钻入每一个人的耳膜，狠狠钉在心上。

　　“……真凶……在你们……身边——！”

　　所有幸存捉妖师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带着惊疑、恐惧、审视和浓烈的猜忌，齐刷刷地、死死地，钉在了下方那个倒在尘埃中、昏迷不醒的白色身影之上。

　　空气，凝固近铁。

　　卫铮看着苏清弦，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又看向地上生死不知的女子，最后迎上同伴们那充满压力的、无声质问的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不是她！” 苏清弦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猛地转身，张开双臂挡在昏迷的女子身前，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嘶哑，“她从未害过人！是她救了我！是她救了阿铮！她刚刚才……才……”

　　她急切地想要列举，想要辩解，可女妖临死前那充满蛊惑的嘶喊，和眼前这女子刚刚那焚尽妖潮的、非人的恐怖力量，像两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住了她所有的话语，让她的辩驳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用身体挡住那些审视的目光，眼中是未散的恐惧和摇摇欲坠的坚持。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便如同落入沃土的毒藤，疯狂滋长，缠绕住每一个人的心脏，勒得人喘不过气。
　　那曾经并肩作战的情谊，那些温和懵懂的瞬间，此刻都在那令人胆寒的银焰和女妖的诅咒下，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冰冷的阴影。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苏清弦脱力般跪倒在昏迷的女子身边，颤抖的手轻轻拂开她脸上沾染的银色尘埃和血污，露出那张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尘埃里。

　　女子被小心翼翼地抬回了榕城卫府。
　　她伤得太重，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医者束手无策，只能勉强处理那些狰狞的外伤。
　　那沸腾的银焰仿佛燃尽了她所有的生机。

　　在无边的黑暗和蚀骨的剧痛中，她沉沉地坠入了一个漫长、冰冷、光怪陆离的梦境深处。
　　破碎的画面，模糊的声音，刻骨的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