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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罪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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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蕴从郑延意离开的背影上移开目光,轻吸了口气,才问墨娘:“此番选秀入宫的,都是哪些人家的女儿?”
墨娘会错了意,以为沈蕴心中对选秀之事还是在意的,她以为沈蕴虽面上不显,与陛下在一起这么多年,还是在意陛下的。
她赶紧斟酌着用词,回答道:“虽是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选秀,但最终入选的也只得三位。”
“郑美人和周婕妤都已在半月前入宫了,只湘昭仪,因其父亲尚在军中,定于年后入宫......”
提及怀化将军湘铭的女儿,那位远在郢州的湘昭仪,墨娘不由得想起一副画像,也不知是年岁太久还是过分挫磨,宣纸已褶皱泛黄,笔墨已半褪素淡,但画像中的少女,依旧是惊人的美,仿若缥缈虚无的神女,清灵骨秀,浑然天成。
沈蕴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下来,打断墨娘的话,转而问道:“墨娘,刘昭容近日如何?”
墨娘迟疑了片刻,才回答:“......似是不大好。”
“她怎么了?”
“奴婢听闻贵妃娘娘近日心情不顺,罚了好些人,连刘昭容也不幸被牵连,被多次罚跪不说,还受了掌嘴的刑罚。”
沈蕴眉头微微蹙起,六宫事一直是由沈持盈在管,虽说她从前就常以调教妃嫔为由欺压人,可到底也不至于上手。
听郑延意方才提及刘昭容,沈蕴随口一问,却不知会如此。
刘沈两家的祖辈同为太祖皇帝授命的辅政大臣,辅佐先帝治政有功,刘昭容的祖父刘韦陵虽已不再,但其父亲早已官至吏部尚书,刘家在朝堂一直备受尊崇。
更何况刘昭容入宫两年,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行差踏错的地方。
无论如何,沈持盈怎敢这般待她?
“可知道是为何?”
“奴婢不知,只是前几日刘昭容身边的宫女秋月过来送东西时,说她家主子病了,一问才知是受了罚,具体缘由并未细说。”
“送东西过来?”沈蕴诧异看向墨娘,“长春宫并未得赦令,她如何能进来?”
墨娘赶紧解释,“娘娘莫多心,她并未敢私自进来,只是随司膳署的人送每月例用时过来了两回,都只是问了娘娘是否安好,没有多话也没有惹人注意。”
她压低了些声音,“应该是刘昭容记挂娘娘,特意做了打点。”
那刘昭容受罚会跟这个有关系吗?
墨娘见沈蕴神色越发沉郁,赶紧宽慰:“娘娘不必多想,贵妃娘娘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只是做得隐晦些罢了。”
“若有下次,你叮嘱她不必再过来,以免给她家娘娘惹麻烦。”
“是,娘娘。”
沈蕴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才又问:“陛下呢?”
皇帝难道一直不管,就这样任由沈持盈闹下去吗?他又如何跟刘尚书交代?
可刚问完这句话,沈蕴便已经从墨娘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心底浮起一层薄薄的悲凉来。
——
许是在沁梅园待了太久,积雪打湿鞋袜受了寒,晚膳都未用,回宫后沈蕴便昏昏沉沉歇下了。
原以为睡一觉便会好起来,谁知半夜竟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头疼难忍。
长春宫上下忙做了一团,床前脚步声来去不停,却丝毫没有减轻沈蕴的煎熬。
“娘娘身子怎的越发滚烫了?”
“太医!太医!”
“水,快再去端水!”
“重新煎的药快端来!”
“娘娘......”
沈蕴通身犹如被火燎般灼痛,胸口又有无数道冷箭穿向四肢百骸。
刺骨的寒夜漫长,无止尽的折磨仿若一把尖刀,划破每一寸皮肉,刺入骨血,细细研磨,像是要将她彻底碾碎......
痛苦和疲倦的意识交替席卷,不断撕扯她的神经,拖拽着她沉入炼狱......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蓦然抓住了她,唤她,“领儿......”
“领儿......”
“......领儿,快快好起来,祖母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芙蓉糕......”
所有喧嚣倏尔溃散,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和焦躁像是在一瞬间得到了缓解,沈蕴费力地睁开眼。
辉煌宫殿被昏暗的屋子取代,只有一盏烛火微弱地映照着,老妇人拉着她的手,头发花白,却依旧神采奕奕,笑容慈爱怜惜。
“乖孩子,祖母知道你难受,祖母陪着你啊,一直陪着你......”
泪水洇进了两鬓的头发,她像是高兴,又像是害怕,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紧紧攥着那双苍老的手......
双手回握,紧紧相贴,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经年的苦难和离别仿佛从未发生。
记忆的灰尘被拂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
“玄霜,好孩子,别怕啊,阿爹和阿娘来接你回家了......”
“领儿,你瞧三哥给你寻了什么,是你最喜欢的赤玉珠,待你回家便做成珠串给你赏玩......”
“玄霜,红梅已经开了,咱们回家吧,回郢州去......”
“阿姐,你快回来,我们都在等你......”
“小姐,咱们该回家了。”
“玄霜......”
“阿姐......”
“领儿......”
......
数道声音交织,沈蕴模模糊糊回答:好啊,咱们回家,回郢州。
可还未来得及出声回答,所有温情的面孔骤然沉入黑暗,只余战马的嘶吼喧嚣尘上,战鼓擂动,大军出征的号角肃响......
瞬息间却又化作了哭天抢地的惊叫与嚎哭,一道尖锐的怪叫声刺破她的耳膜,“长剑军遇伏......”
“长剑军统帅叶冕通敌叛国,我军在黑水、宿州、莫勒均遭埋伏,大皇子力战兵败,忘身殉国!”
“陇山道十二万长剑军覆灭,图兰联合乌尔其大军攻入北境,延陵失守!”
“陛下有旨,叶冕勾结外邦谋反叛变,残害皇嗣,罪恶滔天,叶氏全族男丁斩首示众,女眷罚没为奴,流配罪人城,永世不得召回。”
犹如利剑穿心,沈蕴心口忽地急剧收缩,一股灼热腥味涌入喉头,鲜血喷涌而出......
所有哀恸和嘶吼骤停,所有的纷扰消散,黑暗中只有一双手无声将她拖入深渊......
待重新清明过来时,浓重药香刺鼻,一室安静中,只有柳伊跪在沈蕴床前,大哭道:“娘娘,您终于醒了。”
墨娘和其他宫人站在一旁亦是默默垂泪。
这场景,沈蕴恍惚竟有种自己已经药石无医的错象。
片刻后,发软的身体才恢复了些力道,她伸手欲安慰柳伊,手腕却依旧难抬动。
柳伊发觉她的动作,忙按住锦被,连连摇头:“不可以,太医说您不能再受凉了。”
“无妨......”沈蕴想说自己已经好些了,嗓子却哑得厉害,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见此情形,柳伊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咽咽不止。
“娘娘刚醒来,还需要多静养,去外面候着,叫太医们进来看看。”墨娘连忙拉住柳伊,一边吩咐宫人烧水、煎药、炖汤,一边亲自将柳伊带了出去。
脚步声远去,殿内逐渐安静了下来。
就耗费了那么一会儿精神,沈蕴便又感觉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偏过头,重新阖上了眼,始终没有去看窗边伫立已久的那道身影。
大病一场后,沈蕴更是连宫殿门都不再踏出,整日都在寝殿内养着。
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偶尔她自己一个人躺在长椅上,刚翻上几页书便能睡上大半日。
许是怕扰到她养病,长春宫比以前更静了,静到连细微的说话声都能透过窗户缝隙传进来。
“娘娘这次怎会病这么长时间?人看着都消瘦了不少。”
“说是染上了风寒,可病得那样重,又总不见好透彻,风寒哪有这般磨人。”
“自沈老夫人去世后,娘娘便一直忧闷......”
“嘘!”未出口的话被打断,“不要命了你,墨娘叮嘱过此事是万万不能提的。”
“只不准我们提,可贵妃却能把沈老夫人那些血帕送进长春宫来,故意屈辱咱们娘娘,贵妃同样是沈老夫人的亲孙女,做出这么过分的事,陛下却还包庇她,只罚娘娘禁足。”
“不要多嘴惹事,你没看见这几日宫外又增派了许多守卫,若再惹出别的事,指不定还会怎样。”
“还能怎样,就一直关着咱们呗。”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两个宫人的说话声渐远。
沈蕴没什么反应,依旧保持着仰靠的姿势,目光凝在近前琉璃曲屏栩栩如生的彩绘上。
——笼中鸟,水上萍。
片刻后,有脚步声入殿,来人坐到了长椅边,沈蕴以为是墨娘,转头看去。
不是,是皇帝。
一身玄色衣袍,背对光线而坐,五官轮廓隐在阴影里,唇角含笑,“今日精神可好些了?”
沈蕴收回视线,并不看他,也不答话。
被他关在惊鹊楼那两年,她也是如此,甚至更极端,不说话,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几乎将自己整幅身子拖垮,仅靠着石斛、人参和雪莲这些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
似乎已经习惯她的消极抵抗,皇帝兀自替她拢好身上的白色鹅绒毯,语气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再养一段时日,待外面天气暖和了,我陪你四处走走,能恢复得更快些。”
良久的静默后,他忽然轻笑,“还在为禁足那日的事生气?”
这是他第一次提及禁足那日,“贵妃行事是有不当之处,但你也不至于同她动手,你是朕的皇后......”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沈蕴能猜测到,她目光望向虚空,冷冷打断:“那请陛下将我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