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结局 ...
-
季瑛春节时不方便请假,只能选择在新年假期回国,十几年没回来,兰越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长途飞机降落在近几年刚修好的新机场,从机场走出来,我几乎要认不出这是兰越。
曾经妈妈打工的地下商场已经翻修重建,现在是兰越市最繁华的地标建筑,市一中倒还是在原来的老地方,教学楼翻新过,操场也扩建了,新校服看上去青春又好看。
宋阿姨开着一辆十足拉风的大越野车来机场接我们,我刚开始都不敢上,还是季瑛悄悄和我解释。
“我妈自己挑的,她就喜欢这个风格。”
我刚接受了宋阿姨这个狂野的风格,和季瑛一起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车里,瞬间又开始忐忑不安。
发信息悄悄问季瑛。
【宋阿姨知道咱们俩的关系吗?】
消息刚发出去还没等到回复,就听见宋阿姨的声音:“小绾,这次回来就住在家里,前几年拆迁新分的楼房,宽敞的很。”
宋阿姨越热情,我就越忐忑,赶紧拉两下季瑛的袖子让她回消息,季瑛倒是给了我眼神让我不用担心,可直到车停在小区楼下,我悬着的心也没放下来。
宋阿姨只有季瑛一个孩子,她能接受唯一的女儿喜欢同性吗?她会不会觉得是我把季瑛带坏了……她能接受我吗?
各种担心在脑子里乱飘,一颗心七上八下,我就这样跟着季瑛提行李上了楼,又被宋阿姨安排了卧室,带着参观了家里。
季瑛一年才回来一趟,晚餐的饭桌上格外丰盛,摆在最中间的是季瑛最喜欢的煎带鱼,她从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哪怕过了几十年也还没变。
我挨着季瑛落座,正准备动筷,就看见宋阿姨再次站起来。
“哎呦你看看,年纪大了就是记性不好,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宋阿姨跑进厨房,在我和季瑛疑惑的眼神中抱出一个坛子,一打开,泡菜专属的味道在屋里飘散开来。
“小绾,季瑛和我说你要回来,我就想着给你做点爱吃的,这是在外面吃不到的,”宋阿姨从坛子里倒出一小碗泡菜,端到我面前,笑得慈祥:“尝尝,是不是这个味道?”
在宋阿姨热切期待的眼神中,我夹了根泡菜送进嘴里,爽脆的泡菜在嘴里咯吱作响,热泪瞬间充满了眼眶。
我不想在过节的日子破坏气氛,努力憋着眼泪点点头。
“好吃,特别好吃。”
宋阿姨转身又去厨房拿东西,趁着这个空挡,季瑛帮我擦干眼泪,小声问我:“怎么了?怎么哭了?”
季瑛一问,我的眼泪更止不住了:“这个泡菜和我妈当年腌的味道一摸一样……”
我吃着熟悉的味道,五味杂陈的吃完一顿饭,饭后和季瑛一起洗碗,却被宋阿姨叫了出来。
“小绾,来,洗碗的活让季瑛一个人干就行,”宋阿姨朝我招招手:“你来。”
我跟着宋阿姨走进房间,看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记事本,一看就有些年代了,她把记事本放在我手里。
我翻开本子,看见熟悉的笔迹——那是妈妈的笔迹。
本子上记录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菜谱,有家常菜,也有比较复杂的菜式,偶尔还有妈妈当年写下的日记,透过小小的一个本子,我好像再次触碰到了二十年前的妈妈。
眼泪再也忍不住,彻底决堤,我捂着眼睛抽噎,生怕眼泪弄脏了本子。
宋阿姨拍着我的后背,轻声说:“这是你妈妈当年留下来的,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交给你,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小绾,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宋阿姨的声音温柔:“你们的事情,季瑛都告诉我了。”
我的抽泣因为震惊戛然而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季瑛是我的女儿,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却不能决定她的人生。喜欢谁,想跟什么人谈恋爱,要和谁共度余生,都由她自己决定,我相信她,作为母亲尊重并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宋阿姨眼睛里也有了泪花,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带着笑:“人生路总要你们自己来走,阿姨相信你们,永远支持你们。”
当天晚上,我和季瑛躺在一起,借着浑黄的灯光一页一页地翻着妈妈留下的本子,颜色泛黄,纸张脆弱,但这对我而言就是最珍贵的礼物。
我和季瑛在兰越待了一周,甚至陪着她去一中看了看,在公告栏的优秀校友墙上找到她的照片。
我的中学时光算不上多美好,高三的那段时间甚至是煎熬痛苦的回忆,但季瑛是衣锦还乡的优秀校友,我理应陪她一起回来。
我们牵手散步在新建的操场上,一边看着公告栏,一边闲聊,季瑛忽然说:“其实我有件事没告诉你,我这几年挣钱了,就会定期给学校捐款,一部分资助家庭条件不好的学生,还有一部分,专门用来做校园霸凌预防措施的推广。”
我情不自禁的停下脚步,看着季瑛。
她继续说:“我也不知道这样捐钱到底有多大的作用,但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只要能帮到哪怕一个学生,这钱花的就值。”
我眨巴眨巴眼睛,心里思绪万千,最后只说出来一句:“谢谢你,为当年十七岁的我,也为现在学校里的学生们。”
我们从兰越离开的那天,厚厚的乌云笼罩在天空,宋阿姨一边往我们的行李里塞东西,一边担心着这么糟糕的天气,飞机还能不能顺利起飞。
好在最终结果很幸运,我们的航班顺利起飞,落地首都后,我推着行李走出航站楼,迷茫又忐忑的在接机人群里寻找薛时韵的身影。
关于姐姐,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八岁那年,妈妈刚去世的时候,环顾人群的那几秒里我想了很多。
她胖了瘦了?黑了还是白了?有没有恋爱,有没有结婚?还是已经打定主意把工作当作自己人生的另一半?
我以为我会找不到人,可当真的看见那个身影,两道视线掠过交汇的那一个瞬间,只需要一瞬间,我就立刻确定了。
那就是薛时韵,就是我的姐姐。
时隔多年再见到薛时韵,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问的事情太多,想说的话太多,反而说不出来了。
在长久的沉默后,我说出了第一句话。
“姐,这么多年,对不起……”
回应我的是薛时韵的一个拥抱,她身材精瘦健壮,有力的手臂紧紧拥抱着我,几乎把我压得喘不过气。
我和季瑛在首都停留三天,季瑛带着我在大学牌匾前正式照了一张照片,找照相馆加急冲洗了出来,配了一个相框。
“等回家了,和十年前那张摆在一起。”
我被她逗笑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故作神秘的问她:“季瑛,我当年离开首都的时候其实从你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
我原本以为季瑛当年根本没发现,但季瑛只是想了一下,就回答:“你拿走了一张照片,是我和你的合照。”
我有点惊讶:“你怎么发现的?我以为你当时根本没心思在意照片数量呢!”
“开始是没发现,”季瑛也笑了:“但你离开我的那段时间很难熬,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把你的照片来来回回的看。”
说着,季瑛凑过来,在我的唇角留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轻声说:“我们不要再分开了,答应我,好吗?”
我点点头,但还是想要开玩笑逗逗她:“那可不行,你太抠门了,菲奥娜他们都说你是抠门精,可我是个拜金鬼,咱们两个天生就是矛盾的。”
拜金鬼和抠门精,薛时绾和季瑛。
季瑛听了我的话,歪着头假装思索了一会儿,最后直接吻上来:“嗯,我再找不出更般配的组合了。”
【全文完】
后记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我大一暑假参加三下乡项目,为了田野调查数据,住在祖国大西北某个连高清卫星图都定位不到的小村子。
我和小组成员花五天时间走访三个村子,为了收集到保质保量的数据,我们不能发问卷,只能蹲在村口路边抓住路过的老人闲聊——青壮劳动力基本全都进城或打工,只有零星几个孩子留在村子过暑假。
相同的套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相同的问题问了一次又一次。
西北的夏天像个大烤箱,阳光照在皮肤上针扎一样的疼,唯一的交通工具——脚底板在短短几天时间内磨出水泡,村里老人拗口的方言更是让我很多次以为自己不是个外地人,而是外国人。
我们在第三个村庄调查的第二天,住在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宾馆。
说是宾馆,其实就是挂了个宾馆招牌的民宿,村民自建房的三楼隔出来给我们这些“学生娃”做暂时的落脚地,每晚五十块钱,我住在唯一一个单人间,所以还要多交三十块钱。
宾馆的一楼还兼职盲人按摩,当天晚上我腰疼的几乎没知觉,斥巨资六十块钱体验了两个小时的按摩服务。
给我做按摩的盲人师傅也是宾馆老板,他还有个孙女,当时刚参加完中考,经常坐在一楼的小院子里看书。
两个小时的按摩让我的骨头暂时活了过来,我坐在一楼吹空调,发呆的时候正好和那个小姑娘的视线撞上。
我是个社交废物,尴尬的笑一下就想溜,但小姑娘突然开口问我上的大学叫什么名字。
我局促的像个过年被亲戚盘问成绩的小孩,说出了大学名字。
我的大学不是985,也不是211,甚至都不是双一流,只是一个出了省知名度就几乎为零的普通双非一本,这样的学校明显并不是可以经常骄傲挂在嘴边的。
我没指望小姑娘认识我的大学,毕竟它在省内的知名度也差强人意。
但小姑娘却说她听说过,我们学校的建筑学很厉害,还问我是不是建筑专业的学生。
我继续尴尬的笑,说不是,我学城市管理。
她问,那是做什么的?
我说,将来可以考公。
她又问,除了考公呢?
我想了一下说,还可以考教资当老师。
小姑娘说,她以为师范学校的学生毕业了才会去当老师。
我忍不住笑了,对她说,每年师范学校的毕业生那么多,可教师岗位只有一点点,大家都要为了一个编制挤破头了。
她追问,除了考公和当老师,还能做什么?
她问住我了,我摇摇头,不知道。
小姑娘没再说话,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有点可怜我念了这么多年书吃了这么多苦,最后考上大学却学了个注定找不到对口工作的专业。
最后,她似乎是为了安慰我,说,没关系,现在文科生就业都困难,过两年就好了。
没关系。
这简单排列的三个字在我脑海里一直回荡到深夜。
当时我的高等数学第二次挂科,一百分满分的卷子,我考了13分,创下我自己数学成绩的新低。
倒数第二低的分数是高一那年的某次月考——十八分。
(那时坐在我前排的男生考了一百二的满分,我还不如他的零头)
数学几乎在我心里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阴影,后来高二分科,当时天津已经改革了新高考,六门小科可以自由组合,可我依旧选了全文,只因为我太害怕学不好理科。
可人有的时候真的不能和命运争,我填志愿的时候想挑一个在大城市的大学,结果新校区在距离市区车程三小时的山区;我想选个轻松一些容易混个毕业证的专业,结果每个学期十几门课程几乎把时间挤满;我想趁着大学好好享受暂时还不用为了生存和金钱焦虑的青春时光,结果每天都要起早贪黑为生活拼命,挣得不是钱,是学分。
四级考过424,六级考过423,线性代数补考卡在59分,体育因为八百米差了两秒而挂科……
我上大学的两年,倒霉事多到我坚定了一辈子唯物主义信仰的党员姥姥主动去念经求佛。
我为了学校硬性安排的三下乡活动,累死累活的深耕乡村做田野调查,自己的毕业证却因为挂掉的几门数学遥遥无期。
那个时候真的很郁闷,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废物,最倒霉的倒霉蛋。
我们交谈的最后,我看着小姑娘说,其实上个大专学门实用的技术挺好的,没必要多考五六十分挤进大学,学一个几乎不可能找到对口工作的专业。
小姑娘干脆的摇头,说她要考大学。
我不意外,如果有人在我刚中考结束后的时候劝我上个大专,我大概也只会认为这人脑子有点毛病。
她说,她要读理科,学计算机。
我问她,这是你的梦想?
她摇头,转头看向院子门口的水泥路,随着乡村基础设施的升级改造,现在村子里的路都整齐而平整。
可是道路平整了,村里孩子想要从乡村一步步走出去的难度却没有减轻。
小姑娘用一种超出年龄的早熟语气说,和梦想没关系,只是我如果学其他专业,爸妈一定会让我在家附近上学工作,然后结婚嫁人,我一辈子只能留在村里。可学计算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可能让我在村里找份程序员的工作,我可以去北京上海广州,甚至可以出国,带着爷去找最好的医院治眼睛。
她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
“我爷总说人这一辈子,是福是祸都看命,我就该知足认命。可是我不想认这条命,我要读书考出去,抓住我自己的命。”
按摩的时候我和她的爷爷——一位盲人按摩师傅有过闲聊,这个小姑娘父母离异,双方都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在南方打工,把小姑娘扔在村里。
盲人师傅的方言口音很重,我必须聚精会神才能连蒙带猜的听懂他在说什么。
那个梦想着将来考大学学计算机的小姑娘上了村小学,又上了镇初中,盲人师傅骄傲又担忧的说,她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九月就要带着行李去住校,他骄傲自己的娃有出息,又担心自己出不起学费。
我不能预料到这个小姑娘能不能考上大学,更不确定当她拼搏半生终于考出了那个小村子,和城市小孩拿到了同样的大学毕业证的时候,这个学历急速贬值的世界会不会对她温柔一些。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一次真实的认识到,原来我从小习以为常的生活,是别人要拼尽全力去抓住的“命”,原来当我们在自嘲本科月薪三千不如初中进厂的时候,对于几千公里外的孩子们来说,踏进高中大门都是生命难以承受的奢侈品。
村口通向外界的单车道水泥路很窄,窄到我们结束调查准备离开的那天,指导老师开着七座商务车来接我们的时候,轮胎卡在了台阶上动不了。
小姑娘和盲人师傅帮着我们一起把汽车轮胎拯救了出来,大家都是满头大汗。
最后我们坐上汽车,盲人师傅在门口朝我们挥手告别,就在我用力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他朝我们大喊一句话。
我问身边的本地同学,这是什么意思。
同学虽然听得懂方言,却只能摇摇头,刚才车门关上的声音太大,她没听清。
我想回头去问盲人师傅,但车子已经开动,我最终还是没搞明白师傅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从没有这么难过,那一刻我真恨自己听不懂方言。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家,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我们属于同样的民族,我却听不懂他们的方言。
我能用英语和地球另一边的人交流,却听不懂自己的同胞在说什么。
把我们分隔开来的是地域、出身、家庭状况、经济发展程度……还有我的无知与浅薄。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都习惯了抬头仰望那些金字塔尖的小部分人,以至于忽视了向下看,去看那些还被重重现实枷锁困在底层的人。
他们是被时代和落后掩埋起来的人,是在我们大部分有话语权能发声的人群眼里“被隐形”的人。
回到学校后,我把那几天收集的调查资料整理收录,导入电脑量化为数据,一切完成,看着屏幕上整齐导出的文档,我在一个艳阳天里泣不成声。
高中时代我的梦想是学考古,幻想着亲手把被时光和尘土掩埋的历史一点点挖出来,甚至高考志愿的50个平行志愿里我填报了30个考古专业,可惜最后还是学了现在这个和考古毫无关系的专业。
但在那一刻,在我把田野调查的数据导入电脑进行分析,最终写成结论集合成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某种角度上完成了当初的梦想。
我挖出了那些和历史文物同样重要的东西。
为了那个立志要走出去的小姑娘,我写下这篇文章,前前后后历经近一年的时间,总算是给故事画上一个句号,给了季瑛和薛时绾一个暂时的结局。
这个故事献给当年那个不服“命”的小姑娘,献给我为了数学和未来焦虑的日日夜夜,也献给每一位曾经感到无助迷茫,在人生这条道路上跌倒摔进泥坑的大家。
感谢大家对于季瑛和薛时绾的陪伴,感谢大家的耐心和支持,每一个评论,每一个点击,对于单机写作的小作者来说都是最珍贵的东西。
同时,也感谢季瑛和薛时绾陪伴我走过了这一年,谢谢你们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感谢看到这里的所有人,如果有缘,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