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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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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的日子,像一杯逐渐冷却的白开水,平淡,甚至有些寡淡无味。易雪的生活轨迹简单得近乎单调:看书,写作业,偶尔帮母亲林芷做些简单的家务,剩下的时间,便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窗外依旧萧索的冬景发呆。
与岑晏在书店的那次“偶遇”和那段近乎童话的对话,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中渐渐扩散、消失,只在心底最深处,留下一点模糊而温暖的印记。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被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细细回味,然后又迅速藏好,生怕这点不该有的暖意会灼伤自己。
她刻意回避着去想那些关于“公主”和“骑士”的比喻,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少年人一时兴起的戏言,当不得真。
她和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个热闹的、属于阳光和人群的世界,她早已习惯远远地看着,从未想过要涉足。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她试图将自己藏得更深的时候,伸出它那顽皮的手指,轻轻拨弄一下她紧绷的心弦。
那天下午,天气阴沉的,像是要下雪。易雪收到了一条快递驿站的取件短信,提示她有一个包裹待取。
她回想了一下,记起是几天前在网上买的几本辅导书和一件母亲叮嘱她买的替换毛衣。
她套上外套,围好围巾,像往常一样,低着头走进了小区门口的驿站。
驿站里有些拥挤,临近年底,网购的人多了起来。易雪安静地排在队伍后面,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报出取件码,拿走大大小小的包裹。
轮到她了,她轻声报出手机后四位和取件码。
驿站的工作人员在货架上翻找了一会儿,抬起头,脸上带着点歉意:“哎,小姑娘,你这个包裹……显示已经被签收了啊。”
“签收了?”易雪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会的,我刚收到短信。”
“我看看啊……”工作人员又仔细核对了电脑屏幕,“没错,显示是昨天下午被签收的,签收人写的是……‘岑晏’?”
“岑晏”这两个字像一道小小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中了易雪。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岑晏?
他怎么会签收她的快递?
这怎么可能?
是弄错了吧?
一定是系统出错了,或者有同名同姓的人?
就在她心乱如麻,试图理清这匪夷所思的状况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得让她心脏骤停的声音。
“易雪?”
她猛地回头,看到岑晏正从驿站门口走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篮球,额发微湿,像是刚运动完。他看到易雪,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几步就跨了过来。
“你也来取快递?”他自然地问道,目光落在易雪有些苍白的脸上和工作人员略显困惑的表情上,“怎么了?”
工作人员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对岑晏说:“哎,同学,你来得正好。这位小姑娘的包裹,系统显示昨天是你签收的?你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岑晏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恍然,随即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带着点懊恼和不好意思的笑容:“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昨天下午我来取我们班体委的篮球鞋,他让我帮他拿的。当时快递比较多,我可能不小心拿混了!你的包裹是不是一个不大的纸盒子?上面好像没写具体物品?”
易雪怔怔地点了点头。她买的书和毛衣,确实是用一个不大的纸盒包装的。
“那就是了!”岑晏语气肯定,“那盒子我当时没仔细看名字,就一起抱回去了。后来发现多了一个,看了眼名字才知道是你的。我本来想今天给你送过去的,结果打球给忘了!真不好意思啊!”他解释得清晰流畅,眼神坦荡,带着真诚的歉意。
原来是一场乌龙。
一场因为他的粗心大意而造成的、小小的意外。
易雪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她的快递,竟然阴差阳错地,被他带回了家,在他那里放了一整夜?
这个认知,让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脸颊也微微发热。
“没事。”她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现在拿走就好了。”
“在我家放着呢!”岑晏立刻说,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热情,“离这儿不远,就在隔壁小区!我这就去给你拿过来,你等我一下!很快!”他说完,不等易雪反应,已经把篮球往驿站角落一放,转身就跑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中。
易雪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工作人员已经去招呼下一位顾客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像个傻瓜一样,杵在驿站略显拥挤的空间里,感受着四面八方偶尔投来的好奇目光。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不用麻烦了,我改天再取”,或者直接离开,避免这种不必要的单独接触。
可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那句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种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像一株怯生生的幼苗,悄悄探出了头。
她竟然……有点想等他回来。
等待的几分钟,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她的心跳声在安静的等待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忍不住去想,她的快递盒子,在他家里,会放在什么地方?
他的房间……是什么样的?
他昨天看到这个属于她的盒子时,有没有一丝好奇?
各种纷乱的念头像潮水般涌来,让她心绪不宁。
终于,驿站的门再次被推开,岑晏带着一身冷气跑了进来,手里果然拿着那个眼熟的快递盒。他微微喘着气,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
“给!”他把盒子递到易雪面前,笑容灿烂,带着点完成任务的轻松,“物归原主!检查一下,没问题吧?”
易雪接过盒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手指。那触感温热,甚至有些滚烫,与她微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像一股微弱的电流,倏地窜过她的手臂。
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抱紧了盒子,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本来就是我的错。”岑晏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看着她紧紧抱着盒子的样子,像是抱着什么珍贵的宝物,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买的什么啊?这么宝贝?”
这本来只是一句随口的玩笑话,却让易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宝贝?
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而这个问题,也让她突然意识到,盒子里的辅导书和普通毛衣,是多么的平常甚至乏味,与他可能想象的任何“有趣”的东西都相去甚远。
一种莫名的自卑感悄然升起。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驿站里另一个等着取件的中年女人,大概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略带调侃的语气笑道:“哎哟,现在的小年轻就是好啊,取个快递都这么你等我我等你的,感情真不错。”
这话语里的暗示太过明显,易雪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窘迫,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最害怕的就是这种不必要的关注和误解。
岑晏显然也听到了,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但并没有像易雪那样窘迫,反而转过头,对着那位阿姨露出了一个大大方方的、带着点少年人坦荡的笑容:“阿姨您误会了,我不小心拿错了她的快递,这是给她送回来呢。”
他的解释自然得体,既澄清了事实,又不显得刻意。阿姨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然而,这小小的插曲,却像一根刺,扎进了易雪敏感的心里。
她抱着盒子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泛白。看吧,只要和他扯上关系,就很容易引来这种让人不适的注目和议论。
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任何的靠近,在外人眼里都会变得不寻常。
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与周围环境保持距离的平静,似乎轻易就能被打破。
她不再停留,低声对岑晏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驿站,将那股混合着尴尬、羞耻和莫名失落的情绪,以及岑晏可能还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统统抛在了身后。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她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心绪。
她快步走着,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工作人员的疑惑,岑晏的解释,那个阿姨调侃的话语,还有岑晏坦然应对的样子……每一种画面都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她低估了青春期群体中,流言蜚语传播的速度和扭曲事实的能力。
第二天下午,易雪正在家里做题,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是闻逢伊发来的微信消息,一连好几条,语气带着急切和愤怒。
「雪雪!你在哪儿呢?」
「气死我了!班级群里那帮人简直有病!」
「他们居然在传你和岑晏的谣言!」
「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什么看到你们俩一起拿快递,举止亲密,还说你……哎呀,反正说的很难听!」
易雪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子,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脏上。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冰凉,甚至有些发抖。她颤抖着点开那个平时几乎从不冒泡的班级群,飞快地向上翻着聊天记录。
果然,几十条未读消息,大多围绕着她和岑晏。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昨天在驿站看到他们“有说有笑”、“岑晏还特意跑回家给她拿快递”。
有人猜测他们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更有甚者,用一些暧昧不清、带着恶意的词语,暗示她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吸引了岑晏的注意……
那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的眼里,心里。
荒谬!无耻!
易雪气得浑身发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从未如此生气过,也从未如此恐惧过。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为什么总是要被卷入这种是非之中?
就因为和岑晏有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交集吗?
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想起小时候,父母离婚后,那些邻居和亲戚背后类似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那些目光曾经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和母亲身上。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无法摆脱这种被恶意揣测和议论的命运?就因为她是易雪,是那个沉默寡言、看起来“好欺负”的易雪吗?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变得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恨这些散布谣言的人,更恨自己的无能无力。她该怎么办?在群里解释?只会越描越黑。沉默以对?又仿佛坐实了他们的猜测。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网里,越是挣扎,被缠得越紧。
就在她被这种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吞噬,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手机突然又连续震动起来。是岑晏打来的微信电话。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那个名字,易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他也看到群里的消息了吗?他会怎么想?他会相信那些谣言吗?还是会觉得是她给他带来了麻烦?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不敢接,甚至想立刻关掉手机。
但铃声固执地响着,仿佛带着一种不接听就不罢休的执着。
最终,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易雪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接听键。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然后,传来了岑晏的声音。他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清亮跳脱,反而带着一种异常的沉稳,甚至……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易雪。”他叫她的名字,语气很平静,“你……看到群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
易雪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极轻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岑晏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在易雪的心上:
“易雪,听着,”他说,“不用去在意他们说的那些的。”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怀疑,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信任。
“我知道你。”他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信你。”
我知道你。
我信你。
这简单的六个字,像一道温暖而强大的光柱,骤然劈开了易雪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冰冷。她一直紧绷的、几乎要断裂的神经,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她死死地用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滚烫的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她以为他会质问,会疑惑,甚至会因为被牵连而流露出哪怕一丝的不耐烦。她做好了承受一切质疑和疏远的准备。唯独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毫无保留地站在她这一边,用这样坚定的语气告诉她:我信你。
在她被全世界的恶意包围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她。不是相信那些流言,而是相信她这个人。
这种信任,对于习惯了被误解、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的易雪来说,重逾千斤。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她冰冷的心上,深深地烙下了一个印记。温暖,却也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震撼。
“那些话……”易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哭腔,想要解释昨天驿站的“意外”。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岑晏打断了她,语气轻松了些,甚至带着点不屑,“不就是拿错个快递嘛,多大点事。那些人就是闲的,唯恐天下不乱。你别往心里去。”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形象不符的凌厉:“我已经在群里说了,谁再传这些没根据的闲话,别怪我直接找他当面聊。”
易雪的心猛地一颤。
他……他竟然直接在群里发声了?
为了她?
她几乎能想象到,以岑晏在班级里的影响力和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他说出这话后,群里会是怎样的鸦雀无声。
他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明目张胆地保护她,替她挡下那些明枪暗箭。
“易雪,”岑晏的声音又放柔了下来,像冬日里温暖的泉水,缓缓流淌过她满是伤痕的心,“别难过,为那些人不值得。你就当他们在……在……”他似乎想找个合适的比喻,最后带着点笨拙的可爱说,“就当他们在唱歌剧好了,反正我们也听不懂。”
这个奇怪的比喻,让易雪差点哭出声的同时,又莫名地想笑。
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牵动了一下。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奇异极了。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哭腔,但之前那种窒息般的绝望和愤怒,却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又温暖的情绪,充斥着她的胸腔。
“好了,别想了。”岑晏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朗,“假期还有好多天呢,好好玩,或者……好好看书也行。要是再有人敢胡说八道,你告诉我,或者直接告诉我,闻逢伊也行,让她去怼他们!”
他甚至提到了闻逢伊,仿佛知道闻逢伊是她可以依靠的盟友。这种被全然理解、被细心保护的感觉,是易雪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挂断电话后,易雪久久地坐在书桌前,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似乎真的要下雪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
但她却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温暖的灯。
她回想起岑晏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他的信任,他的维护,他笨拙却真诚的安慰。“我知道你”,“我信你”。这六个字,不断地在她脑海中回响。
原来,被人毫无条件地信任和保护,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她并不总是孤单一人面对这个世界的恶意。
那个关于“骑士”的比喻,在此刻,忽然有了一种真实的分量。他或许不是童话里骑着白马、披着闪亮盔甲的骑士,但他却在流言蜚语化作的箭矢射向她时,毫不犹豫地举起了他的盾牌,挡在了她的身前。
易雪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上面还残留着泪水的凉意,但心口的位置,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滚烫和安定。
她打开手机,看到班级群里,岑晏之后发的几条言简意赅、却带着明显警告意味的消息,以及下面一片尴尬的沉默或转移话题的回复。那些曾经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文字,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杀伤力。
她关掉了群聊界面,不再去看。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她有了一盏只为她而亮的灯,这盏由他点亮的心灯,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她前方的一小段路,也足以温暖她整个看似漫长无边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