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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一章·万海学城·父全天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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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郡位于九州大地的正北端,再往北越过长城就是漠北鹘族的游牧领地了。
高耸荒凉的山脊上,坐落着一座占地颇大的书院。从书院顶端的高塔上,可以俯瞰北面的长城。
书院的门楣上挂着乌木匾,上面用隶书写着“衡中书院”四个大字。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用其中于民,可名衡中也。衡虑从中,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这座建在荒凉峭壁上的书院,是神恩河北岸最知名的书院,以教学严格、成材率高著称。若是能就读其中,便相当于半条腿跨入了长安魏阳殿——那是大川朝廷的中枢。
然而,要就读其中也绝非易事。首先入学就要通过难度极高的文试,衡中书院收徒门槛为九岁,但那些试题对九岁的孩子来说简直难如天书一般,必须资质极高且四五岁就被送入私塾习读不辍的孩子才可能通过。
正式就读之后,挑战更是接踵而至,孩子们必须遵从师父的所有指令,不能有丝毫违逆,而师父们早已准备好了严格的规矩,从习读课目到听讲姿势、从习册挑选到自习时长、从穿衣发型到吃饭睡觉全都有详尽的规矩,任何违反都会遭致责骂。
不少孩子就读两三年后便患上了肠胃病甚至肾病,通常是因为来不及及时如厕导致的。双眼昏花、脊柱侧弯更是常见的小毛病,常见得不值一提。
不过如果能迈入长安城魏阳殿,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天下学郎的至高理想。
因此,即使有不少争议,想拜入衡中书院门下的弟子仍是不减反增。
“咚——咚——”
峭壁之下响起钟声,宣告课堂的结束,然而书院里仍是一片静谧,连走动的身影都没有。
书院所有弟子都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继续抄写方才课上的讲义摘要,下课的钟声似乎成了摆设,没有人因此而暂停习读。没有走动声,没有交谈声,没有嬉笑声,只有草纸和竹册翻动的声音。
在距离书院前院一里之外,矗立着一座高塔。这里是书院的禁地,任何弟子都不被允许进入此处。
这里是法本院,原是衡中书院下辖的书院之一,后来单独分立出来,专收十八岁以上的学子。
如果说衡中书院的入学是十个里淘汰九个,法本院就是真正的万里挑一。和前者家喻户晓的名声比起来,法本院几乎不为人所知。这座隐秘的分院既不公开收徒,也不参与学术交流会,一切对外交流都隐匿在暗中,除了被它挑选中的学子,很少有人知晓其存在。
更不会有人知道,在这座荒凉峭壁上的分院里,正在进行一些怎样的研究。
高塔之下,是一间巨大的研习室。
昏暗的房间里,一座由万年寒晶打造的水箱,里面灌满了草色液体,中央漂浮着一个隐隐绰绰看不清形状的巨大动物,仿佛海蛇,身形足有三层楼高,此刻却一动不动,仿佛昏迷。
水箱旁边的桌台,一个男人正在解剖一只诸犍,双手鲜血淋漓。诸犍生活在西域单张山上,形似豹子,却长着牛的耳朵,善于跳跃。男人小心翼翼地切开诸犍的后腿,不让筋络断裂。
捕获这只诸犍可不容易,但更不容易的是要在它活着的情况下将它的后腿筋脉从血肉中完整剥离。因为造生之术需要的不仅是肢体,还有神魂。放眼天下,这技术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很快,诸犍的后腿筋脉被完整剥下。从头到尾,它的眼睛半睁,呼吸微弱,但显而易见没有死去。
男人按下暗格,寒晶打造的水箱中漂浮着的动物缓缓升起——竟是一头巨大无朋的龙!
龙的身形渐渐露出水面,显得怪异而残缺——因为它的身体竟是由不同动物的残肢拼凑而成!血腥而诡异。
男人站在水箱前,满足地叹了口气——终于快拼好了。
兔眼、虾须、鹿角、牛耳、狗鼻、狮鬃、鹰爪、鱼鳞、蛇身,集九为一,方可成龙。
而他为显心诚,取敖岸山夫诸之角为鹿角、蔓联山足訾之鬃为狮鬃、柢山鯥鱼之鳞为鱼鳞,单张山上的诸犍则贡献出它的牛耳和后腿筋络。
他将诸犍的后腿筋络小心地缝入龙的前爪中。龙呼吸沉滞,比起昏迷,更像是还没被赋予意识的混沌。
他的手下曾诞生过无数奇迹,孝兽、昏囚兽和蜃尘仸都是他的杰作,他擅长留住生命,并给予牠们另一种价值。
他原本以为,昏囚兽就是他一生中的顶峰之作了。未曾想到,他居然还有机会再造生一只父全天龙——世上最接近神的造物。
“我想要一只虜役之兽。”那一日,鬼发大人这样对他说道。
——那可是被尊为虜役之父的鬼发大人!他竟然有此殊荣,能为虜役之神造生虜役之兽!
从那以后,他便开始了神圣的造生之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费力找来九九八十一味珍奇药材,熬制成可以生神识、肉白骨的浸泡液。又日夜潜心,摸索造生之道。
这只父全天龙是由九十九只翼蛟的骨架做成,他耐心地拆开牠们的头骨,拼凑成一个全新而巨大的龙头。
尽管费尽艰辛,但为了获得不死与永恒,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敢保证,鬼发大人的投资不会白费。现在这只父全天龙已经初具雏形,但还缺一颗强悍的心脏。
一个弟子走进房间,恭谨地行礼:“真龙不死。”
“我族永恒。”男人没抬眼,继续看着眼前的巨兽,“我找离娄教主要的东西,他送来了吗?”
弟子垂首道:“禀报留光师尊,没有。”
被称为留光的男人停下手,擦了把额上的汗,擦得满脸是血。他身量矮小,五官动歪西斜,眼神却极深峻:“哼,他答应我去找一颗心脏和一套玄妣为天龙供能,眼看着天龙即将降世了,他还没找来。”
“离娄教主来信没提心脏和玄妣的事,但提到了另一件事——他说万海学城好像已经成功了。”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留光瞬间明了:“他动手了吗?”
“他说他的人动手了,可是鞭长莫及,万海学城在南方相虑海上,相距实在太远,而且守卫严密,他此次派出的人全军覆没,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手能再进行刺杀了。”
留光脸色一沉,随即勃然大怒:“造生父全天龙、吃掉凰族之力,乃是最头等的大事!任何阻碍都必须清除!何况万海学城已经摸到了一些关键,再让她们研究下去,把一万年前的坤泉给研究出来,我们离灭族也就不远了!”
弟子顿时慌张跪下叩首:“弟子、弟子明白!”
“回信告诉离娄教主,不能留。斩草务必除根。”留光看了他一眼:“要想彻底吃掉女娲、女姞和妊好的力量,必须先拔掉她们所有的牙齿和爪子——不计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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峭壁上的书院风烟四起,而千里之外的帝都风和日丽,暖风熏得游人醉。
大川王朝都城长安城魏阳宫内的御花园,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一位华服贵妃漫步于其中,步态婀娜。伴在她身侧的是一名年轻美丽的男子,
“娘娘今日有些烦闷?”年轻男子名为翟其闻,年纪轻轻便位列大川朝廷中尉左侯一职,可谓是少年得志。而他身侧这位贵妃,则是当今天子雍门陛下最宠爱的侍妾思夫人。
细细看去,华服贵妃确实神色郁郁,与她平日里的娇俏判若两人,她恹恹道:“我想给乐生送去衡中书院进修两年,然而昨夜和雍门陛下提起,陛下却将我训斥一通。”
思夫人长眉轻蹙,她口中的乐生是她的独子雍门吉祥,字乐生,是大川王朝皇帝雍门方止的第七个男儿,因封地在郑,亦称郑王。
“娘娘怎么想起要送郑王殿下去衡中书院进学?”翟其闻问道。
思夫人信手折了一朵浅绯色芍药,放在鼻尖嗅闻:“衡中书院是当世最顶尖的书院,以严苛治学著称。乐生虽然聪明,但就是不愿意用功,需得有师父强按着他,方能读进一点。”
翟其闻一怔:“那便从衡中书院请几位夫子来宫中教学便是,何必让殿下纾尊降贵前去那苦寒之地进学。”
思夫人拈下几片花瓣:“我听说衡中书院门槛极高,能就读其中的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材。若是乐生能在少年时与他们结交,未来在朝堂上说不定也能多几分助力。”
翟其闻神色却颇为不以为然:“何须如此。即使夺位不成,郑王殿下最差也是实打实的皇子,他有什么必要去学那些平民才需要学的学问?他只需要招揽那些读书读得好的平民为他所用即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帝王家的孩子自然只需要挑拣货品、使用货品。”
思夫人眉眼间越发苦闷:“乐生毕竟不是太子,太子可以这样做,他一个皇子却不能真的不学无术,他现在年纪小,还能说几年顽皮,真到了成年之后那就是顽劣不堪了,总不能让史官谏臣天天上奏参他。朝臣也是同理,文武百官会天然效忠太子,却不会天然效忠他一个郑王,既然落后人一步,自然得早做筹谋。”
“皇子当然不能不学无术,但殿下要学的也绝不是衡中书院教的那一套平民学术,而是帝王心术。平民教育那一套苦读之术,说穿了是为了服务于帝王的。各地书院之所以为学子设置严苛的作息时间、从起床到就寝不给他们留一丝喘息,正是为了从小培养他们的规矩,这样方便帝王管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翟其闻冷哼了一声:“前朝华良春末年,那群凰族人想搞什么快乐教育,为学子减负,听来就愚蠢无比,因为她们根本没意识到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朝廷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银子兴建学堂书院?为了培养人才。为什么设定师座教什么学子就得学什么,而不是像凰族那样学子想学什么学堂就教什么,因为那样就乱了规矩。快乐教育固然可以培养出少数天才,可少数天才支撑不起整个江山社稷的运转。要维持整个社稷日复一日如常运转,需要的是人才、不是天才,需要的是每个人各安其位,他们只要弄明白在自己位置上需要明白的专业技术就行了,若是人人都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谁来建设江山社稷?”
“翟中尉可是出师于衡中书院?”思夫人盯着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年轻男人,倏然问道。
“微臣师从家学,幼时拜钱俞先生为师,未曾就读过衡中书院。”翟其闻答道。
钱俞曾做过前朝大鄢王朝三四年的丞相,后来被任为太傅,专为太子讲学。
“噢,我倒是忘了,翟中尉家中三朝勋贵,从大鄢朝便在朝中当官,可以请前朝太傅为家中私学,确实不必进读衡中书院。”思夫人扔掉了手中的芍药花。
“现在娘娘是否明白,衡中书院那套苦读之术,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殿下设计的,殿下去了也只是白白吃苦。娘娘若是心存担忧,何不拜请左相太人亲自教导帝王心术。左相太人早已言明,愿为郑王殿下驱遣。”翟其闻乃是当朝廷尉鲍玉茗一手提拔上来的,而鲍玉茗乃是人尽皆知的左相嫡系,由此这话出口不会有假。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思夫人疑虑消散,神色却没有立即放松,转而问道,“太子那边有消息了吗?”
说到太子,翟其闻有些头痛:“太子殿下这一回似乎是铁了心离宫出走了,至今音讯全无。他平日里素来任性,隔三岔五便闹情绪离家出走,宫人都已习以为常。不过这次,他竟敢在娘娘的生辰宴上当众羞辱娘娘,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思夫人笑了笑:“太子殿下还是小孩心性,心里藏不住事,有什么委屈便直接发作了,这样也好,算是性情中人罢。”
“娘娘真是宽宏大度,太子殿下当众羞辱您不知廉耻不说,还给您的步辇做手脚、害您在殿前失仪,雍门陛下都被他气坏了,当场就责罚他禁足半年。他竟然还敢违抗圣旨擅自出宫。”翟其闻顿了顿,“不过也可能……他这次出宫是听说了那件事吧——雍门陛下打算废掉他的太子之位,改立郑王殿下为太子。”
思夫人打了个呵欠:“改立太子一事,陛下私下里不知和我说过多少回了,但只要娥陵皇后陛下一日还在,这个太子之位就不可能更改。”
与前朝大鄢不同,大川王朝以帝后共治开国,帝后朝堂上同享权柄,私下里各开后宫,雍门陛下有十来位侍妾,娥陵皇后亦有七八位侍郎,只不过帝后二人共有的亲生子只得两位,一位便是当今太子雍门营,另一位便是他的皇长姐、当今皇太女殿下娥陵始妧。
翟其闻压低声音:“陛下亲征逆贼回京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这次可能也是动了真格想要换人,毕竟雍门陛下一日还在,这太子之位才有可能轮到郑王殿下。”
思夫人瞥了他一眼:“此事不必多言,全凭二位陛下决断,我们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翟其闻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了:“娘娘所言极是,臣这就去探查太子行踪,一有风声,臣会第一时间禀报。”